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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苍山远

2017-06-13橘早

花火A 2017年6期

作者有话说:时隔一年再次回到《花火》的怀抱甚是想念啊。这是一个学霸跟学霸之间的故事。我高中时候文理分科,因为偷懒选择了文科,后来一直羡慕那些可以在实验室里做研究的理科生,特别是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化学系男生,所有就有了这个故事。当然,也还是想让你们看到一些关于国和家的情怀。

如果是他想要一个答案,你跟他说,庄于归喜欢江林生,一见钟情。

新浪微博:@橘早家的卷耳喵

我第一次见到庄于归先生是大二的一场讲座。

彼时庄老已经卸任化学研究院院长的职位,坐在可容纳数百人的大礼堂里,头发花白,笑容慈祥。她穿了一件灰白的马褂,手腕上是一个翠绿水润的玉镯。

我坐在台下听得入迷,她从建国初祖国科研领域的艰难讲起,讲第一枚原子弹的诞生,讲现代化学的发展,又笑眯眯地告诉我们,要珍惜现在发达、便捷的科研环境。

我在讲座结束后举手问道:“庄老,我去年在美国听了一场江林生教授的讲座,他提到了很多跟您一样的内容,不知道您现在是否会跟这些留居海外的华裔教授进行学术交流?”

她听到这个问题明显愣怔了一下,而后微微笑了起来:“这个同学的问题很有趣,我们以后可以慢慢聊一下。”

这个“以后”过去了很久,直到两年之后我在“毕业论文协助导师”一栏写上了江林生教授的名字,才被请去了庄老的家里。

她客气地招呼我坐下,泡了一杯大红袍,喝进嘴里,余味醇厚。

“江林生是不是给你讲了个故事?“她笑得淡然,双眸虽然早已经没有年轻人的明亮,却透着时光留下的沉稳。

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江老的确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让我想亲口向庄老讨一个答案的故事。

江老的故事始于1960年的夏天。

那一年的曼哈顿繁华依旧,响着嘀声的轿车来回穿梭。哥伦比亚大学里,各色皮肤的学生怀抱着书籍,走在寂静而的校园内。各国语言此起彼伏,热闹得很。这所因为“曼哈顿计划”而愈加名声大噪的学校,承载着全世界的优秀学生。

因为夏天的来临,有冷气的教室人总是格外多。江林生赶了个早,却仍然只有后排的位置可以坐。

密森斯教授的化学理论课听得人昏昏欲睡,江林生的圆头钢笔在笔记本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记着,他写得一手漂亮的圆体英文,跟他的人一样漂亮。

庄于归出现得突然,像是从天而降,猛然就坐到了江林生的一旁,让他瞬间清醒,手一抖,一条长长的黑痕划破纸面。庄于归带着的淡淡香水味和刚从室外进来的热气,尽数扑向了江林生。

他向一侧挪了挪,想要跟这个莽撞的女孩隔得远一些。却没想到这个女生把头直接穿过了他的臂弯,伸着脖子看他的笔记本。

“讲到哪里了?我睡过了,才跑来。”

“你的字好漂亮啊,怎么练的?”

“同学,你应该是中国人吧,听不懂我说话吗?Excuse me?”

江林生只觉得哪里来了这么一个叽叽喳喳的丫头,扰得他根本无法听课。他把好看的眉头皱了又皱,最后干脆整理了书本,去了教室的另一边。

剩下庄于归一个人“哎哎”地叫他个不停,嘴里还嘟哝着“高冷什么,不就是长得好看一点嘛。”

江林生是真的长得好看。

他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化学家江炳年,清华大学毕业,留学哥伦比亞大学后娶了他的母亲,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所以江林生有一半他母亲的血统,一双棕色的眼睛清澈,褐色的头发带了卷,高挺的鼻梁和白皙的皮肤,让这个混血的男人俊秀得不像话。

江林生遗传了他父亲在化学上的天赋,因而密森斯教授特别喜欢这个长得好看的亚裔男孩。只是江林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也会喜欢那个叽叽喳喳的女孩?

所以当他在密森斯教授的实验室里再次见到这个女孩时,他好看的眉头又皱了皱。

“嘿,上次不理我的这位同学,我叫庄于归,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于归。我知道你叫江林生。”女生笑容灿烂,一双眼睛明亮,在曼哈顿八月份的日光下,好像闪着光。

江林生就因为这个笑容,晃了个神,忘记了她是个难缠的姑娘,握住了她伸出的右手。

“握了手可就是好朋友了,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弃我而去了。”她说得俏皮,像是在嗔怨自己的男朋友。

江林生的脸微微有些红,他话少、腼腆,跟眼前的姑娘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可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原来漂亮的姑娘追起人来,是那么让人招架不住。

庄于归开始一点点渗入到江林生的生活中,在他的无法拒绝、不知所措中,像是纽约的空气,不知不觉地萦绕在四周。

她总是在有课的上午早早等在江林生的楼下,穿着过膝的或白色或红色的连衣裙,一头长发被扎起,齐顺地沿着脖颈乖乖躺在后背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公主皮包,看到江林生出来,就笑得灿烂,眉眼弯弯,仿佛看到了人生中最开心的事情。

同楼的欧洲学生对她吹响口哨,说着浪漫的情话,她就继续把眼笑得弯弯:“我只等江林生哦。”

她的世界里,好像只有江林生。

“江林生,昨天布置的实验任务我没有完成,你的结果给我借鉴一下啊。”

“江林生,我们中午去吃中餐吧,我快吃吐学校的餐食了。”

“江林生……”

江林生被她吵得不行,转头就要吼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却总在看到她那一双乌亮亮的大眼睛后,怎么也说不出那些话语。

他只能放下手中的器皿,一脸正色地问她:“庄于归,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每天都要跟着我。”

庄于归被他问得不羞不恼:“因为你漂亮啊。”

江林生第一次遇到一个女孩子可以把这么羞人的话说得坦荡自然。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江林生,我喜欢你,一见钟情。”

这是庄于归的第一次告白,它让江林生的心彻底漏跳了一拍,虽然往后他总是会在各种地方、各种时间听到庄于归这样大胆自如的表白,但这一刻,他真的紧张了。

他垂下头来,不敢看她的那双眼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际在发热,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叫作喜欢,毕竟庄于归是他20年的生命中,第一个大大咧咧闯进来的异性。

庄于归笑出了声,清清脆脆:“江林生你在脸红什么?你不喜欢我没关系的,我喜欢你就够了。”

后来的很多年江林生总是在想,原来漂亮的女人说起情话来,也是让人招架不住的。

庄于归从来都不是中规中矩的小姑娘,她带着江林生去了曼哈顿最有名的爵士酒馆。杰克·凯鲁亚克发表了那部《垮掉的一代》的剧作后,他的父亲就再也不允许他踏入这里半步。

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跟着她走了进去,灯光昏黄,吧台上调酒的白人小哥和舞台上正在弹奏着爵士的黑人琴手都很亲切地跟她打着招呼,像是常客。

江林生觉得心头有些闷,看着她笑着熟门熟路地要酒、调侃,就只想回到密森斯教授的那间实验室里,至少在那里,她只会对着他一个人笑得好看。

“江林生,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下啊。”庄于归给他面前放了一杯冰酒,就灵巧地跳上了舞台。

萨克斯手和小号都已经准备完毕,架子鼓也在待命,庄于归一个响指,爵士乐倾泻而出。60年代的曼哈顿,是爵士乐的土壤。

她坐在舞台的圆椅上,收声器堪堪挡住了她的脸,让江林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和着音乐来回摆动的身体。

“Any old time you want me,I am be yours for just the asking darling.Any old time you need me,I'll be their with love that's lasting darling……”

明明是深沉浓郁的歌曲,她却用清甜的声音唱出了俏皮感,any old time,旧日时光。

她纤长的手臂在彩灯下摇摆,跟着萨克斯的主音,跟着鼓点,对着江林生笑得熠熠生光。

就在那一刻,江林生那颗只专注于化学研究的心,在扑通扑通不受控制地跳动,他听到心底某个种叫作喜欢的感觉在生根发芽,让他想走上前去吻她。

“我练了很久的,好不好听?”她站在舞台的灯光下,带了紧张地问道。

江林生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这个漂亮的姑娘,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的心。

江林生对庄于归的态度,在那夜的歌曲后有了显著的变化。

他会在庄于归等她的早上为她带去一份早点,也会在密森斯教授检查功课时,为她做证,甚至会在她偶尔翘课的下午,将电话打去她的房东家,询问她的去向。

庄于归是在一次实验时终于忍不住问他:“江林生,你是不是也喜欢上我了?”她说得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的羞涩。

她用了一个“也”字,表达她未变的心意。

江林生瞬间红了脸,就连耳尖尖都是一抹艳丽。他侧了头,故作专注地盯着眼前装有混合溶液的烧瓶。

“喀,专心做实验,一会儿教授回来要记录的。”

“你又脸红了。”庄于归大笑起来,带着几分甜蜜、几分爽朗,还有几分获胜的小窃喜。

她伸手轻轻戳了一下江林生的脸,看着他慌忙躲闪的模样,笑容布满了脸颊:“江林生,你怎么这么可爱。”

“庄于归,好好做实验。”

他那副故作淡定的模样,让庄于归敛了任性翘着嘴角投入到了试验中。

可她忘了烧瓶中放置的都是高浓度的酸性物质,记录本一个不小心碰倒了烧瓶,她伸手就要去拿,那一瞬间,只觉得刺骨的疼痛,撕心裂肺。

“啊!”

“你怎么回事?!”手瞬间被抓起,平日里淡然无争的江林生急了眼,一双眼睛猩红,明明紧张得有些手抖,却仍然镇静地找来碳酸氯钠液,耐心地稀释,然后轻轻地把庄于归的右手放进了容器里。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就这样在一瞬间被烧成了青黑色,虽然只有一小块的范围,却也触目惊心。

“没事的,就是烧了一下,很正常。”庄于归忍着疼,嘴里不忘安慰他。

江林生憋红了脸,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生气,在浸泡过液体之后,他拿着棉棒,一点点地帮庄于归清洗着伤口。

“让你好好做实验你不听,每天就知道嘻嘻哈哈,這次运气好,只是强酸,若是下一次在提炼易燃物品时出了问题,你要怎么办!”这是庄于归认识江林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生气。

她把脖子向后缩了缩,有些紧张,看到她这个样子,刚刚还一肚子话的江林生瞬间泄了火,下午就去家里拿来了他母亲治疗烫伤的药膏。

庄于归的左手从虎口处一直到中指的整个范围内都是青黑色的,江林生将乳白色的药膏一点点抹在她的手背上,虔诚而认真。

庄于归看得心里的痒痒,明明上午才被骂了,下午却还是想要调戏他,想看到他耳尖尖通红,眼神躲闪的模样。

“江林生,你妈妈都知道你要给一个女孩子治烫伤了,我是不是应该登门拜访一下啊。“

江林生果然红了脸:“庄于归,你是不是女孩子?“

庄于归咯咯咯笑个不停,九月份的曼哈顿日光正好,校园里是各色口音浓厚的外语声,四楼的这间实验室里,却是笑得明媚的中国女孩和红了脸的害羞男孩。

过完了圣诞,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园里就陷入了寂静,就连平日里车水马龙的曼哈顿大街都冷清了不少。

江林生的父亲是华裔,虽然留居美国,却也还是坚守了中国的传统,要过春节。

所以江家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都陷入到了一种热闹的气氛中,江林生没事的时候,总会去唐人街帮着家里采购物品,庄于归就跟在他的身后,像个小媳妇,絮絮叨叨的十分可爱。

“剪纸要买这种的,一看就是手工的,不是那些大机器做出来的。”

“你不要买巧克力,那是圣诞节才用的,龙须酥糖知道嘛,这才是中国年的标配。”

“肉要买肥瘦相间的,包饺子好吃。”

……

江林生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亲切,每一年的新年都是他一个人出来采购,他的母亲是美国人,根本不懂这些,父亲沉迷于实验,除了会严厉批评他之外,并不曾给过他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建议。而庄于归小小的一个人,跟在他的身后,东摸摸西摸摸,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对什么都很熟悉。

他突然想起来,这样举国团圆的日子,她为什么没有回家。

“庄于归,你为什么不回国?”

他看着她眨巴眨巴眼睛,继而又弯起了眉眼,她是真的爱笑,不论什么时候,永远都是嘴角上扬的模样。

“因为国内没有你啊。”庄于归就是这样,永远都可以把情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如此自然。

江林生又一次红了脸,只是这一次,他看着眼前俏丽的姑娘,握住了她的手:“那就跟我回家过年吧。”

庄于归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一双乌亮的眼睛瞪得更大,有些诧异,有些措手不及,又有些小兴奋。

看着江林生又肯定地点了点头,她这才恢复了笑模样:“我这是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了吗?”

“庄于归,你羞不羞!”虽然江林生只回过两次国,但在他的印象中,祖国的女孩子应该都是温婉恬静,大家闺秀的模样,怎么会是庄于归这种。

庄于归却是不恼,她把握在江林生掌心里的手紧了紧,踮起了脚尖。

江林生只觉得唇间一片柔软,一股清香迎面袭来,庄于归白皙的脸庞在他的眼前放大,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

“江林生,你亲了我,要对我负责。”她笑得仿佛奸计得逞,好不快乐。

江林生也依了她的无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在熙熙攘攘唐人街上,拥抱住了他的姑娘。

“好,我对你负责,你跟我回家。”

庄于归真的跟江林生回了家。

江家在纽约是颇有名望的家庭,江炳年是当年“曼哈顿计划”里唯一的华裔教授,而他的妻子也是哥伦比亚大学物理学系鼎鼎有名的教授。江家住在近郊的一座三层小楼里,宽敞的院落里一半种了花草,一半则种了江父爱吃的蔬菜。

莊于归来之前准备了礼物,她从国内带来的一块玉石,还没有经过任何雕琢;一条苏绣的丝巾,还有两本清华大学的校史录,最新编辑的版本,上面就有江炳年的名字。

她站在院外微微呼了口气,饶是再过不羁,这一刻也多少有些紧张了。

所幸江父为人和善,江母更是带了美国人固有的善良和开朗,见了庄于归就热情地聊东聊西。

“今天就留下来吧,多准备几道菜,在家里过个年。”江炳年摩挲着手里玉的石,不由得多看了庄于归两眼。

“我来吧,”庄于归起身挽起了衣袖,指了指一旁她带来的食材,“今天我来做饭,看看是不是江叔叔记忆里中餐的味道。”

认识她这么久,江林生从来不知道,原来庄于归可以把饭菜做得这么漂亮可口。

手起刀落,菜丁被切得细碎整齐,肉末细腻均匀,豆腐成片,片片薄厚一致。

明明看起来是不沾阳春水的十指,这一刻却分外灵活。肉丸子一个接一个地汆进汤锅里,豆腐一片片扔进沸油中,菜丁翻炒加料,好看得一塌糊涂。

菜上了桌,江炳年只吃了一口,就转头看向江林生:“于归是个好姑娘,过了年回趟国,去把亲提了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

江林生把头转向庄于归,他以为会看到她得意的笑,没想到却是茫然的神情。

他轻轻在桌下碰了碰她的手背,她这才缓过神来,侧头看向江林生,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可她最终还是带了微笑。

那一夜,是江林生度过的最开心的一个新年。

唐人街闹起了扮玩,庄于归想去,江林生便依了她,怕她走丢,就紧紧握住了她的小手,暖和和的,就像她的人一样。

庄于归把脸埋在毛茸茸的围巾后面,跟着扮玩团的大长队伍蹦跳着向前,笑得前仰后合。江林生给她买了糖葫芦,看着她哈着气,一边吃一边把眼睛眯得小小的,再递到他的嘴边,他顺势咬了一口,酸的,并不甜。

可庄于归却吃得开心,一整串都吃掉,还嚷着再要。

等两个人回到江家时,已经过了零点,庄于归站在一楼的楼梯口,一双大眼睛里水汪汪的都是爱意,她踮脚亲吻了江林生的脸颊。

“新年快乐,江林生,新的一年,你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

江林生的心化成了一江潮水,他俯身第一次主动吻住了她的唇,他在心里迫不及待地希望这个年快点过去,他想快点把这个姑娘娶回家。

“新年快乐,庄于归,愿以后的每个新年,我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你。”

原来漂亮的男人说起情话来,也是让人招架不住的。

新年过去后,庄于归的公寓就到了期,江林生本打算给她续租,却被庄于归给制止了。

“反正我们都是要结婚的,我住在你家好不好?”

“不好,”江林生摇了摇头,“这样对你一个女孩子的名声不好。”

他说得认真,她却不以为然。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喜欢你,江林生。”

江林生从来都对她那双含笑的眼睛没有任何的抵抗力,他最终还是妥协,让庄于归住进了他家的客房里。

江家的阿姨喜欢庄于归,因为她教给她的中餐总是能获得江炳年的好评。而江母也喜欢她,庄于归的性格难得不似中国女人的内敛,活泼可爱得很。

她好像本来就是江家的人,如此自然地便融入了进去。

江家有一间宽敞的书房,占据了整个三层,从文学类的诗词歌赋到化学类的中外专业书,应有尽有。

庄于归求了江父的同意,在他每周三周五有课的时候,就会钻进书房看书,一看就是一天。

很多次江林生走进去她都丝毫不知,坐在窗边的长榻上,头发随意扎起,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唇,让江林生可以看上许久。

他跟庄于归的感情就在这样的生活中稳步上升,只是很多次,当他提出要回国提亲时,都被庄于归以各种各样的原因拒绝。

要准备春季考试、要准备实验、她的父亲出差在外等等……跟那个最开始追求他的庄于归像是两个人。

他开始有些慌张,明明这个姑娘就在眼前,伸手可碰,他却总觉得有些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庄于归消失得突然。

像是刻意应了他的想法。前一晚她还窝在江林生的怀里跟他探讨铀分离的问题,第二天的晚上她就没有回来,就像她突然的出现,又凭空消失。

密森斯教授说她请了一周的假,说要回国探亲,可江林生查看了出境记录,并没有庄于归的名字。

他从来都没有觉得,时光是这样难熬。那个每天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姑娘突然不见了,他想她,想得心肺好像都要裂开了。闭上眼睛就是她弯弯的双眼。

她说江林生,我好喜欢你啊。

她說江林生,我想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

她说江林生,你快快来娶我吧。

怎么会说这么好听的情话的姑娘,说走就走,说放弃他就放弃他了。

他过得浑浑噩噩,食不知味,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他用尽全力,甚至找了父亲在纽约的所有熟人,都不知道庄于归去了哪里。

他甚至想,她是不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人,其实根本没有庄于归,也根本没有那些甜蜜的故事。

所以当他在密森斯的实验室里看到她笑脸盈盈地说“江林生,我回来了”的时候,他睁眼闭眼了多次,生怕这是他做过的一个梦,其实她还没有回来。

“我父亲来了,有点突然,我陪他做了点他的事情,我回来啦,吓坏了吧,我就知道,你还是在乎我……”

话还没有说完,江林生就把她一把揽进了怀里。

是她身上一直就有的淡淡茶香,是她发梢的触感,是庄于归。

“我们结婚吧,明天就回国拜见你的父母,可以吗?”他尝到过一次失去的滋味,再也不想体会第二次。

“好,那先陪我去个地方吧。”庄于归回抱着他,轻声说道。

江林生不知道,得到失去,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事情。

即使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年,这也是江林生第一次来到尼亚加拉大瀑布。

水花飞雾一般奔腾而下,呼啸的声音在耳畔作响。刚刚过了三月,空气中还是冰冷的气息,带着水汽,让人发抖。

庄于归就站在崖边,闭着眼,右手紧紧握住江林生的手,仿佛要把一生都握进去。

“江林生,大家都说尼亚加拉大瀑布是自杀率最高的地方,是不是纵身一跃,真的可以抛却所有的悲伤和苦痛。”

他不知道一向开朗洒脱的庄于归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语,他只是把她从崖边向里拉了拉,紧紧拽住她的手,生怕她有什么意外。

看着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庄于归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看把你吓的,我不会自杀的。”

“江林生,你爱我吗?”她表白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问过,他是否也爱她。

江林生的心一下酸了,他的姑娘睁着一双大眼问他是否爱她。怎么会不爱呢,他恨不能把整颗心掏出来给她。

“我爱你,我只爱你,永远爱你,庄于归,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他单膝跪地,没有花也没有钻戒,但是有他最真挚的一颗心和落在她手背上的吻。

瀑布翻着白浪,水花落在脸上,江林生不知道庄于归的脸上到底是泪水还是湖水。

江林生能感觉到,庄于归的身体在抖,泪水倾泻而下,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她和着浪花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却又笑了,抱着江林生死死地不放手,最后对着瀑布大喊:“江林生爱我,江林生爱庄于归!”

声音湮没进了浪潮中,也像是把她的整颗心淹没进去。

从尼亚加拉大瀑布回来后,庄于归就生了病。高烧不退,一张脸涨得潮红,迷迷糊糊的嘴里总在说些什么。

来给她看病的是一个华侨,高大帅气的中国男人,主动寻到了江家,说是庄于归的老朋友,她的病,只有他能治。

江林生半信半疑,却在看到庄于归迷糊中拉住那个男人的手,喊了一声“阿室”后,慢慢退出了房门。

他看过那个男人的护照,陈室,是庄于归的同校师兄。在唐人街开了一间医馆,专门做中国人的生意。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跟于归到底是什么关系,更不知道,她失踪的那一周,是不是与他有关。看此前庄于归对唐人街的熟悉,显然是久居过那里。

可江林生还是把所有的猜忌放下,他只希望,他可以医好她。

陈室每天都来,多的时候几个小时,少的时候十几分钟,也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治疗,只是会在每天治疗结束后,关上房门,说几句话。

可庄于归是真的好了过来,慢慢恢复了气色,渐渐可以正常活动,最后她收拾了行李,说想要回国看看爸妈,太久不回去,许是相思引来的病。

庄于归买了回国的机票,同行的还有陈室。

她把所有的个人物品收拾干净,就连简单的洗漱用品都没有留下。江林生的眼眶微红,好像她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取了一只玉镯,翠绿水润,一看就是上好的物件。他把它轻轻套上了庄于归的手腕。白肤翠玉,好似为她专门而生的。

“这是我祖母留下的,说要给江家的孙媳妇,于归,我这一生,非你不娶。”

庄于归瞬间红了眼眶,她紧紧拽住江林生的衣角,好像这一别就是永生。

“林生,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了意外,请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她留下了一枚怀表,打开金色的盖子,是她站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校门口的照片,笑得明媚如初。

而后庄于归踏上了回国的飞机,再也不曾踏入美國半步。

“您走了之后,江炳年老先生便发现,他藏在书房暗门中的铀提取技术学术论文丢失,那是‘曼哈顿计划中最为重要的,也是他负责的一部分。三年后中国成功爆炸了首枚原子弹,而其中的参与者就有庄恭老先生,也就是您的父亲。”

“江炳年老先生因为秘密文件保管不当被学院开除,而您也因此被美国政府列入黑名单,终生不得踏入。”

庄老听得淡定,没有丝毫恼火的表情。这件事情是存封于20世纪的秘密,如今被我掀开,她却也并不生气。

“既然故事都知道,那你三番五次想要引起我的注意,是想知道些什么吗?”

我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

我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庄老那一年到底是因为爱情去追求江老,还是因为国家任务,那个陈室,是不是传言中她真正的爱人?

我始终不能忘记,我去美国时,江林生教授的眼眸,明明已经七十多岁双目浑浊,说起她来,却是带了笑,灿烂得好像十几岁的少年。

“我啊不怨她,我就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幸福。我这几年看她的论文,还是大有长进,比起当年咋咋呼呼的样子,温顺了不少。这才有点她名字的样子,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庄恭先生对她的希望太高了啊,哈哈。”

明明两个人都已经快要耄耋之年,在他眼里,她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

我到底是不知道该如何将问题问出口,庄老却仿佛猜透了我内心的所想。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的。那年我临行前去书房里偷拿文件,暗门后面就有一张纸,我一直知道他英文写得好,却没想到行楷写得也漂亮。”

“那江老写了什么?”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我看着庄老慢慢背出这首诗,眼里都是温柔的目光,我终于相信,那一年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旁,又哭又笑的,是她最真的一颗心。

“我那时候是想要放弃的,我从尼亚加拉回来就病了,是心病,总想着会不会再有其他的方法才能不让我们分开,后来陈室来找我,带了国家的密令,带了我父亲的话,我才终于相信,我这一生都跟江林生再无缘分。”

“如果是他想要一个答案,你跟他说,庄于归喜欢江林生,一见钟情。”庄老的眼睛弥漫了雾水,她撑起身子,缓缓上了二楼的书房。

我慢慢走出房门,和故事的下半部分一起,离开了庄老的家。

那一年远在美国的江炳年知道了国内研制原子弹的计划,他手握着制造的重要技术,却因为签署了保密协议而不能透露。所以当庄于归的那块玉石送上他就知道,眼前这个姑娘,是他的老友庄恭的女儿,更是知道了她此行来美的目的。

这是他为国效劳的唯一途径,假借被盗,只当是特工的所作所为,他也因此可以保全他在美国的家庭。

他从未想让江林生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当他发现庄于归想要放弃任务时,他这才说了缘由,让江林生去唐人街找来了陈室,以提醒庄于归,儿女情长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

江林生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夜,父亲的话让他手脚冰凉。他当然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原来他们俩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的结局。

卧室里,庄于归的一张脸因为高烧涨得通红,嘴里喃喃着听不清的话语,他把她的小手握进掌心。

怎么这样就结束了,明明他们刚刚才彼此袒露了心迹,明明他刚刚决定要用一生拼命去爱她,为什么偏偏是他们?江林生不服气啊,他多么想告诉他的父亲,管他的国家任务,去他的未来发展,他只想要跟她在一起。

可他还是什么都无法做,他在床边陪了她三天,直到他在她的喃喃自语中听到了“阿生”,他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哭。

他的姑娘,他这辈子最珍爱、最疼惜的姑娘,终究要被他亲手送离自己的身旁。

他去了唐人街,取了祖母的手镯,也带来了陈室。

所以江林生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这一走,就是永别。

“你啊不用让她知道这些,让她觉得她愧对了我这么个老头子也好,至少能在她心里多念上几年,说不定两个人去了地下,她因为这几分念想,还能认出我来呢。”

江老手里摩挲着那枚怀表,金色的表盖下,是那一年纽约最美的日光和他心里最美的姑娘。

编辑/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