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宫泽贤治之西域童话《雁童子》的人物原型

郭丽

摘 要：宫泽贤治是日本昭和至大正时代的著名童话作家，他的《银河铁道之夜》《夜鹰之星》等作品在日本家喻户晓。事实上，贤治关于西域也创作了一系列诗歌、童话。其中《雁童子》是最为完整和有影响力的一部。经考证发现，须利耶老爷的人物原型是：须利耶苏摩、鸠摩罗炎、释迦牟尼。

关键词：宫泽贤治 雁童子 西域童话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6年北方民族大学一般科研项目（2016WYKY03）：“近代日本文学中的西域想象——以宫泽贤治的西域书写为例”阶段性成果

《雁童子》主要讲的是朝圣者“我”在流沙（新疆和田地区）南部的一个小河边，偶遇一位朝圣老人，从他那里听说了雁童子的故事。有一天，须利耶老爷与表弟在原野上散步。天空中一群大雁飞过，表弟射中了其中的六只大雁，这些大雁变成了人形降落到地面。只有末尾的一只幼雁没有受伤，变成了一个美丽的童子。须利耶认领雁童子为养子。从此，雁童子生活在须利耶家一直到12岁。某天，在沙车大寺遗址发掘出童子壁画，童子说出自己与须利耶老爷前世的因缘，便永远离开了。

猪口弘之认为，“‘须利耶圭是贤治借用了《妙法莲华经》①的译者鸠摩罗什的老师须利耶苏摩名字的一部分”。事实上，《雁童子》中须利耶这个人物有三个人物原型，在文本中同时担当了三重角色。贤治从众多原型故事当中，抽取了三个点，共同结构成了文本中的须利耶这一人物。这三个人物原型分别是：须利耶苏摩、鸠摩罗炎、释迦牟尼。

一、须利耶苏摩

据梁会稽嘉祥寺沙门释慧皎所撰《高僧传》②所载鸠摩罗什传中，关于鸠摩罗什于莎车遇须利耶苏摩，师从之并习大乘佛教，其中记载：

“时有莎车王子、参军王子兄弟二人，委国请从而为沙门。兄字须利耶跋陀，弟字须耶利苏摩。苏摩才技绝伦，专以大乘为化。其兄及诸学者，皆共师焉。什亦宗而奉之，亲好弥至。苏摩后为什说《阿耨达经》，什闻阴界诸入，皆空无相，怪而问曰：「此经更有何义，而皆破坏诸法？」答曰：「眼等诸法，非真实有。」什既执有眼根，彼据因成无实。于是研核大小，往复移时。什方知理有所归，遂专务方等。乃叹曰：「吾昔学小乘，如人不识金，以鍮石为妙。」因广求义要，受诵《中》、《百》二论，及《十二门》等。”

由上可见，须利耶苏摩身为莎车王子，出身名门，且“才技绝伦，专以大乘为化”，即专修大乘佛教。这与《雁童子》对须利耶这一人物的身份相符合。朝圣老人讲述童子的故事一开头就交代了须利耶的背景，“传说，在沙车有一个叫须利耶的人，以前曾经是名门贵族，破落后，与夫人默默无闻地度日，夫人纺线织布，他本人则一如既往地坚持抄写经文。”须利耶这一人物与须利耶苏摩的形象非常相似：皆出身名门，且与佛经研究为业。这段话中包含的另外一个内容就是鸠摩罗什师从须利耶苏摩学习大乘佛教。大乘佛教的基本思想是：菩萨思想。大乘菩萨的主要思想是以慈悲为主的菩提心与六度③修行思想。而童子故事的基本主题正是贯穿了整个大乘佛教菩萨思想的一个完整的菩萨行。因此，须利耶苏摩对鸠摩罗什的大乘教诲在贤治《雁童子》的故事化表现，就是须利耶对童子的教导。

文本当中，须利耶对童子也不乏佛教意義的教导，童子与须利耶的养父子关系也体现为师徒关系。比如，在童子“难眠之夜”片段当中，童子辗转难眠，额头发烫，须利耶老爷带童子来到街上，童子问须利耶，“爸爸，水晚上也流动吗？”须利耶回答，“河水夜晚也奔流不息。河水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不是平地，永远川流不息。”童子听完须利耶的回答，“大脑立时平静下来”。河水的奔流不息，隐喻了佛教生死流转，轮回转世的循环往复，永不停息。这段话里隐喻了佛教的深刻思想，是须利耶对童子佛教深层意义上的教导。因此，须利耶对童子的教导这一师徒关系是以须利耶苏摩给鸠摩罗什传授大乘佛教教义的师徒关系为原型的。

而且，须利耶苏摩是莎车王子，童子与须利耶的故事也发生在沙车，因此，沙车的原型即“莎车”。鸠摩罗什在“莎车”的大乘菩萨学习的事迹，在《雁童子》当中，被贤治结构成童子在沙车的菩萨行。

因此，“难眠之夜”这个故事片段是须利耶苏摩给鸠摩罗什传授大乘佛教的一个缩影和故事化表现。须利耶苏摩就是贤治文本中的须利耶这一人物的一个原型，童子的人物原型就是鸠摩罗什。

二、鸠摩罗炎

梁会稽嘉祥寺沙门释慧皎所撰《高僧传》所载鸠摩罗什传中，关于龟兹国遭汉人入侵、鸠摩罗什被迫娶妻，记载如下：

至十七年二月，鄯善王、前部王等，又说坚请兵西伐。十八年九月，坚遣骁骑将军吕光、陵江将军姜飞等，将前部王及车师王等，率兵七万，西伐龟兹及乌耆诸国。临发，坚饯光于建章宫，谓光曰：「夫帝王应天而治，以子爱苍生为本，岂贪其地而伐之，正以怀道之人故也。朕闻西国有鸠摩罗什，深解法相，善闲阴阳，为后学之宗，肤甚思之。贤哲者国之大宝，若克龟兹，即驰驿送什。」光军未到，什谓龟兹王白纯曰：「国运衰矣，当有勍敌，日下人从东方来，宜恭承之，勿抗其锋。」纯不从而战。光遂破龟兹，杀纯，立纯弟震为主。

光既获什，未测其智量，见年齿尚少，乃凡人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什拒而不受，辞甚苦到。光曰：「道士之操，不踰先父，何所固辞？」乃饮以醇酒，同闭密室。什被逼既至，遂亏其节。或令骑牛及乘恶马，欲使堕落。什常怀忍辱，曾无异色，光惭愧而止。

如上引言中“十八年九月”是指前秦建元十八年，即公元382年，中国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前秦世祖宣昭皇帝苻坚命大将吕光率兵七万讨伐伐龟兹，龟兹王白纯不降，吕光进军讨平龟兹，杀害白纯立白纯之弟白震为国王。吕光进入龟兹后，百般羞辱鸠摩罗什，并胁迫其娶龟兹王之女为妻。再对照《雁童子》的情节，发现这两个故事中都涉及王国遭受入侵，被逼娶妻。见到出土的童子壁画之后，童子对须利耶说出了前世的因缘经过，“爸爸，请原谅我吧。我是您的儿子，这块壁画是过去爸爸画的。那时候，我是国王的……这块壁画画好时，国王就被杀害了，我们一家人也都出家了，后来，敌方的国王跑来把寺庙给烧了，我们穿上俗服躲了两天，我当时已有恋人，于是想不如就这么还俗算了。”

童子前世的王国同样遭受了敌方入侵，童子出家以后，又有了恋人。童子的遭遇与鸠摩罗什何其相似。因此，须利耶的另一个人物原型就应当是鸠摩罗什的父亲——鸠摩罗炎。据《梁高僧传卷二鸠摩罗什传、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卷下三之二》记载，鸠摩罗炎是天竺人，“生于相国之家，不嗣相位而出家，东度葱岭，至龟玆国。国王敬慕而迎为国师。王有妹耆婆（梵Ji^vaka ），年始二十，甚为聪明，逼罗炎娶之，生一子，即鸠摩罗什”。须利耶为鸠摩罗炎，须利耶夫人的原型便是耆婆。而国王就应该是龟兹王白纯。龟兹王白纯于326年即位，382年遭吕光杀害，在位33年。鸠摩罗什生于344年，鸠摩罗什出生前的至少18年内（326-344年）都是白纯在位，由此推算“王有妹耆婆（梵Ji^vaka ），年始二十，甚为聪明，逼罗炎娶之”中的“王”，指的应当就是龟兹王白纯。如此一来，鸠摩罗什就应当是龟兹王的外甥。因此，童子临终前那段表述中，“那时候，我是国王的……”，其留白部分补全的话，应当就是“外甥”一词。

再回到《雁童子》文本，朝圣老人讲述故事的一开头，“传说，在沙车有一个叫须利耶的人，以前曾经是名门贵族，落破后，与夫人默默无闻地度日，夫人纺线织布，他本人则一如既往地坚持抄写经文。”童子所生活的文本环境是一个安稳的家，须利耶夫人“纺线织布”，须利耶“一如既往地坚持抄写经文”，二人“默默无闻地度日”。这是一个常见的民间故事式的、童话式的故事开头的叙事方式。一开头就为人物的出场做了家庭环境的铺垫，这种叙事方式并不稀奇，而重点在于，这个浅浅的、不动声色的故事开头，却交代了三个不同寻常的要素：须利耶、沙车、抄写经文。这三个要素直接将故事线拉到佛教的氛围当中，基本上决定了整个文本的故事内容和故事走向。因此，文本对于童子所在的须利耶这个家庭背景的叙述是平常的，又是不寻常的。贤治运用这些原型人物的事迹作为自己的故事材料，将佛教深刻难懂的思想，以一个情节简单、故事曲折的方式讲述了出来。简言之，贤治关于童子的故事是以鸠摩罗什、鸠摩罗炎、耆婆、龟兹王的人物关系为原型，又加以故事化、文本化创作而成。

三、释迦牟尼

《佛本行集经》游戏观嘱品第十二所载，有一次提婆达多太子射中一只大雁，那只大雁却落在了太子（即释迦牟尼，“悉达多“为释迦出家前俗名）的院子里，身上还插着箭。太子见状，慢慢地将受伤的大雁抱在膝上，用手轻轻地拔掉箭，在伤口上涂了搅着蜂蜜的炼乳。提婆达多几次派使者欲要回大雁，但是太子不予归还。最终，净居天的一位神化身长老命令将大雁判给太子。从此，太子和提婆达多结下了恩怨。

《雁童子》当中，须利耶的角色便类似于悉达多太子。须利耶训斥、教导他的堂弟“你实在是个残酷无情的家伙！你知道你伤害残杀的是什么吗？无论是什么，生命都是悲哀的。”，而堂弟却毫不理睬，甚至冷嘲热讽。须利耶对堂弟满怀菩提善心的相劝，与释迦牟尼对提婆达多的劝说形成互文关系。而且，释迦牟尼与提婆达多本就是堂兄弟关系，提婆达多是释迦牟尼叔父斛饭王之子，阿难的兄长。贤治在文本当中所用“従兄弟（读作「いとこ」，表兄弟、堂兄弟之意，日语没有特别区分。）”一词，应为“堂弟”，是对悉达多太子和提婆达多堂兄弟关系的互文表现。因此，释迦牟尼与提婆达多被贤治置换成了须利耶与堂弟俩个人物。

注释

① 《妙法莲花经》简称《法华经》，指贤治信仰的天台宗所依经典.

② 释慧皎，朱恒夫，王学钧，赵益注，译.高僧传[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0.

③ 六度，指修成正果的六种修行方法.

参考文献

[1] 宮沢賢治.[新]校本宮澤賢治全集·第八巻[A]//童話Ⅰ校異篇[M].東京：筑摩書房，1995.

[2] 金子民雄.宮沢賢治と西域幻想[M].東京：中央公論社，1994.

[3] 王冀青.斯坦因与日本敦煌学[M].兰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4.

[4] 宮沢賢治.宮沢賢治全集Ⅰ[M].東京：筑摩書房，1986.

[5] 宮沢賢治.雁の童子，宮沢賢治全集第九巻童話Ⅱ校異篇[M].東京：筑摩書房，1995.

[6] 宮沢賢治.[新]校本宮澤賢治全集·第九巻[A]//童話Ⅰ[M].東京：筑摩書房，1995.

[7] 释慧皎，朱恒夫，王学钧，赵益注，译.高僧传[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