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梧桐春绿
2017-06-13乔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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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写这个故事的契机是我一个好朋友失恋了。她在西双版纳散心的时候,遇到了另外一个非常聊得来的男生,并且相熟之后才知道,俩人之前在同一时期参加过同一个支教活动。命运不让你拥有的东西,你再怎么紧紧抓住,该失去的还是会失去。但是你千万不要担心哟,人生的际遇那么玄妙,总会给你安排一个真正属于你的人。
纵使我再愚钝,也总该明白,期望就是失望的开始。
【一】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我记得那天是秋分,因为早晨起床的时候,我的手机自动给我推送了一条消息,它告诉我:秋分日,宜入宅、嫁娶,忌出行。当时我正在卫生间刷牙,挠着额头百思不得其解。不能出行,我怎么入顾岩的宅,怎么求顾岩娶我?
我是一个相当迷信的人,并且顺着规律的指引一直生活得顺风顺水。直到那一天,我模棱两可的信仰给我带来了麻烦。我站在阳台上眺望远方,万里无云,秋高气爽。思虑片刻后,我用室友的一条深蓝色丝巾裹住了脑袋,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大概是上午九点,具体我也不清楚,总之太阳在我的东南方向,我不敢说死了,因为我的地理知识很糟糕。因此,姑且让我们认为是上午九点,一个裹着深蓝色丝巾的女生,鬼鬼祟祟地走在学校人迹罕至的梧桐路上,三步一停顿,五步一回头。
与此同时,一个骑着单车的男生也在这片梧桐疏影里穿行。他戴着耳机,背着一把吉他,风从他的身侧呼啸而过,在他的牛仔外套中灌出一个大鼓包。那时他并不知道,他的车链即将在十秒钟之后断裂。
之后的故事你们都猜到了,女生的尖叫和男生的叫骂响彻了整条街。
我看着自己被撕扯出一个大洞的连衣裙,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哀号。我觉得你们应该能体谅我的悲伤,毕竟这条连衣裙是顾岩送给我的唯一一件生日礼物。
虽然它的款式老旧,穿出来时还有人问我在哪儿买的,想给妈妈也买一件;花样也俗艳,胸口大红的花朵还不够,腰上鲜嫩翠绿的枝叶更是画龙点睛。可是怎么办呢?我穿上在镜子面前转圈时,顾岩说了一句“真漂亮”,于是我穿了整整一年。
如今,它破了一个大洞。我抓着那个洞悲痛欲绝,我甚至透过那个洞看到了脚趾头以及我和顾岩的将来。
男生从自行车下爬出来,没有理会我响彻云霄的尖叫,第一时间就拾起了他的吉他,焦急地打开检查。
然后我听到了一句极其愤怒的“该死”!
于是我的哀恸全部转化成了愤怒,我揪着那个大洞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大声说道:“你弄坏了我的裙子!”
男生仿佛没听到似的,继续检查着吉他上的裂痕。
我企图用高分贝来压制他,顺便发泄心中的怨怼:“你把我的裙子弄坏了!”
他终于抬起头扫了我一眼,像是在努力压制情绪一般:“这位小姐,我可以从批发市场买十条裙子来赔你,你能把我的东西也赔给我吗?”
我实在是被这个人气得不行,于是我一把扯下丝巾,死死盯着这场事故的主要负责人,企图把他的良心给盯出来。
片刻之后,他终于抬头看我了。只是,在他看清我脸的那一刻,眼睛里的不耐烦全被惊喜取代了。他拉着我的手,声音焦急得像耳边乍响的上课铃声,他说:“你是莫小春吧?我认得你。”
【二】
顾岩实习以后就在校外租了房子,我咬着奶茶吸管问他,不在学校住,我们是不是就要异地恋了。
他像顺小狗的毛一样,顺了一下我脑袋上的刘海,而后拿起手机,漫不经心地说:“不会的,以后你经常过来给我洗洗衣服、做做饭什么的不就行了。”
我心花怒放。
于是我作为女主人,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照料顾岩这个甜蜜的负担。在每个风和日丽的周六,我兴高采烈地奔向他的出租小屋。绕两条街去菜市场买来他最爱的排骨和玉米,一边煲着汤,一边哼着小曲儿,拾起遍布角落的袜子和脏衣服,再拿一块抹布把书包和窗户都擦得一尘不染,我闻着空气里隐隐飘散开的排骨玉米浓汤的香味儿,一秒就能幻想出自己即将和顾岩共度的余生。
那天是秋分,日历告诉我不宜出行,可想着顾岩可能正在被窝里等待着我用一碗香气浓郁的汤来唤醒他,我义无反顾地出了门。
我遇到了一个神经病。关于我为什么会这样称呼洛遇和,你们最好亲自去问问他。
这个世界上没有正常人能在一秒钟之内无缝转变两种脸色,上一刻他还满脸不耐烦,下一秒就惊喜地拉着我的手问:“你一年前有没有在新生晚会上唱过一首《Oh my love》?”
说起来这就是我平庸小半生中并不多见的、流光溢彩的记忆了。
当年我就是凭借着这首歌,在众目睽睽之下,成功地等到了顾岩的轻轻颔首,成为了他的女朋友。
于是我骄傲地点了点头。
洛遇和紧紧地拉着我的袖子,生怕我跑了一样,激动地自言自语着:“太好了太好了。”
實不相瞒,我确实是因为他过于热切的目光和有些怪异的举止才甩开了他的手,急急忙忙地跑掉了。
然后我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顾岩的家,手忙脚乱地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就像身后有什么厄运在追着我一样。如果说那场事故还没有让我对“忌出行”三个字有深刻的认识,那么,接下来我在顾岩家的沙发上发现的那根绿色的长发,就是信仰对于我的不忠,结结实实惩罚我的一个响亮的巴掌。
我坐在沙发上,捏着那根约有一尺多长的头发,试图给出无数个合理的解释。可我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地浮现出前几天,室友果果曾经吞吞吐吐地跟我透露过,她不止一次看到顾岩来校门口接一个女生。
显然,那个女生不是我。
我想起自己当时只是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她肯定认错人了,就恨不得拿刚买回来的那根大玉米棒子砸烂自己的脑袋。
我可能已经失去了把厄运扼杀在摇篮里的机会了。
我给果果打了电话,小心翼翼地问:“你上次说看到顾岩在校门口接一姑娘,看清楚那姑娘的头发是什么颜色了吗......”
果果好像顿时明白了发生什么事,在电话那端小心翼翼地说:“绿色......”
整个C大,留着一头绿色长发的姑娘真不多,只有郭曼一个。
【三】
我第二次遇见洛遇和,是在学校老教学楼地下那个荒废的停车场。同时,那也是我打听到的,郭曼最常去的地方。
去之前我站在超市门口,喝了几大口刚买的酒,带着几分醉意,朝停车场走去。一路上冷风阵阵,冻得我腿直打战,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意思。
我握著那根绿色的长发,砰的一声踹开了他们那扇被各种各样的诡异涂鸦覆盖了的门,我像水浒传里豪气万千的英雄好汉一般,把腿搭在了就近的板凳上,叫嚣道:“快把郭曼给我交出来!”
毫无意外,我被当成了一个神经病。说得仔细点儿,我被当成了一个撒酒疯的神经病。
他们看我的眼神让我很受伤,于是我在这鸦雀无声中又吼了一声,然后就爽快地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极其模糊的身影。我只觉得有几分熟悉,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总也摸不到自己的眼镜。
“你是在找这个吗?”洛遇和把我七百度的眼镜塞到了我手里。
他一脸欠扁地看着我,像是不出所料一般,笑着说:“考虑好要加入‘地下铁了吗?”
我醉酒后的头脑昏沉得厉害,茫然无措地瞪了他半分钟以后,我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 “郭曼呢?”
“你找她干什么?”洛遇和好奇地问。
“他抢了我的男朋友,我当然是来劝她回头是岸的!”我认真地回答。
洛遇和站到一边点了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我坐在他们用木板搭就的小床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旁边一个娃娃脸的男生悄悄地走了过来,小声地告诉我:“郭曼原本是我们乐队的主唱,也是他的女朋友......”
这又是另外一个悲伤的故事了。
我的生活看起来风平浪静了那么几天,我没有嚷嚷着要找郭曼算账,也没有再兴冲冲地去给顾岩做家务。
果果看出我的心情不佳,硬拖着我去了学校附近的火锅店。我没精打采地出门时,万万没想到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能是什么呢?无非就是遇上了那个不知廉耻的绿毛怪郭曼。
果果按着我的手不让我轻举妄动,我伸着脑袋小心地辨认,生怕坐她对面的那个人是我心心念念的顾岩。可还没等我看清楚对面的是谁,郭曼就端起面前的杯子,泼了那个人一身。
洛遇和湿漉漉的脑袋出现在我眼前,这下我可忍不了了。
我大踏步上前,气势汹汹地走到她面前,二话没说先大喊了一声“郭曼”!
这还是顾岩教我的,他说吵架就是吵个气势,讲到兴头上没人在乎什么道理不道理的,谁气势大谁就算赢。
我猜想这些知识他肯定没有教过郭曼,不然她怎么仅仅只是瞟了我一眼,跟没看见我似的,转头对洛遇和说了一句“我们早就分手了”,就扬长而去了呢。
我还记得那个夜晚的月亮很圆,又大又亮,我和洛遇和在火锅店里干掉了十盘涮羊肉、五盘小肥牛,以及一瓶白酒以后,坐在马路边抱头痛哭。
他一边哭一边说:“连她都要离开了,你说这次比赛,我的乐队还有希望吗?”
我一边哭一边安慰他:“有希望有希望,她走了,我帮你唱。我唱得可好听了,连顾岩都夸我是小席琳迪翁。”
洛遇和哭得更厉害了,基本上可以说是号啕大哭了,我不知道路人怎么看我俩,我只知道坐在不远处石阶上的果果,她的表情很尴尬,是看起来很想跟我们撇清关系的那种尴尬。
我拍了拍洛遇和的肩膀,原本想开口安慰他几句,可一张嘴胃里就翻江倒海。于是我抱着一棵树吐了。我双眼迷离地看着眼前那些残渣,呼吸着空气中的酒味,突然想起了我曾经唱给顾岩的那首《Oh my love》。
那时我大二,入校一年半,喜欢顾岩也整整喜欢了一年半。他是我的直系学长,人长得好看,性格也温柔,学院里很多女生都喜欢他。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可没有像背我一样背过她们。
大学第一堂体育课,我穿着不受控制的轮滑鞋直接滑出体育馆,在楼梯上摔个四脚朝天,大呼小叫着“我腿断了”时,是路过的顾岩一把扔掉了手中的书 ,冲上来把极度怕死的我背起来,冲向了医务室。
头顶的月亮依然在散发着湿润绵密的光芒,想起坠入爱河那一瞬间的心动,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抱着那棵树号啕大哭起来。
【四】
我走进那个废弃的停车场的时候,洛遇和还躺在那个用几块木板搭成的简易小床上呼呼大睡,空气中依然浮动着若有似无的酒精气息,我站在原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然后恨恨地上前,一把掀起了洛遇和身上的被子。
洛遇和惺忪的睡眼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齐齐放光,他没有顾及自己睡成鸡窝似的头发,一把从床上跳了下来,抓着我的肩膀左右摇晃:“我不是在做梦吧?”
新的一天开始了。
洛遇和的乐队共有四个人。洛遇和是吉他手,那个曾好心提醒过我的娃娃脸男生负责架子鼓,还有一个不苟言笑总是抱着一把贝斯的男生叫斌斌,而我,现在是这支看起来没什么前途的乐队里的主唱兼键盘手。
虽然有过钢琴基础,可我并没有接触过键盘。于是在我加入乐队后的两个星期里,果果经常能看到挑灯夜战恶补和弦知识的我。通常我被折磨得快要崩溃的时候,作为那个夜晚唯一一个自始至终保持清醒的人,她要不就是摇摇头说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不就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许下的承诺是欠下的债”。
我一边泪流满面地朝她翻白眼,一边继续还债。
最近我愈发感觉到自己上当受骗了。
尤其是在乐队第一次聚餐时,洛遇和一人喝了七八瓶啤酒以后依然安然无恙谈笑风生,顺道还能嘲笑一把我上不得台面的酒品时,我循序渐进地领略了这个人的险恶心机。
日子就这么紧凑地过去了,我刻意回避着顾岩。我无法再像过去一样充满斗志地追着顾岩跑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郭曼那一头绿油油的头发就像水草一样,不停撩拨着我对顾岩的爱意。
我就像只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而在这一个月里,顾岩一次也没有联系过我。我的纠结、我的悲伤、我的故作洒脱,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我有些泄气了。我开始承认,在一段感情里,有人要站得高一些,另一个人就必须要把自己放低。只有这样,两个人才能契合得更好,走得更长久。
于是我认输了。
在顾岩生日的那一天,我的手机告诉我,宜出行、祭祀,忌捕捉、理发。
我兴致勃勃地出了门,转了两趟公交车买了一个生日蛋糕,然后绕道菜市场买了排骨和玉米,一路哼着小曲儿,走进了顾岩的单元楼。
我拿下系在脖子上的钥匙,插进了锁眼,左转一圈,右转两圈,都没有打开这扇门。
我掏出手机准备给顾岩打个电话,还未拨通,楼道里就出现了脚步声。那一瞬间我大概是戏精上身了,我在脚步声转弯朝我走来的一瞬间,举起蛋糕遮住脸,大喊了一声“生日快乐”!
三个人面面相觑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了那个烂醉如泥的夜晚,洛遇和曾经醉眼惺忪地扶着我的肩膀说:“感情这种堪比毒药的东西,心软的人不要沾。”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眼睛里甚至都没有愧疚,我费尽千辛万苦,也只捕捉到了几丝惊讶。他左手提着一盒蛋糕,右手揽着一个姑娘。
郭曼不知何时把一头绿毛染了回来,乌黑透亮的长发顺滑地披在肩膀两侧,愈发衬托得五官精致、容貌清丽。
我手中那枚挂在我项链上的钥匙好像变成了一块烙铁,烫得我几乎快拿不住了。
郭曼只一眼就弄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她动作缓慢地从包里掏出了钥匙,对着我轻笑了一声:“原来就是你啊。”
原来——就是——你。
如果说我的情绪就像一个在悬崖峭壁上通行的路人,那郭曼这不屑的语气就是能让我粉身碎骨的那阵风吹草动。
于是我崩溃了,我几乎是跳起来揪住了她的头发,跟她扭打在了一起。
【五】
洛遇和来小区门卫室领我的时候,我正在小心翼翼地切那盒原本属于顾岩的蛋糕。我把水果最多的那块拿给了看门的大爷,他一边笑眯眯地吃着,一边遗憾地说:“这么好的姑娘,你男朋友可真是瞎了眼。”
我看着他沾上奶油的胡须和眼角的皱纹,突然觉得他是那么的慈祥。就在我要落泪的前一秒,洛遇和冲进门卫室像提小鸡一样把我提了出去。
他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大麻烦:“你不知道死缠烂打是最糟糕的分手方法吗?”
我揉着通红的眼睛,捋了捋被郭曼抓成鸡窝的头发,委屈地说:“那我能怎么办?你知道你前女友有多嚣张吗?”
洛遇和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聪明的女人会怎么做吗?”
我摇了摇头,并且真诚地请教了他。
洛遇和带我直奔眼镜店,在我拼尽全力的阻挠之下,成功地拿走了我的眼镜。
他说我首先要摘下自己厚厚的眼镜片,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看着我认真地说“其实你的眼睛很美”的样子确实有几分蛊惑人心,于是我以泪流满面为代价成功地把隐形眼镜戴上了。
然后他又带着我去了理发店,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我一圈,最后指着我的刘海跟那个叫作tony的理发师说:“我不想再看到这厚厚的刘海了。”
想到有朝一日能让顾岩看到我华丽转身的样子,我也忍了。
我顶着一头细碎的短发走出理发店的时候,心里倒真有了些壮士断腕的勇气。就当我准备一条道走到黑,期许地求教洛遇和下一步计划时,他的脸上莫名地浮现了几许难色。
那天的最后,他带着我在路边的报刊亭上挑挑拣拣,买了好几本少女杂志,郑重地告诉我服装和妆容部分已经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他抓着我的肩膀,坚毅的眼神像是给我的两万五千里长征送行一般:“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于是我挑灯夜战的内容又变成了这些少女杂志。
我每天穿着XL码的大汗衫坐在宿舍拥挤的桌边,认认真真地辨认着日系和韩系的区别,学习着平眉和野生眉的画法,踏踏实实地死记硬背“小个子女生穿衣法则”......
我的努力初见成效这件事还是郭曼告诉我的。
那天我正在地下室看洛遇和新寫的一首歌,我皱着眉头正入神,一道尖锐的声音赫然钻进了我的耳朵。郭曼叉着腰不屑地看着我:“这才几天哪,就迫不及待要上演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了?”
鼓手小董拿着一把吉他递给了她,偷偷朝我使眼色让我不要搭理她。
那个瞬间我好像拥有了无穷的智慧,我想起洛遇和曾经告诉过我“无视才是最大的轻视”,于是我抿着嘴,看都不看她一眼,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郭曼看我不搭理她,继续加柴生火:“莫小春你可别忘了,丑小鸭能变天鹅是因为她本来就是天鹅的孩子。你是谁的孩子,你心里不清楚吗?”
我心下一惊,顿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郭曼显然只想点到为止,不愿多说。她脸上故作神秘的得意愈发搅动我心里惶恐的波澜,而这貌似也正是她想要的。
临走之前,她指着我手中的乐谱,趾高气扬地说:“是洛遇和写的吧?”
见我不说话,她也不气馁,挑着眉抱着臂:“我奉劝你最好对他少抱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你指望他能写出好作品,还不如指望顾岩对你回心转意。”
说罢她作势要走,我三步并作两步拦到了她面前,正义凛然地看着她,努力压抑自己的愤怒:“你凭什么说他写不出好作品?是凭你对他三心二意的陪伴,还是凭你自己对音乐一知半解的内涵?我见识过他因为一个旋律兴奋得整宿都睡不着觉,也领略过他因为一个音节把我们留下来整整排练了二十八遍,我相信他对音乐的态度,更相信机遇总是不会辜负认真努力着的人。只有你把捷径当作人生的康庄大道,你投机取巧的处世观限制了你的眼界,你的目光短浅得就像一只燕雀,而燕雀,又怎知鸿鹄之志?”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一转身发现洛遇和倚在门框上,正抱着臂兴致盎然地看着我。
那眼神怎么说呢?
就好像看见自己辛辛苦苦养的狗终于会看家了一样充满欣慰。
【六】
我们挤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停车场没日没夜地排练,比赛日期越来越近,墙角处堆满的快餐盒子多少都能透露出一点紧张。
最后一个星期,洛遇和甚至十分变态地给我熬起了冰糖雪梨汤。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小炉子,每天中午都会灰头土脸地生火,照着网络上的食谱,认真地给我炖一锅难喝爆了的羹汤。
他把碗递给我的时候,殷勤地说:“保护好嗓子。”
于是我受宠若惊的心蓦然凉了。
这让我感到一阵心虚,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对洛遇和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期待。这在我并不丰富的人生阅历中,实在该敲响警钟。纵使我再愚钝,也总该明白,期望就是失望的开始。
C市两年一度的风筝高校乐队大赛正式开始了。这场赛事对于校园里每一个喜爱音乐的人来说都是一场盛事。因为观众们不仅可以欣赏到新生代乐队原创的魅力,优秀的比赛参与者还有机会被顶尖的唱片公司相中,被签下来好好包装。
于是洛遇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好像对这次比赛很有信心,他曾经在凌晨一次排练过后,抓着我的肩膀深情地说:“小春,谢谢你来到了我身边,你就是我的Luck fairy。”
皎洁的月光从头顶的天窗里倾泻而下,洒在我惨白的脸上,洒在洛遇和头顶那撮始终昂首直立的头发上。
初赛开始了,我们一路过关斩将,成功地挤进了前十名,拥有了进入决赛的资格。
我们学校的人仿佛刚知道校园里还有这么一支乐队。每次我睡眼惺忪地赶到排练室时,总能看到一些女孩子轮流跟乐队的成员们合影。她们拿着手机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破停车场拍来拍去,甚至以为角落里那台废弃的“二八铁驴”都是我们精心布置出来的朋克范。
你看,这个世界太荒谬了,然而更荒谬的还在后面。
离决赛还有三天时间,我骑着洛遇和的自行车在校园里穿行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姑娘。那是洛遇和那辆破自行车的车链子第五次断裂,却是我第一次主动招惹了郭曼。
没错,我撞到的那位从背后看起来温婉娇俏的姑娘,一回头秀眉拧起,双目圆睁,不是郭曼又是谁?
“真是冤家路窄啊。”她笑着说,“怎么?成了这所破学校的小明星以后就不抓我头发了,改成骑车撞我了?”
我低了低头,刚准备开口道歉,面前的女生话锋一转:“真不愧是吸毒犯生的女儿。”
洛遇和在酒馆里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喝得双眼迷离、脸颊通红了。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又急又气,竟然拎着过路服务员的衣服怒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让她喝那么多酒!”
我趴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头顶晶莹夺目的灯光洒在洛遇和焦虑的侧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风姿。于是我笑了,朝他举起酒杯,想要邀他共饮。
等他凑近以后我才惊觉,他的焦虑并非出自关心,他的眼里甚至有了厌恶。他扶着我的肩膀,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说:“后天就要决赛了,谁让你喝那么多?”
这就是了。
对他而言,我全部的意义就是那一副好嗓子。
【七】
学校的论坛里开始成页成页地讨论起,校园里红极一时的那个乐队的主唱有个吸毒犯父亲这件事。
我窝在寝室里哪儿都没去,没有去质问顾岩,也没有再去过排练室。
我不愿意去面对这一切,就像我小时候不愿意面对从来都是让警队骄傲的爸爸突染毒瘾这件事一样。我的妈妈告诉我,爸爸是为公牺牲,他是为了执行一次卧底任务才不得已沾染上毒品,他依然是国家的骄傲。
那时小小的我尚不明白什么叫“为公”,我只记得这次牺牲给我们家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它让我离开了生活了数年的城市,举家搬迁到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如今,爸爸早已退休,每個月领着固定的补贴,养养鸟种种花,看看新闻下下棋,模样看起来似乎像并没有经历过年轻时那一场,几乎能把人毁灭的流言蜚语一样。
于是我也渐渐放下了。我曾经认真地跟顾岩说起过我的家庭,说起过那一段尘封的记忆。那时我们正在看一部情景喜剧,我窝在他宽阔的臂弯里,我甚至以为我会跟身边的这个人共度余生。
任你在这端推心置腹,别人也只不过是在听故事,自作多情罢了。
我没有想到顾岩会给我打电话,自他那个鸡飞狗跳的生日过后,我们已经两个月没见了。
走下宿舍楼时,天空刚好飘起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道路上的女生们都沸腾了,她们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冻得通红的小脸蛋上都是勃勃生机。
洛遇和骑着自行车,单脚撑地,深蓝色的羽绒服上积了薄薄一层雪。看到我走出来,他原本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我走向顾岩的那一秒又把嘴巴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缝。
他写不出歌的时候也会这样,抿着嘴巴,右边的嘴角往下耷拉着。
我坐进了顾岩的车,洛遇和单脚撑地的身影很快在后视镜里完全消失了。
决赛那天,我早早地就到了会场。
小董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一脸便秘般的表情,我不耐烦地看着他,从牙缝里蹦出了一句“有屁就放”。
他眼神复杂地坐到了我身边,疑惑地问:“你和洛遇和是怎么回事啊,那家伙昨晚也不排练了,喝了半宿的酒。”
我惊异地看着他:“他不想比赛了?”
“谁知道呢?抱着电脑咔咔一通黑,把那些讨论你的帖子全给黑了,完事儿就坐地上抽烟发呆。小春啊,不是我说你,好马不吃回头草你不知道吗?更何况你那前男友也不是什么好草。”
我捏紧了手中的包,突然想起来,洛遇和虽然看起来整天不务正业,但是小董不止一次和我提起过,他在计算机系也算是风云人物了,黑几个论坛帖子完全就是小意思。
小董看我在发呆,神情凝重地凑了过来:“小春,哥几个心里都明白着呢,洛遇和心里有你,你别装不知……”话还没说完,洛遇和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出现了。
他背着一把吉他,看到我的瞬间眼神微微闪躲了一下。我直愣愣地看着他轻巧地绕过我,坐到了离我最远的座位上,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我吃回头草?洛遇和心里有我?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ending
在后台化妆的时候,洛遇和坐在我旁边,造型师正在他的鬓角黏一根五颜六色的鸡毛。
我清了清嗓子,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那天,我是为了把那把没用的钥匙还给他,彻底跟他划清界限。”
片刻后没听到回音,我悄悄在镜子里偷看,少年原本绷直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声音轻快地说:“知道了。”
那次决赛到底也没有进入前三强,我们看着自己第四的名次有些哭笑不得。
有一位评委非常喜欢洛遇和的歌,他有些惋惜地看着他,轻声问道:“这次没有成功进入前三强,会不会觉得是自己不够走运?”
我站在舞台左侧的阴影里,看着聚光灯下的少年握着话筒朝这里看了一眼,然后认真地回答:“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因为我的好运才刚刚开始。”
编辑/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