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入梦来
2017-06-14胡安运
胡安运
那一蓑烟雨,时不时就飘进我的梦里。
梦里,一个被时光湮没了的村庄,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老人,就恍惚地站在我的面前。
感觉那个老人分明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历经沧桑、被锄头麻袋压得腰弯背驼的上一个世纪的农民,手里攥着镰刀,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而那一身蓑衣挂在墙上或披在身上,就像一面旗帜,召唤着一种生活,挥洒着一段历史。
什么时候,梦里的村庄都是朴实的,长满了青草,摇晃着绿树,小河里的水也四季不断地流着。小河就在季节里流着,流去了青春,流过了盛夏,流来了最热闹的秋天。
父辈们都喜欢秋天,走到田野里,抚着金黄的谷穗,眼里便蓄满了喜悦,凝望田地里火红欲燃的一洼高粱,沟壑纵横的脸上便流溢着满满的幸福。
秋收秋种的季节是村庄最忙活的时候,如果赶上秋雨连绵的日子,那些平时被冷落的蓑衣就有了用武之地。在塑料用品还是稀奇玩艺的时代,庄户人习惯了自力更生的简单生活,就像一位伟人说的那样,一切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己纺棉、织布,自己做鞋、缝衣,什么都是就地取材,什么都是土生土长,当时,最普遍的遮风挡雨的东西大概就是蓑衣。
编织蓑衣是父辈的拿手活儿,秋收时候父亲就选好叶子宽大的高粱秸,连叶带裤儿小心翼翼地扒下,在阴凉地里晾着。等秋收过后有了空闲时间,他就把那些带着裤儿的高粱叶子捆扎起来放在屋里,有时候还淋上一点水以使其保持潮润。待一切准备停当,父亲便安坐在木墩上,腰里缠着麻绳,悠然地编起蓑衣,高兴时便哼起乡间的小调儿。
我曾经很好奇地观察过父亲的动作,穿针引线抑扬顿挫手法娴熟,就像一个巧媳妇在绣花袄做花鞋,就像一个乡村艺术家在用心描绘自己生活的图画。不过两天的工夫,一件似乎自然天成的艺术品就在父亲的手中诞生了。蓑衣上还洒着父亲的汗水,还散发着大地高粱的清香。
从此,父亲就经常带着他的得意之作,刮风穿着挡风,下雨穿着挡雨,冬天穿着御寒,这真是一件适应性特强的“百变神衣”,除了走亲访友被挂墙角上之外,蓑衣很少遭到被弃之如敝履的冷遇。
后来我进城读书,读到张志和的《渔歌子》中的词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对父亲的蓑衣就更感亲切,回家时,见到南墙上挂着的蓑衣就像见到了父亲一样,那是一种不一般的温馨,那是一种异样的慈爱。
雨季,父亲就穿着它下地劳作,那“一蓑烟雨”的景象很是生动,很是感人,让人不禁认识到劳动的艰辛和生活的不易,那厚厚的蓑衣淋了雨水更增加了分量,披在身上去锄地去拉车,真是现代人所难以想象的重负啊。在乡间的大路小路上,披着蓑衣荷锄而归的父辈们,流了多少细密如雨的汗,汗水透过布衣也浸湿了蓑衣,蓑衣便弥漫着青草的芬芳田野劳动的气息。?
我曾经穿着蓑衣去田里拔草,穿着蓑衣在北洼地值夜,那厚重的蓑衣便给了我风雨也褪不去的记忆。席地而坐,卷起来它就是敦厚的草垫;随地而卧,展开来它就是柔软的草床。铺在窝棚里,可以一夜酣眠,走在田埂上,可以防夜露湿衣。蓑衣给你从内到外的呵护。
冬季,天寒地冻,我有时就脚穿“草窝”身披一袭蓑衣在后塘里溜冰,或在西河邊闲逛,感觉像一个将军一样,有一种厚重,有一种不可亵渎的威严。不管日子多么艰难,不管泥路多么坎坷,只要穿上它,便觉得就能够“一蓑烟雨”走四方,便能够风雨兼程闯天涯。
蓑衣给父亲的也曾给了我,那些温暖的记忆,那些深情的呵护,那些内涵的希望和力量。有一次回老家,看见南墙上生了锈的锄头、镰刀,看见堆在床下蜷曲的那些草绳,我自然想起了那一挂蓑衣,找遍了西屋也不见它的影子,心里便有一种怅然若失的空落。父亲去了,那贴身的蓑衣难道也随之而去了吗,心里便有好长一段时间的迷惘和空虚,我两眼蒙眬地寻找,无奈怎么也寻找不到它的身影,我好像在寻找父亲生存的证明。
我知道,什么也留不住的,就是那老屋那老树那老井现在都已经坍塌都已经枯败都已经尘封,那些“一蓑烟雨”的时光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告诉自己只能往前走,不能一再回头。那些脱下的蓑衣一任在时光里风化成尘,再也不能在村庄的柏油路上再度成为不变的风景。
但是,那村庄里的一蓑烟雨,为什么总固执地闯进我梦里来呢?
(编辑 王玉晶/图 锦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