江南面
2017-06-14陈志宏
陈志宏
挂面是悄然伸展在江南风里的玉须,丝丝透香,缕缕闪光。
一碗清淡暖人胃,一生回味暖人心。
中国饮食版图,“南米北面”堪称经典。也有特例,比如东北五常大米,与南方大米比毫不逊色,令北人吃到香喷喷的米饭;再比如江南的挂面,北国风味的主食,丰富了南人的滋味。
南北交融好处多,天下美食交汇,身处一城,隐居一地,亦可吃遍世上美味。
江南面早在唐代就显其踪,银丝一般晶莹剔透,纤细如丝,人称“须面”,及至元朝,“挂面”一词,江南人口耳相传,此一正名,传袭至今。
面与小麦相连,密不可分,一个是皮一个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家住江南烟雨里,只是近年不见麦苗青,麦秆黄,记得小时候,麦是村里寻常物,山林里,见缝种麦,长势喜人。
秋风起,白雾升,母亲就会在嘴里唠叨“九油十麦”,提醒自己该去种油菜,播麦种了。
冬来麦苗青青,不识庄稼的人会感叹:“这是谁家的韭菜,长得真好呀!”徒惹人笑。农人会在一旁纠正:“这哪是什么韭菜,麥苗哇。”万世师表的孔子先生毫不客气,斥之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冬去了春又来,麦青了又黄。
赶在江南梅雨来临之前,人们要抢收麦子。记得小时候,做农活最开心的便是跟母亲一起去山地里收麦。麦田是旱地,树林环绕,鸟雀啁啾,风不冷不热,温温和和,像抚摸婴儿的母亲的手。稻田里拖泥带水,深一脚,浅一脚,甚是艰难,还没有躲荫处。麦地,可以玩耍,累了,还可以钻进山林,歇凉。
对我来说,开镰刈麦是乐,挥刀割稻是愁。初夏暖暖风,吹响快乐的号角,要割麦啦,我趁机上山,帮忙做事,顺便去树林里撒野。
小麦收回家,被碾成粉,拉成面,晾在风中,千里江南,便有了浓郁的面香。
拉挂面是个累活技术活,看似简单轻巧,实则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辛苦和无奈。
半夜三更起床,给面粉兑水,撒盐,揉面,发面,天麻麻亮,将发好的面捏成长条,然后裹在两根小竹棍上,一拉,再拉,拉成细长的丝线,再将竹棍插在凉架上固定,一架插满,移出室外,晾晒。
若逢阴雨,劳神费力,苦累多时也无功,还浪费了面粉。做挂面的师傅和所有农人一样,靠天吃饭。他们对天气的敏感异乎寻常,渐渐有了预报天气的能力。太阳不够辣,风不够有劲,他们宁愿不出工,挂面干燥不了,成品就大打折扣。
有次见面师傅在阴天晾面,不禁打听个中原委。师傅说:“有时候,有风就可以晾干,有时有太阳也不一定能成。这说不到的,全凭感觉。”
这么说来,使挂面干燥,不全是太阳底下晒干,也有风的功劳呢。
等晾干了,收上案板,掐头去尾,一刀切成小段,再用纸一裹,一筒江南面,就算成型,可以出坊,上市销售。
小时候,在挂面包装纸上粘贴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纸,便成了喜庆的代名词,频频出现在娶媳嫁女造屋上梁等各式喜事场面上。挂面不止是面,还是喜庆、祝福和情义。偶有客人来,主人最热情的招待,就是下碗面条,用肉丝,或者卧四个鸡蛋。
在我小时候,哪家要嫁女,家家户户都会给她送碗挂面,外加四个鸡蛋,及至女子出嫁那天,便可以到喜宴上喝杯喜酒。我有三个姐姐,每逢姐姐出嫁,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面条。
老人做寿,煮一大锅挂面,挑到碗里,挨家挨户给人送去。一碗长寿面,是温热的人情,大写的风俗。
一筒挂面,一份心意,挂面还有治感冒的神奇功效。哪个孩子因风寒患感冒了,不必打针吃药,大人煮一碗清汤挂面,不滴油,不放盐,只撒一点姜葱蒜,趁热吃下,连汤一起喝,然后,钻被窝儿里发一身汗,第二天起来,感冒就不翼而飞了。你别不信,屡试不爽,说来真是神奇。
江南面,细如丝,白如玉,久煮不烂,久焖不糊。绵软,劲道,余香不绝,吃了护胃暖心,虽不属三餐常备,却是待客上品。
一晃,江南不种麦已有多年,好在做挂面的师傅还在,买现成的面粉做,一代传一代,生生不息。江南挂面,一直会在风中,传唱心曲。
那年寒假,带女儿去杭州,坐在百年奎元馆里吃一碗江南面,那大大的海碗,足足的味道,大过了一把挂面瘾。
江南不只有烟雨,更有一碗银丝挂面,无需加盐,只撒葱花,于是,白里透绿,恰似莺啼千里,风情万种。一碗江南面,如意又顺心。一面之缘,一生依恋。
有人专门为江南面撰写了一副对联:三碗两碗碗碗如意,千条万条条条顺心。
不用说,您也应该猜出了横批了——
江南面好。
(编辑 王玉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