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直岛去
2017-06-12周洁茹
周洁茹
我们到直岛去。刘芸说,我们把车也开到岛上去。
我不要去直岛。我说,我要去小豆岛。
小豆岛不好玩。刘芸说,我去过。
可是我没有去过,我说。
小豆岛不好玩,刘芸说。
直岛就好玩了?我说。
刘芸板着脸,要么去直岛,要么哪儿都不要去。
于是我闭了嘴。我是一个很坚持的人,但是我不能跟她坚持,她会消失十年,杳无音讯,我说的是真的。
不开车也行,我说,岛上有巴士。
不开车你就得走死,或者等巴士等死。刘芸说,这么热的天,等到你生无可恋。
我闭了嘴。
我们到达高松港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去小豆岛的船还没有离开,等待上船的人排成了一行。我知道小豆岛上有卖酱油汽水和橄榄油拉面,还有盐味冰淇淋,我不知道直岛上有什么。
你也算是一个跟艺术沾点边的人,刘芸说。
我怎么跟艺术沾着边了?我说,我对艺术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是陪着你去直岛,我说。
是我陪着你去直岛。刘芸说,要不是你来,任何谁都不能让我陪着去任何地方。
我闭了嘴。
我绝对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人,一个人举着一个牌子跟在我的后面,牌子上写着很大的字——直岛。我踏上甲板以后,他向我鞠了一个躬,检票的人也向我鞠了一个躬。
我问我的朋友们怎么都不来香港买东西了,他们都是这么回答我的,他们宁愿去日本,日本人鞠躬鞠得一塌糊涂。所以鞠躬真的也是很重要的。
刘芸已经等在船舱。
你居然比我快哎,我说,我还以为车都是最后才上船的。
车当然比人快,刘芸说。
我们一起靠住船沿,船开动了,岸上的人向着我们的方向鞠着躬。除了我和刘芸,没有一个人站在船沿,所有的人都坐在椅子上,那些椅子有的摆成一个正方形,有的摆成一个椭圆形,没有一个形状是固定的。我和刘芸久久地站立着,风把她的裙子吹成一朵花。
船有三层,最下层放车,中间一层是封闭的船舱,开着空调,坐着很多人,有的人开始拿出一些吃的,一个小时的船程,他们以为是要看一场电影吗?还有爆米花。
我要求去最上层,刘芸说她不去,她找到一排垃圾桶前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她也找不到别的空的地方,很多长椅上都坐着一个人,和那个人的包包。和香港一样,没有人愿意和别人、别人的包包挨在一起,我是这样的,刘芸也是这样的,她宁愿坐到垃圾桶的旁边。
我把水瓶从包里拿出来,它刚才漏了,瓶盖没有盖好,我的钱包和纸巾都泡在了水里,包的防水做得太好了,防包外面的水进来,也防了包里面的水出去,要不是我伸手进去掏点什么,我根本就不会发现我的包包里面已经是一池水。
我把水瓶从包里拿出来,扔进垃圾桶,要不是最左边的桶里已经放了一个空水瓶,我根本就不知道哪个垃圾桶才可以扔水瓶,那些垃圾桶全都长得一模一样,颜色都一样。香港是用颜色划分垃圾桶的,蓝色的扔纸,黄色的扔金属,咖啡色的扔塑料,你要是搞不清楚你的垃圾是什么材料,就扔进那个最大的,很多时候是深绿色的垃圾桶,那个垃圾桶里的垃圾,不可回收,只能拉到一个地方埋起来,分解它们可能需要一百年,我当然是不相信那个一百年的说法的,用塑料袋包装起来还必须把袋口扎得很紧的垃圾,分解的时间肯定还要再加上一百年。
到刘芸家的第一天,我还很有兴趣地帮助她洗了她的牛奶盒,按照顺序剪好了牛奶盒并且折叠了起来,后来我看到包养乐多的那层薄塑料都要剥下来另外扔,我就有点不耐烦了,我手脚麻利地把包住水蜜桃外面的那层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用纸巾包了一包,扔进了她的不可回收垃圾桶。
天气这么好,一朵云都没有,我说,我们为什么要去直岛呢?
天气这么好,一朵云都没有,刘芸说,我们为什么不去直岛呢?
如果在香港,热成这种样子,早就发高温预警了,我说。
可是你不是在香港,刘芸说。
我把口袋里的两袋纸巾都放进了包包,它们很快就变成了两团湿纸浆,我把它们捞出来,扔进了正中间的那个垃圾桶,我不关心那个垃圾桶是不是对的。我也看到了一个只装瓶盖的小塑料盒,里面已经堆了一堆瓶盖,但我并不会再回去捡瓶子,重新把它的瓶盖扭下来,放在对的地方。
这个地方,这艘船,还有我们要去的直岛,一切都不太真实。我肯定是没有睡好。
我自己去了最上层,大太阳下面,两排座椅,没有一个人。我围绕着座椅走了一圈,那些椅子都是白色的,风很大,差一点把我的帽子掀走。我一手按住帽子,一手按住了裙子。我想起来我真的是一个中国人,中国人会按住帽子又按住裙子,刘芸只会按住裙子,刘芸可以不要帽子,刘芸已经不是那么中国了。
我看到了一个南瓜,只有一个南瓜,南瓜上爬满了黑色的斑点。
我就下了楼。刘芸已经站在楼梯下面,拐角的地方。
我们早一点下去,坐到车上去。刘芸说,我们看完第一间美术馆,那些游客的巴士才会到,我们不用跟他们挤。
那是草间弥生的南瓜吗?我说。
那是草间弥生的南瓜,刘芸说。
我把眼睛移往别处。我觉得草间弥生有点神经病的,我说。
艺术家都有点神经病的,刘芸说,但是又不能太神经病,太神经病就是神经病了,神经病的度要控制好。
我们坐到车上,车开得飞快,果然是比其他走路的人更快地到達了直岛的陆地。
我去买个通行证,刘芸说,很快的。她把车开到一个大帐篷的前面,跳下车,钻进了帐篷。我坐在车上,看着第一辆巴士已经坐满游客,开走了,第二辆巴士马上开了过来,游客们正在上车。
我热得快要发疯,只好也从车上跳下来。我也钻进了帐篷,全部都是卖小东西的小摊,我在盐味冰淇淋的小摊前面停留了一下,两百五十元,我在脑子里把二百五十除了一下七,出现了余数,我就有点算不清楚了。我四处张望,刘芸不在里面。
我回头看了一下车,刘芸也没有回到车上。
我重新计算了一下二百五十除以七,我放弃了。我再看了一下车,车不见了。我赶紧走出帐篷,车真的不见了。
我三百六十度地旋转了一圈,我的头都要炸了。
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有车,也没有刘芸。
我往巴士站走去,什么都没有想,我只是往巴士站走去。
刘芸的车飞了过来。你去哪兒啦?!她在车里大叫。
我哪儿也没去!我也大叫。
你一定去看南瓜了!刘芸继续大叫,我还去南瓜那儿找你了!
我怎么会去看南瓜?我大声叫,我根本就不喜欢南瓜!
我们这么来回了好几下,巴士站的游客们都看着我们,巴士也没有开走,巴士停在那儿,悄无声息地停在那儿,刘芸的车完全挡住了它的车头。
快上车!刘芸最后喊。
我赶紧爬上了车。
我们有车,刘芸说,我们比他们都要快,我们看完第一间美术馆,那些游客的巴士才会到,我们不用跟他们挤。
我们有车,我重复了一下她的话,我们不用跟他们挤。
十分钟以后,我们迷路了。
路旁边站着一个脖子上挂了牌子的人,刘芸停下了车,他们叽哩呱啦地讲了一串话。我不打算问刘芸他们俩到底说了些什么,反正她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就是在餐馆点菜,即使我忍不住开了口问她点的是什么,她也不会告诉我,我只好坐着,猜,有时候会猜对,很多时候不会,于是每上一道菜都是惊喜,不断地惊喜。
下车。刘芸转过头对我说。
我下了车。我不会去问她为什么,她叫我下车,我就下车。
她把车开走了。我望着她的车上了一个坡,左转弯,看不见了。
我站在大太阳的下面,对面是那个挂着牌子的直岛的工作人员,长衣长裤,皮鞋,都是黑色的,他露在外面的脸和脖子不断地渗出油和汗,我看着他。
如果我会讲他们的话,我一定会在这个时候说,你为什么不打一把伞呢。
可是我不会讲他们的话,我只好看着他。
刘芸从山道的那一边向我走过来,刘芸的手臂摆动得很大,脚步却很小,太阳把她的影子照得很直。我突然想起她说过的话,我们会热死。
你是去停车场停车了吗?
是的,我去停车了,他说这儿只有一个停车场,而且这个停车场在山上面。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的,然后我们一起走下来。
不用了,天这么热,我一个人走就好。
我在自己的心里搭建了这么一场问答。我用猜的,我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猜对了。
刘芸越过了我,进入我后面的一个巷子。这个巷子就跟我和刘芸小时候住的巷子一模一样。我跟着她,她摆动着手臂,我就有了错觉,好像我们俩还在十三四岁时候的夏天,无所事事的暑假。我跟着她。
很多人排在一个房子的侧面,队伍已经排得很长,我马上就排了进去,我的后面马上又排了一群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出现的。
我再往前面走走,看看前面还有什么,刘芸说,你先排着。
没问题,我用英语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说英语,我就是突然说起了英语。
刘芸凝重地点了一下头,往巷子的深处走去了。
我排在队伍的中间,前面是二十一个人,后面是二十二个人,我数完人,从包包里拿出一把扇子开始扇,扇子是红色的,扇面上只写了一个金字,一个圆圈,把这个金字圈了起来。我去金刀比罗宫爬台阶时买的扇子,我知道我肯定是五行缺金,这一把写着金字的扇子,也许能带给我一点金。
一个挂着牌子的女工作人员向我走过来。
通行证,她说。
没有,我说。
四百五十块,她说。
排在我后边的一对夫妻居然在这个时候递上了一张一万元,女工作人员马上鞠了个躬,双手接过他们的钱,小碎步地跑开了。很快她又回来了,带着一堆散钱、门票、导赏手册、小地图,我看着她再次鞠躬,双手奉上找钱和那些纸,然后她开始跟她的客人说话,一堆话,说都说不完。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是她的样子太谦卑了太可爱了,我开始掏钱包,我想到了我的朋友们说的话,鞠躬鞠得一塌糊涂。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会为了鞠躬买东西?是的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会为了鞠躬买东西。
刘芸终于出现了,她亮出了她的通行证,女工作人员向她鞠了一个躬,为她的通行证盖上一个章。我看了一眼刘芸的通行证,上面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通行证。女工作人员盖完了章,又对我说。
我不进去,我说。然后我果断地离开了那条队伍。
我要去前面看看,我说。
前面什么都没有,刘芸说。
我还是要去前面看看,我说,反正我不看这个。
你是在做行为艺术吗?刘芸说,你都到了这个岛,这个馆,你还排了半天的队,可是你不看。
是的我不看,我又说了一遍。
那好吧。刘芸说,那你在外面等我。
十分钟,我说。
为什么是十分钟?刘芸说。
那你要几分钟?我说。
十分钟,刘芸说。
我往前走了一下,就是Ando博物馆。Ando博物馆的大门口并没有写着它就是Ando博物馆,实际上它就是一间很小的旧民房,我望着那个门,门帘上画着三张叶子,绿色的,我望了好一会儿,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于是我掀开了它的门帘,走了进去。
太凉快了!
我马上就想待在这儿哪儿都不去了。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挂着牌子但是穿着背心的女工作人员,警惕地看着我。
我在她对面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她看着我。
我坐好以后,把包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请问这是Ando博物馆吗?我问。
这是Ando博物馆,她答。她一发出声音我就知道她不是直岛的人,她甚至不是四国的人,她肯定是在东京上学,暑假才回一下家乡,顺便打个暑假工。
多少钱?我问。
五百一十,她答。
我从包的底部掏出一个五百的硬币,一个十元的硬币,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
她动作很快地给了我一张门票,没有鞠躬,也没有一堆话,她又坐了回去。我马上就推翻了我之前的話,她不是直岛的人,她甚至不是四国的人,她肯定是在香港上学,暑假才回一下家乡,顺便打个暑假工。
我转身,只看到一个楼梯,我就下了楼梯。我看到一个倒过来的冰淇淋筒,整个房间就是一个冰淇淋筒,不,整个博物馆,就是一个冰淇淋筒,倒过来的,水泥做的,抹得很光滑的冰淇淋筒。我站在冰淇淋筒的正中央思考了一下,安滕忠雄对于刘芸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你竟然在这儿!楼梯上方出现了刘芸的头。
不是十分钟吗?我仰着头,这才三分钟,你怎么来了?
你快出来!刘芸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气急败坏。
我赶紧爬上楼梯,我当然没有注意到圆筒的底部还有两块倾斜的水泥板,于是我被绊到了,但我踉跄着没有倒地,我一把抓住了木楼梯的扶手。
刘芸谴责的目光追随着我,要还是十三四岁,她一定就说出口了,不长眼睛的啊你。但是我们俩都快要四十岁了,谁谴责谁都不是那么合适了。
我爬上楼梯,喘不过气。
就是个黑屋子。刘芸说,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不由往后退了一大步,我只是犹豫了一下,我真的只是犹豫了一下,她就叫我出来。
哦。我说,那就再进去啊。
下一场要等十五分钟。刘芸说,她要我再排队,再等十五分钟。
那你还要进去吗?我说。
要,她说。
我跟着她回到那个房子,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女工作人员直直地站在门口。可是仍然要等,十五分钟。
房子的墙角摆放了一堆洁白的鹅卵石,几枝竹子,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
这个女的太傲慢了。我说,不应该出现在直岛。
是太傲慢了,刘芸说。
她的脸上都写着呢。我说,你们这两个师奶,居然也学艺术家跑到艺术岛上来看艺术作品。
师奶是什么?刘芸说。
就是咱俩,我说。
刘芸哼了一声。
我知道你是画画的。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补这么一句,她当然知道她是一个画画的。只是这些年来她好像忘了她是一个画画的。
我知道你是一个写小说的,她说。
我说我当然知道我是一个写小说的,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那你为什么又要说出来!她说。她的眼睛很凶地盯着我。
我只好低了头。我发现脚边有一块石头,我就把它踢了回去。女工作人员看了我一眼。
我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刘芸说,你可以就这么站着不动吗?你为什么要动呢?
我不说话。
等待刘芸从房子里出来的时间,我使劲地扇扇子,扇出来的都是热风。我五行缺金。
那个房子里到底有什么?我问刘芸。
什么都没有,刘芸说。这是她第一次回答我的问题。什么都没有,她是这么说的。然后她往Ando博物馆的方向去了。我跟着她。
她动作熟练地向Ando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出示了她的通行证,走下了那道我走过的楼梯。我可不想再走一遍,于是我又坐在柜台对面的那条长椅上,把包放在我的腿上。
传统和现代特性的结合为来访者创造出了一个可以思考关于安藤的建筑和直岛历史的空间,自然光线和影子的相互作用,映衬着这片广阔的空间越发熠熠生辉。
我的目光越过了穿背心的工作人员,她后面的墙上写着这么一段话。
我把这段话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刘芸出来了,直接就往外面走,完全没有停留。外面是一个庭院,种着一棵橘子树。她跨过了一个橘子,掀起布帘,走到外面去了。我看着那个橘子,这真的太困惑我了,我们进来的时候地上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们出去的时候地上就有了这么一个橘子。我抬头望了一眼橘子树,橘子树上结着一些橘子,全都是青的,只有地上的这一个,是橘色的。我拿出手机,把它拍了下来。
我赶上刘芸,她已经快要走到巷子口了。我又往左边看了一眼,我们排过队的房子,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该吃午饭了,刘芸说。
如果我们去地中博物馆吃,我们就不用买那个博物馆的门票了,我说。
可是我已经买了通行证,刘芸说,我可以去这个岛上的所有馆。
好吧。我说,可是其他馆在哪儿呢?
我们又折返了回去,我们在巷尾找到了一个小便利店,这个店里居然有卖寿司,寿司们被放在大门口的地上,一盒一盒,堆在一起。
那些外国人绝对不知道这儿还有这么一个店,要不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被他们买光了,刘芸说。她拿了一个三明治,软面包片夹碎蛋。
听她这么说,我赶紧把所有的饭团都拿到手里。
不,现在不能吃。刘芸说。
那什么时候吃?我说,这么热的天,我们还要找到一块草地躺上去吃吗。
我们去车里吃。刘芸说,吃完我们就去找那些馆。
我们在车里吃。
我肯定我已经中暑了。
我要走,我说,我现在就要走,我以后再也不要来直岛了。
不走。刘芸说,我们什么馆都还没看到,不走。
刘芸发动了汽车。
我们就这么,围绕着直岛开了一圈。
我不要去那个李什么馆。我说。
刘芸已经开到我们第一次下车的地方,挂牌子的工作人员不再站在那儿,她只好继续往前面开。
我们不去。她说,你刚才也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像大鸟一样的建筑吗?那会是一个什么馆吗?
看到了。我说,那会是一个什么馆。可是我们根本就找不到一条路能够接近它。
刘芸继续往前面开。我看到了一个很大的荷花池,池子里面只种了一枝荷,而且没有花。
刘芸继续往前面开。我看到了一片江户建筑群,好像上海新天地,改造过了的石库门,我的脑子里竟然还涌现出了一个香港词,活化。实际上我一句香港话都不会说。
你得往山上开。我说,我们一直都是在打转。
我们就是在打转。刘芸说,这么小的岛,我们可以转个几百圈。
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把车往山上开去了,终于。
山路崎岖。我不敢相信,这个年代,这个岛上,竟然有这么一条什么都没有的山道,没有反光镜,没有标识牌,除了树和树,什么都没有。我们的车开在山道上,沉默地,我都听得到刘芸呼吸的声音。我们的前面没有车,我们的后面也没有车,汽车和自行车,什么车都没有,我们开了至少十分钟,我们的对面也没有车,我当然也是希望我们的对面不要有车,每一个转弯,我的心还是提了起来。我们通过了一条很窄的木桥,桥的两边,什么都没有。
如果我们的车刚才掉下去了。刘芸说,肯定没有人知道。
肯定没有人知道。我说,要知道也是几个月以后了。
我可以把这个故事往《千与千寻》的方向讲下去。我们看到一个神社,我们就下了车,我们在汤馆里遇到自己的河神,因为每一个人都有一条自己的河,每一条河都拥有一个记得他名字的人。
可是没有。我们就这么来到了地中博物馆,或者可以这么说,地中博物馆就这么跳到了我们的车前面。
挂牌子的工作人员站在大门口,巴士一停下,她就小跑着去到下车口,往每一个人的手里塞券。
刘芸绕过了她,直接排在了博物馆的入口处,刘芸有通行证。
你怎么坐下了?刘芸说。
因为我不进去。我坐在博物馆大厅的椅子上,说。
你是在做行为艺术。刘芸说,你千里迢迢,跌跌撞撞,到达了博物馆的大门口,可是你就是不进去。
实际上我从Ando博物馆出来的时候已经决定了。我说,我不会进博物馆,任何博物馆。
除了已经付出去的五百一十。我补充了一句,我再也不会出一分钱。
刘芸哼了一声。
券。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对她说。
什么券?刘芸说。
大门口有发等待券的。工作人员说,只有拿了等待券的人才可以来这里排队。
刘芸铁青着脸,走回大门口拿券,现在至少有三打已经拿了等待券的游客可以排在她的前面。
过来坐会儿嘛,我安慰她。
她坐到我的对面。又是十五分钟,她说。
肯定不止,我说。
我们的旁边是小卖部,小卖部前面是明信片架子,每一个架子上都只插着一张明信片。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在纽约也不会发生在香港,只能发生在这里。一切都像是对的。
我看到了盐味冰淇淋,但是我买了一瓶水。
刘芸买了一瓶深绿色的饮料。
深绿色令液体看起来很重,我望着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就像喝菜油一样。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小岛。
我曾经和一个女的一起去那帕谷,她买了一瓶葡萄酒。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好不容易来一趟那帕谷。我觉得她们俩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喝完了瓶子带回家,她说。
我说你喝得完吗?她瞪着我。
我说这瓶子带回家能干嘛?插花吗?她瞪着我。
我说而且你去小岛很难吗?你家就在这儿,你想去的话天天都可以去,小豆岛,女岛,男岛,这岛,那岛,到处都是岛。
可是我不想去。刘芸说,我根本就不想去!
可是你买了通行证。我说,你买通行证,就是想着还能再去。
我只是想想的。刘芸说,我还有想想的自由吧?
你可以想想。我说,想又不要钱。
我陪着刘芸去入口处,我有点想改变主意,我可以进去博物馆,我又不是做行为艺术的。
券。博物館的工作人员对我说。
我们有券。刘芸说,十五分钟前拿的。
一人一张。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说。
我马上跳到了队伍的外面,我对刘芸说这是天注定,我现在理直气壮地省下这两千零六十元了。
一千零六十元。他们又对刘芸说。
可是我有通行证。刘芸说。
对,你有通行证。所以你只要一千零六十元。他们说。
我不敢看刘芸的脸,我只知道她掏钱包的动作很慢,她肯定是气炸了。
刘芸从我的眼前消失以后,我赶紧去小卖部买了一罐盐味冰淇淋。红糖颜色的盐味冰淇淋,吃起来却真是咸的。
我坐在博物馆大堂的椅子上面,吃着咸的冰淇淋,一勺又一勺。怎么吃都吃不完。
刘芸重新出现的时候眼神很涣散。
你看到莫奈了?我说。
什么莫奈?刘芸说。
我们一起坐在博物馆的大堂,透明玻璃外面,又一辆载满游客的车停下,我的咸的冰淇淋还没有吃完。
那里面有什么?我说。
什么都没有。刘芸说。
你有什么吗?刘芸说,除了吃冰淇淋。
冰淇淋是咸的。我说,而且我不要去那个李什么馆。
不去。刘芸说。我们再去看一下南瓜就走了。
可是我们已经看过了,我说。
另外一个。刘芸说,还有一个世界尽头的南瓜。
我们再次围绕着直岛开了一圈。
第三次经过我们第一次下车的路口,刘芸又把车停下了。
我拒绝下车。
刘芸说你也想想,我们什么都没干,就要走了?
我说我们还能干点什么呢?
刘芸说你四十岁了知道吗?
我说你不是四十岁?
刘芸离开了车,直接往巷子里面走去了。
我只好下车。她又不锁车,车窗都不摇上。我也可以继续坐在车里,但是我会热死。
我下了车,跟在她的后面。
我的左边是一道沟渠,里面爬着一些小螃蟹、蜘蛛,我的右边也是沟,里面的螃蟹好像大一点。我一边注意着那些沟,一边跟着她。
她进入了一个有屋檐的屋子,肯定是一个艺术品。我在那个门口站了一会儿,我发现我站到一个十字路口,我的左边是路,右边是路,我的前边是路,后边也是路,来时的路。我前后左右看了又看,右边的路通往一段台阶,台阶上面有一个神社,我看不到左边和前边会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会是什么。
神社望着眼熟,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房子其实就在我们第一次去的房子的旁边,如果我们从Ando博物馆出来左拐而不是右拐,我们上午就来过了这里。可是我们没有左拐,我们坚决地右拐了,在直岛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刘芸很快就从艺术品屋子里面出来了。我什么都不说,我望着前方,一个人都没有,我们的左边和右边,也是一个人都没有。我真的快要热死了。
刘芸往左边的路走去,我跟着她,即使她要走到海里去,我也会跟着她。
我们到达了下一条街,街的中央站着一个工作人员,要不是他直直地站在那儿,没有人猜得到那儿还有一个艺术品屋子。整个艺术品的入口就是一道空隙,门都没有,好像一个凹字,工作人员站在凹字凹进去的那个地方,头伸在外面。
刘芸侧着身从他的旁边挤了进去。
我站在街的对面,工作人员跟我隔着街相望,一个已经晒得粉红的人骑着自行车穿过了我们,自行车的后面跟着一辆巴士,工作人员脱下了帽子,向着巴士鞠了一个躬。我望着他。我也望了一眼巴士,巴士上画着一个南瓜。
刘芸马上就出来了。这一次她只用了五秒,进去和出来,一,二,三,四,五。
然后她繼续往前面走。现在我真的觉得她是在干点什么了。
我们沿着一排夹桃竹或者夹竹桃走着,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们沿着的这排植物叫什么,我就这么在心底里夹桃竹夹竹桃地来回了好几遍。我都快要听到夹桃竹或者夹竹桃跟我说话了。
路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茅草屋,就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面的那种茅草屋。还没有完成的艺术品,一些工人正站在茅屋的前面摆石头,不能多一块,也不能少一块,不能太左,也不能太右,他们把石头摆来摆去。
我跟刘芸就这么站着,看了一会儿摆石头。
然后我往前面走了一下,我就发现了一个抽水机,我握住手柄压了一下,水真的出来了,我又压了好几下,水管里涌出更多的水。我想起来我跟刘芸曾经有过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结婚的时候我把刘芸送给我的画送给了她,刘芸只送过我一幅画,那幅画是她最好的画,她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再画过那么好的画。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干这种事情,人都是有这么一个阶段的,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二十年以后,我跟我们的这个朋友在一个微信群里碰到,我们的这个朋友就说,刘芸就这么在日本混啊混啊的啊。
我说啊?
我们的这个朋友说,你看看我,我不是你们瞧不起的乡下人了,我现在是城里人了。
我说啊?
我们的这个朋友说,你看看我,我家也买了钢琴了。
我说啊?
我们的这个朋友说,你看看我,我每年都是我们单位的先进,我还是我们市里的“三八红旗手”了。
我说啊?
我们的这个朋友说,当年刘芸伤害了我你晓得,她居然问我你家有自来水啊,你家不是用压水机抽井水的吗?她以为我家自来水都没有哦,我家是乡下的我家就没有自来水吗?她以为是刚解放哦。
我说你家有自来水的吗?
我们的这个朋友说,我家一直都是有自来水的!
我说那你家院子里为什么要有个水井啊,还有个压水机?
我们的这个朋友说,你不理解。
我说这个压水机的事情你记了二十年啊。
我们的这个朋友说,你不理解。
我说你晓得,我跟刘芸都是在外面混啊混啊回不来了,但是你要是再讲她我就会马上买一张机票回来打你。
我们的这个朋友说,你又发神经病了吧。刘芸画不出来了你写不出来了也不要这么暴躁好。
我只好退群。
我觉得我对不起刘芸。我糟蹋了我自己的情感,还有她的,还有她的画。我都要哭了。
我握住手柄压了一下,水来得很快,清凉的水,要不是我蹲不下去,我就真的要洗一个脸了。
我回到院子里,刘芸还那么站着,看工人摆石头。
我们的周围全是落地镜子,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镜子里的我们。镜子里的我们都是下垂的,地心引力,我们又不能去火星。
我说刘芸你相信,我可以为了你去杀人的。
刘芸说啊?
我应该跟她拥抱一下的,但是没有,我们谁都没有碰到过谁,连手都没有握过,我们中间总有个三厘米。
你又发神经病了吧,刘芸说。
我们坐回车里的时候我选择了沉默,我是这么想的,即使她找南瓜要找到天黑,我也不说话。
我们的车开到了一处沙滩旁边,刘芸说既然这么多人都去这里,那么这里肯定有个什么。
我们停了车,走路穿过一片松林,地上全是松果。刘芸捡了一个松果。我说捡松果干嘛,刚才有个橘子你都不捡。刘芸说什么橘子。我说Ando博物馆啊,地上有个橘子。刘芸看着我。
我把手机掏出来给她看,我说你看你看,地上有个橘子。
相册翻到那一张,碎石子儿的院子,橘子树树根和一个透明的消防栓。
咦?有个消防栓。刘芸说,可是我进院子的时候明明看了,我也没看到这个消防栓啊。
我也没看到。我说,要不是照片拍到。
因为是透明的吧。刘芸说,所以没注意。
可是橘子不是透明的,我说。
什么橘子?刘芸说。
我闭了嘴。照片里没有橘子。
我站在沙滩旁边,一棵树下,很多人在沙滩上玩,他们不远千里,来到濑户内海,玩。
那儿那儿。刘芸指向远方,南瓜在那儿。
我眯起眼睛,看到一个阴沉的轮廓,如果南瓜真的会坐,我真的看到一个下垂的南瓜,坐在世界尽头。我可以去写艺术评论了。
我不去,我说。
我去。刘芸说,我马上就回来。
我望着刘芸往南瓜的方向走去,她走得真的很快,就像一條虫。
我转过头,看到小卖部的牌子上写着,冰淇淋热狗。我想像了一下,冰淇淋包住一条香肠?会好吃吗?会好吃吧。我这么想着,就往牌子走过去。
一个人走得比我快。冰淇淋热狗,他说。
他得到了一个面包,里面夹着一条冰淇淋。
我已经站到窗口,我只好也说,冰淇淋热狗。
没有了。小卖部里面的人说,刚才是最后一个。
哦,我说。
小卖部的人很抱歉地关闭了窗口,看起来他们不仅仅是冰淇淋热狗没有了,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松了一口气,回到树下。我看不到刘芸,她不在沙滩上,她也不在南瓜那儿。我再看了一眼,南瓜前面站着几个人,都不是她。她被南瓜挡住了?她被南瓜吃了?我就这么来回想了几遍。即使是在树的下面,我都要热得炸了。
我知道我在直岛,我吃了一个咸的冰淇淋。二十岁那年,我对刘芸说过没有人爱你我的心太疼了,好像没有人爱我一样。然后是四十岁了我说我好怕你死啊,你死了我就死了。我总觉得我们没有六十岁,六十岁我们肯定都不在地球了。刘芸说我们要熬过这段。
我也不知道刘芸是从哪条路回到我的面前的,我一直看着沙滩和沙滩上的人,每个人都是下垂的,他们一定没有我知道。我不知道刘芸到底走了哪条路回来,现在我们一起站在树下,一丝风都没有。
南瓜跟你说话了吗?我说。
没。刘芸说,但是南瓜对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