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模大叔的禅定时刻
2017-06-12巴芮
巴芮
和阳脱衣服的动作很利落,双手抓住绿色T恤边缘,衣领越过头顶,从红色慢跑鞋中解放的双脚褪入黑色运动裤筒后再抽出,然后是内裤,半起身一推至膝盖脱下。将衣服叠好放在模特转台旁的椅子上,和阳赤裸着站上半米高的转台,左脚向左前方45度迈出一小步,身体微倾,右手半握拳撑在腮下,低眉颔首眼睛垂向地面,神情没有一丝波澜。
十余个等待填充肌肉和骨骼的雕塑架将其围在中间,学生拿着刻度尺测量和阳的身体尺寸—身长162cm、臂长68cm、两脚距离斜35cm水平43cm……还没量完,和阳的双脚已逐渐变成暗紫色,血管从皮下浮出。近百平米的教室中,除了浮游在空气中的尘屑和记者脸上一闪而过的绯红外,没有任何尴尬氛围滋生。
自2002年入行至今,和阳已经做了15年人体模特,将裸体示于人前是他的工作,除去第一次课的前十几分钟在体内翻转的羞涩外,和阳从未对此产生过羞耻感。和阳是他以家乡之名为自己起的化名,就连在模特圈里所用的名字也是假的,没有给出理由,他只是觉得这样更好。
虽已无年轻时的二尺腰身,但现年48岁的和阳依旧是河北高校人体模特中的佼佼者。肌肉结块明显,轮廓线条清晰,有纵深感,河北美术学院雕塑专业大四学生黄铭扬觉得这已经是自己见过的模特里面身材好的了。“之前有一个男模特,身材就太平面了,跟案板一样。女性的话就大肚子,赘肉,结构不明显的。”
受制于经费,在学生习作阶段,学校所请模特基本都是像和阳一样的中年以上人群,“越年轻,身材越好,价格就越高。”黄铭扬告诉《人物》记者,如果想做年轻的女性人体,他们会到网上下载照片,把各个角度打印出来。
大四的等大人体课在老师刘烨眼中是“比较要劲儿的一个课,需要有好模特”,所以他找到2009年自己上大学时就用过的模特和阳。但从下午2点半到接近6点的这三个多小时,和阳能拿到的课时费也不过100块。一节课40分钟,25块。和阳很享受这种被艺术包裹着的氛围,没有外面市侩的勾心斗角。
40分钟后,班长喊模特休息,穿上携带的短裤,和阳坐在转台上。休息过后,对照学生记录的双脚距离,低头看了看,重新调整了一下。刘烨觉得和阳一向敬业,不仅姿势摆得好,还能保持得很好,“对美术学院的模特来说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因为他如果来回动的话,那做不准了。”他曾看到和阳在上完夜班后来做模特,课间空隙趴在台子上休息十几分钟,下节课依然能保持之前的姿势,“一般人的体力是承受不了的”。
12年前为河北师范大学的学生做裸模时,和阳是跑步13公里去上课。而现在,他骑着合租室友的山地車赶路50多公里到石家庄远郊的河北美术学院,耗时2小时40分钟。“太沉了,真是锻炼人呐。”和阳觉得如果换成公路赛车,也许可以骑进一个半小时,但他没想好以后会不会花钱买一辆。
和阳的红色跑鞋上浮着一层土,显旧。晚上吃饭时,记者不经意间向桌下瞟了一眼,他立刻将双脚收至椅下,像是避讳着什么。“你看我一直是,穿身上很干净,那个鞋很脏,那是跑步跑的,经常路跑,没有太干净的鞋。”和阳向《人物》记者解释道。他曾独自绕着石家庄二环路刷了一遍42公里的马拉松,没有领跑和补给,自己计时,跑进了三小时,他觉得现在如果参加一个低层次的马拉松,也许还能拿到个不错的奖金。
“我现在应该是胸围就是89、90那样子,然后腰可能,现在得到80了,然后臀可能85、86、87那样子。”和阳觉得自己的胸、臀围度应该再降一点,而腰围最好能到70厘米以内,就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体重最好在120斤内,现在超了十几斤。和阳是个追求美感的人,平时会对着镜子观察自己身体哪个部位又胖了。若不是学校安排的临时住所无法开火做饭,和阳还想用顿顿水煮菜和鸡胸的方式控制体重。
立于转台之上,是他的禅定时刻。木屑和浮尘落在和阳赤裸的身体上,趁空档,他干搓了一把脸,交错胡撸着双臂,又摆回原来的动作。时间像浮尘一般在和阳面前飘过,没有急躁与焦灼,平缓得像他的情绪。和阳说不清在转台上时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有时放空,有时会跟着师生间的对话进入另一个场景。每次身体略感疲惫的时候也就到了休息时间,“差不出5分钟”。
课堂上,和阳一度会偷偷观察学生的作品,“因为我做时间长了,偶尔他们一些大的毛病我能看得出来。我说你这个角度、位置有什么不合适,你再调一调,或者你腿太长了,或者你动态不够什么的。”这也仅限于很熟的学生,他会在确定旁边没有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与其交流,“委婉地告诉他这个线条再稍微改善一下更好”。其余大部分时候,他选择冷眼旁观,但他会在心里对学生和作品进行评判,“画美术的总是那几个套路,定点,连线,起稿,然后再慢慢地上调子,上颜色什么的。”和阳对《人物》记者说,在看完初稿后,就基本可以断定,谁能画出来、谁画不出来了。
以自己为模特创作出的作品,和阳觉得“就好像有我的血液在里面淌”。他曾花400元钱在学生手中买了一件以他为模特创作的四分之一大小的雕塑作品。“很精致,做的就是我,还有腹肌什么的。”和阳说,作品中的他穿着一套牛仔服,脚踩小皮靴,他觉得这太符合自己风格了,便在展览后买了下来,“做得很好看。”
而曾经一名油画专业的学生“把我画得跟老鼠似的”,和阳双手比出近30厘米的距离举到《人物》记者面前,“那鼻子这么长,画那个眼睛跟那贼似的。”和阳很不舒服,而之前另一个女模特被画得“跟熊坯子脸似的”,一出教室门就冲着和阳骂,“画的什么玩意儿。”“感觉这是侮辱了她了。”
课程中不断有学生凑到和阳跟前观察他,刻度尺上下爬行,和阳觉得这些都太小意思了,完全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影响。曾有学生因找不到胯骨“在我身上捅”,和阳允许他们直接上手摸。
但曾有一名老师将眼睛眯成缝儿,在距离和阳不到10厘米的地方盯着他身体看了一小时,和阳觉得当时的自己像喝了酒似的,脸越来越烫,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了,差点儿咆哮着发作,但这时那位老师转身回去画画了。“现在想起来是观察,其实是正常的,但是那个观察的时间是让人感觉很不地道(笑)。”
和阳对展示裸体并无抵触,却敏感于别人对他身体的不尊重。几乎每学期和阳都会遇到课程中有外班学生在无意间推门闯入,“‘呀扭头,捂着脸就走了”。和阳不理解这种“故作惊讶”的行为,觉得很矫情,“至于么,又不是没见过。”和阳一个白眼翻上去,让学生把门插上,“别让他们进。”
偶尔的气温变化,忽然地从凉到热或从热到冷,会让和阳产生生理反应,但早在做裸模前和阳就想到了应对方法:“会想一些比较极端的那个,比方说死尸。一想那个可能就,立刻就没事了。”和阳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流氓。
休息间,和阳按摄影师要求在直径一米的转台上或坐或卧,摆出各种姿势,就像王者在自己的领地般洒脱自如。从小与小伙伴们一起洗澡、干活、睡觉的经历,让和阳早已习惯了看自己的身体,同时也对自己的身材有着足夠的自信。这被当做他展现“美”的舞台。“虽然说不是极致的完美,但是就是那种不丑,反正就是拿出来让别人看的,不会让别人感觉到别扭。”和阳告诉《人物》记者,“只要在街上没有人指戳,没有人嫌弃的情况下,尽可能穿得少。”那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
上世纪70年代末,艺术的种子顺着一根金属丝连接的小喇叭串进和阳心里,收音机中播报的歌星生活美好得令和阳向往,他开始琢磨着依靠唱歌谋生。90年代初,原本在邢台老家工地上搬砖的和阳,通过了当时的通俗歌曲大奖赛的预赛,到石家庄培训不久后,这个比赛黄了,和阳身上也没钱了,便一头扎进了当时正红火的歌厅去驻唱。
家里骂他不务正业。但和阳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就像走上了人生巅峰一样,一晚上能挣80元。模仿着小虎队中“乖乖虎”苏有朋的形象,穿喇叭裤戴大墨镜,台上的自己是全场的焦点。干了6年,歌厅被严打,和阳进到广告公司做设计,及腰长发留了近10年。
2002年,三十几岁的和阳一眼瞥进了广告公司旁边的绘画班,画板上是涂着阴影的几何体,和阳总是喜欢尝试新鲜事物,且又是他喜欢的艺术。“我说我做模特行吗?他说行。”开绘画班的是个河北师范大学的大四学生,和阳在那儿做了两天的头像模特,对方便把他引荐到了师大。
正是需要赚钱的时候,“这个挣钱多一点啊,要不然怎么维持啊,要那个头模的话一共那俩钱,肯定是不行的。”但这依旧不能满足和阳的生活,做模特的同时,他会到酒吧做吧员洗洗杯子或在住处附近的五金城搬搬件儿。即便如此,和阳也没有离开这一行当,因为别的工作无法给他带来那种沉浸在艺术中的愉悦感。
和阳的舞台从喧闹的歌厅切换到了直径一米的模特转台。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也不刻意让家人知道自己的工作。不是怕他们怎么想自己,而是恐惧于观念的冲撞使得双方关系变得尴尬。十几年前和阳离了婚,他让媳妇带走了儿子,怕自己照顾不好。2016年和阳用自己攒的30多万给儿子在老家县城买了套楼房,娶了媳妇,他觉得自己也算对儿子尽心尽力了。
和阳与别人在石家庄租了个两室一厅,自己养着两只捡回来的流浪猫,闲下来时会琢磨下剪纸,日子过得也算安稳。现在他想再攒点钱,回老家农村买个自建的“小别墅”养老。
第一次在绘画班做模特时,阳光映射着晃动的树叶穿进窗户,“忽闪忽闪”地投射在和阳的睫毛上,“照得睫毛都是五彩的,那种感觉很舒服。”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和阳、刘烨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