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领袖陈独秀的别样人生
2017-06-12张家康
张家康
陈独秀是怎样的一个人,同时代的人对他有过众多的论说,而与他相知有素的老友章士钊的描述,倒是惟妙惟肖,言之成理。他说陈独秀这个人乃“不羁之马,奋力驰去,不峻之坂弗上,回头之草不啮,气尽途绝,行同凡马踣”。其胸怀俊迈的抱负,奋不顾身的胆略,已经跃然纸上。
我还是不怕打不怕杀
陈独秀幼年丧父,祖父陈章旭担当起对他启蒙教育的职责。这位晚清候补知县性格孤僻古怪,周围邻里的孩子都怕他,背后叫他“白胡老爹”。他教孙儿读书,纯用传统的灌输法,恨不得七八岁的小孩,一年内就能读完四书五经。旧时读书就是背书,而一旦背不出来,祖父就会痛打手心。无论祖父怎样打骂,他总是咬紧牙关,不吭声,不掉泪。老人气得咬牙切齿,捶胸顿足,气恼而伤感地骂道:“这个小东西,将来长大成人,必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强盗,真是家门不幸。”
陈母见此情景,常常以其父一生读书而未中举之恨事劝其向学,边说边流眼泪,倔犟的他这时往往失声痛哭。及至晚年回忆往事,他感慨道:“母亲的眼泪,比祖父的板子,着实有威权,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怕打,不怕杀,只怕人对我哭,尤其妇人哭,母亲的眼泪,是叫我用功读书之强有力之命令。”
他对理想的追求和主义的信仰,向有一股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精神。新文化运动时,面对旧派人物的围剿,他毫不胆怯,发誓为文学革命,“予愿拖四十二生之大炮,为之前驱”。文学革命正因为有他担当前驱者,才能够“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他的朋友胡适是这样评论的,文学革命得到陈独秀“这样一个坚强的革命家做宣传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为一个有力的运动了”。
五四运动时,他有句名言:“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他自己正是如此实践的,一生的四次牢狱之灾,根本没有损及他的意志力,相反却泰然自若,一身是胆。
此时,新旧之间的角逐已是短兵相接,作为新派势力的领军人物,他的处境十分危险,朋友纷纷劝他南下,以暂避锋芒。他却回答:“我脑筋惨痛已极,极盼政府早日捉我下狱处死,不欲生存于此恶浊之社会也。”他与此恶浊之社会已不共戴天,必欲决一死战。他起草 《北京市民宣言》,号召青年直接行动,以图根本之改造。他不拘泥于北大文科学长的身份,亲自去公开场所散发,而不做叶公好龙似的人物。他因散发 《北京市民宣言》而被捕,九十八天的牢狱囚禁,使他第一次体验了“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而正是这第一次被捕,使他声名鹊起,成为妇孺皆知的新派人物。
1932年10月,他被国民党中统特务逮捕,在由上海押往南京的途中,他竟“酣睡达旦,若平居无事者然”,其处危不惊、置生死于度外的气节,一时传为佳话。到了南京,何应钦在会客室传询他,他挥毫题赠:“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传询毕,军政部的青年军人团团围住他,向他索书纪念。他欣然应允,揮毫题赠,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等,直到墨汁写尽,方才解围。
次年4月,国民党江苏省高等法院公开审讯陈独秀等人的案件,指控他有“危害民国”的“叛国罪”。闻名全国的大律师、他的故友章士钊主动当他的辩护律师。章士钊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并以陈独秀被中共开除出党,成为托派为辩护的基点,指出陈独秀与“国民党取犄角之势以清共也”,即此一点,陈独秀已是反共的同盟军,于国民党不仅无罪,而且有功。这样的辩护对于他来说,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他听罢立即公开声明:“章律师之辩护,全系个人之意见,至本人之政治主张,应以本人文件为根据。”使章士钊尴尬难堪。
这个“本人文件”就是他写的 《辩诉状》。这份文件从法理上将国民党政府与国家作了区别,称“国民党才是‘危害民国者”,国民党政府是“误国政府”,这样的政府如不早日下台,“则必定会丧失国家前途”。他从不掩饰自己的主张,那就是“反对当权腐朽的政党,推翻误国的政府”。如此义正严词的声张,而毫无回旋转圜的余地,显然,他早已将生死得失置之度外。
他始终不承认自己已经偏离了共产党,背弃了自己所信仰的主义,说到底,自己是个党内反对派,即他的诗中所说:“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当有人硬要把他往反共的线上划时,那他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国民党中统特务头子徐恩曾对此就有过亲身的体验,陈独秀被捕后,徐恩曾曾对中共进行了研究,自作聪明地以为陈独秀既已被共产党开除,自然会放弃原先的政治主张,于是,便满怀信心地前去劝降,可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谈话中,徐恩曾惊异地发现,陈独秀“仍不肯放弃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他虽已被中共开除党籍,但仍以真正马克思主义者自命”。
国民党终以所谓“叛国罪”判处他十三年徒刑。他在法庭上大声抗议:“我是叛国民党,不是叛国。”事后,老友柏文蔚曾对他的第三个儿子陈松年说:“你父亲老了还是那个脾气,想当英雄豪杰,好多朋友想在法庭上帮他的忙也帮不上。”
独秀先生的是外竖一面大旗
鲁迅是这样评价这位 《新青年》 同人:“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光明磊落和坦诚率直的性情,伴随他的一生。
1911年初,他在杭州陆军小学堂任教时,结识了江南著名文人刘季平,并常到刘家做客。一天,他看到贴于壁上的一首署名沈尹默的五言古诗,不禁反复吟哦并询问,沈尹默何许人也,家住何处,刘季平一一作答。隔日,他找到沈尹默家,尚未进门,便大声地自报家门:“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 (即刘季平,作者注) 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其字俗入骨。”沈尹默听后,颇觉刺耳,心想:自己与此公从未谋面,以前曾风闻其名,可谁想第一次见面就毫不客气,直陈人短。然而,仔细一想,他说的也有理,自己的字写得确实不好。
“陈独秀当头一棒的刺激”,给沈尹默留下深刻的印象,后来他三次撰文回忆此事,感激陈独秀的“药石之言”,并从那时开始,“立志改正以往的种种错误,先从执笔改起,每天清早起来,就指实掌虚,掌竖腕平,肘腕并起执着笔”,如此这般,年复一年的坚持,“才悟到自有毛笔以来,运用这样工具作字的一贯方法”。这样也就成就了一代著名的书法家。
中共初创时期,北大学生张国焘作为“南陈北李”的联络人,来往于京沪之间,曾在陈独秀的上海的家中有过一段居留时间,零距离地接触了陈独秀,对其个性有过真切而又生动的描述:
他是中国当代的一位大思想家,好学深思,精力过人,通常每天上午和晚间是他阅读和写作的时候,下午则常和朋友们畅谈高论。他非常健谈,我住在他家里的这一段时间内,每当午饭后,如果没有别的客人打扰,他的话匣子便向我打开,往往要谈好几个钟头。他的谈吐不是学院式的,十分地引人入胜。他往往先提出一个假定,然后层出不穷地发问,不厌其烦地去求得他认为最恰当的答案。谈得起劲的时候,双目炯炯发光,放声大笑。他坚持自己的主张,不肯轻易让步,即不大显著的差异也不愿稍涉含混,必须说得清清楚楚才肯罢休。但遇到他没有考虑周到的地方,经人指出,他会立即坦率认错。他词锋犀利,态度严峻,像一股烈火似的,这和李大钊先生温和的性格比较起来,是一个强烈的对照。
陈独秀关押在南京老虎桥监狱期间,南通的一位专注文字学研究的程姓老先生,久仰陈独秀的文字学造诣,慕名前来探监。两人一见如故,真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两人大论滔滔,专言文字的训诂,起初都还不免客套,语气也还比较平缓。随着讨论的深入,两人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们竟为一个“父”字,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说,“父”字明明告诉你,一个人以手执杖,指挥别人行事。另一个却不同意,说那分明是一个人捧着一盆火,在教人炊饭。两个人争来吵去,谁也不让谁。一个讥讽对方不通,另一个嘲笑对方浅薄。两人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打板凳,几乎动起了武。在场的濮德志看着笑了,随口诌了一首打油诗:“一曰执杖一曰火,二翁不该动肝火;你不通来我不通,究竟谁人是浅薄。若非有我小濮在,遭殃不只是板桌;异日争论平心气,幸勿动怒敲脑壳。”
其间,刘海粟受蔡元培等委托,来狱中探视。两人久别重逢,分外高兴。刘海粟握着他的手,连声说:“你伟大,你真伟大……”陈独秀也很兴奋,激动地说:“你伟大,敢于画模特儿,和封建势力斗争……”接着,他又大声地说:“蒋介石要我反省,我有什么可反省?”两人高谈阔论,旁若无人,狱卒和囚犯无不惊讶。临别时,刘海粟提出是否有什么留言给蔡元培。他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写的是“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他还为刘海粟所画黄山 《古松图》 题词:
黄山孤松,不孤而孤,孤而不孤。
孤与不孤,各有其境,各有其图。
此非调和折衷于孤与不孤之间也。
题奉 海粟先生
独秀
在此前后,上海亚东图书馆的汪原放也前去探视,并向他求字,他写了两张,其中一張写的是:
天才贡献于社会者甚大,而社会每迫害天才。成功愈缓愈少者,天才愈大;此人类进步之所以为蚁行而非龙飞。
他借 《古松图》 抒发自己的孤傲率直的个性。黄山古松兀立于山巅,遒劲挺拔,一枝独秀。看似孤立,可它却气象万千,超凡脱俗,已与天地山色融为一体,是那么的统一而和谐。孤与不孤的关系,他已寓深刻的哲理于其中。他对“社会每迫害天才”的现状,特别不满和痛恨。尽管无奈而又残酷的命运降临于前,为人类进步之龙飞,他也会屡踣屡起,一往无前。
他真是一个硬汉子
“幸有艰难能炼骨,依然白发老书生。”陈独秀的一生是在艰难困厄中度过的,清白素朴,自成风骨,保持一生的气节是书生本色。二十世纪初,他到芜湖办 《安徽俗话报》,寄宿在中长街科学图书社的楼上,这是一间破旧的楼房。这里,一天两顿稀粥,工作极为艰苦,除了撰稿、编辑外,还要做分发、卷封、付邮等琐碎小事。为砥砺自己的意志,他在楼下客厅挂着一副对联:“推倒一时豪杰,扩拓万古心胸。”他一直怀念这段艰难的生活经历,二十年后还回忆说:“我那时也是二十几岁的少年,为革命感情所驱使,……日夜梦想革新大业。何物臭虫,虽布满吾衣被,亦不自觉。”
中共“一大”后,他辞去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职务,来到上海,走上中共领导岗位。当时,脱产的党务工作者,每月只有三四十元的生活费,他一家的开销,自然是入不敷出。他虽然每天都给党刊写文章,可那是义务,是没有稿酬的。于是,他只得来亚东图书馆,预支《独秀文存》 的版税。每当他来亚东时,老朋友相知有素,经理汪孟邹先和他闲聊,然后便主动开口说:“拿一点钱罢!”这时,他点点头,拿走一元或二元,再略坐片刻,便走了。亚东图书馆的职员多是安徽人,对他的家境十分了解,但逢此时,总要私下议论:“他家里有钱哩!但是,他不管怎样,再也不要用家里一个钱。他真是一个硬汉子。”
他日复一日地支取稿费和版税,早已透支。入狱后,汪原放前来探望,他十分内疚地说:“我欠亚东的钱实在不少,想想心里很难过。我打算将 《独秀文存》 重印,适之又一再催我写自传,我也着手准备。这样,以版税和书稿抵债,我也略为心安了。”但是,由于他的政治身份,《独秀文存》早已不能登报出售,以稿偿债的心愿也就难能兑现。为此,他一直牵挂在心,难以忘怀。
当时人们大多知道他是位政治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位学问渊博的知识分子。他的学生王森然曾经感叹地说:
先生书无不读,又精通日文、法文。故其学,求无不精;其文,理无不透。雄辩滔滔,长于言才。无论任何问题,研究之,均能深入;解决之,计划周详;苟能致力于理论及学术,当代名家,实无其匹。
他对文字学尤有造诣,1938年8月,他来到江津,此时的他不仅身心疲惫,而且是贫病交迫。还是在南京蹲大狱时,他就静下心,作音韵学和文字学的研究。他的这方面专长,在知识圈内人人皆知。所以,国立编译馆即时约请他编著文字学专著,并预支五千元稿费。
他又一次做起以文赚酬的生计。他承诺:“必有与钱相当之稿与之,不至骗钱也。”这个“相当之稿”就是 《小学识字教本》上编。“小学”为文字训诂学,就此而言,书名是再确切不过了。书稿送呈审读时,时任教育部长的陈立夫怕读者产生误解,以为此书既是小学的识字教本,主张去掉“小学”,改书名为 《中国文字基本形义》。他认为此议纯为多余,不答应更改书名。书稿因此而束之高阁,未能出版。直至他逝世,预交的稿费,都遵他的嘱咐未动一文。
他锋芒初露于辛亥革命,声名大噪于新文化运动,由此而结识了众多的同人和朋友。五四运动后,他开始信仰马克思主义,并成为中共的主要创始人之一,也因此而与许多朋友成为政治上的对手。可是,当他因从事政治活动而身陷囹圄时,这些昔日的朋友、今日的对手竟然都能不计前嫌,不避利害,设法奔走营救,如蔡元培、胡适、章士钊、傅斯年、段锡朋等。他之所以能得此援助,除却他的传奇的人生经历外,则来自他书生本色的人格魅力。
“日白云黄欲暮天,更无多剩此残年。病如檐雪销难尽,愁似池冰结愈坚。”晚年在江津的诗句,最能反映他真实生活的窘境。高血压引起的脑疼痛,已使他不能握笔写作,以文赚酬的谋生手段,受到严重影响。战时物价飞涨,为了维持生计,老友柏文蔚送给他的灰鼠皮袍被典进当铺,一些衣物还卖给房东家。他的住房陈旧简陋,两架木床,一张书桌,几条凳子,地上码放着几个装满书籍的箱子,墙上挂着一张岳飞写的“还我河山”的拓片条幅,令人见了肃然起敬。
他此时的主要生活来源如他给友人信中所说:“月有北大寄来三百元,差可维持。”为此,他十分感激,把书稿 《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 和 《连语类编》 赠给北大,以资报答。可是,不多时,飙升的物价直接影响了他一家的生活,每月三百元再也不能维持下去了,用他的话说:“居乡间亦月需六百元。”好在此时,他结识了新友杨朋升,正是这位新友及时地伸出了援助之手,才使他渡过了难关。从他致杨朋升的信中得知,杨朋升曾三次予以接济,共计二千三百元。另有他人赠款二千二百元。一向孤傲清高的他,几至靠友人的接济而生活,他的心情是感动而复杂的,因此,在致谢的复信中,不乏如下字句:“既感且惭”,“且感且愧”,“不胜惶恐之至”,“寄回恐拂盛意,受之实惭感无既,辱在知己,并感谢字亦不敢出口也”,“屡承厚赐,何以报之”等等。
他收受朋友的接济,纯系生计所迫,而对待接济的态度自有严格的原则。“素无知交者,更不愿无缘受赐”。中共早期党员、后叛变的任卓宣 (即叶青,作者注) 曾给他汇去二百元,他当即退回。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朱家骅赠以五千元支票,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对他来说,不啻是雪中送炭,可他却拒绝了。朱家骅知道张国焘与陈独秀常来往,又让张国焘重新送去。他收到这张支票后,又让他的学生郑学稼退还给张国焘,甚至责怪说:“请国焘以后不要多事。”
据曾在四川省银行总行省库部工作的许伯建回忆,抗日战争期间,中央银行国库局曾以蒋介石的名义,汇给陈独秀一笔数目可觀的钱。可是,过了一个星期,“仍不见江津省银行办事处寄回陈仲甫 (即陈独秀,作者注) 的收据”。国库局还派员前来督查,催促尽早将钱交于陈独秀。江津办事处负责人又亲自去见陈独秀,陈独秀还是坚决拒收。“我们当即通知国库局:已将这笔钱原封退回。”
我只注重我自己的独立思想
1941年1月,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自来之论,喜根据历史现在之事变发展,而不喜空谈主义,更不喜引用前人之言以为立论之前提,此种‘圣言董的办法,乃宗教之武器,非科学之武器。”他还对友人邓仲纯说,他“一生就会作反对派,从反满清一直到反蒋介石”。不时否定历史、否定自身,“既不厌生,复不畏死”,“相信进化无穷期”,“时间上没有‘万世师表的圣人,也没有‘推诸万世而皆准的制度”,“空间上没有包医百病的良方”。
在他担任中共早期领袖期间,作为共产国际下属支部的负责人,他与来华的共产国际或苏共代表维经斯基、马林、鲍罗廷、罗易、罗明纳兹等共过事,他对这些黄头发蓝眼睛的“钦差大臣”,极为反感,而对他们脱离中国实际的瞎指挥,更是不顾一切地反对,所以,几乎来华的外国代表都向共产国际告过他的状,从而在共产国际总部存有诸多他不服从国际路线的记录,这就为他早早地脱离中共领导岗位,以至被开除出党,留下了伏笔。
中共一大后,他履任中央局书记之初,便与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发生冲突。马林认为共产国际是各国共产党的总部,中国作为下属支部,其工作方针和计划都应在共产国际的领导下进行。陈独秀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中共尚在幼年时期,万事刚刚开始,应该让中共独立地担当力所能及的工作,所以,没有必要早早地戴上第三国际的帽子。他还指出,中国革命离不开中国国情,目前我们不需要共产国际的经济支援,以免引起流言蜚语,造成对我们的无端攻击。他和马林的几次会谈,都是在争吵中结束的。
张太雷奔走于马林、陈独秀之间,试图说服陈独秀。一天,张太雷借用马林的话劝说陈独秀,全世界的共产主义运动,都是在共产国际的领导之下,中国也不能例外。陈独秀不听则罢,一听就发起火来:“各国革命有各国国情,我们中国是个生产事业落后的国家,我们要保留独立自主的权力,要有独立自主的做法,我们有多大能力干多大的事,决不能让任何人牵着鼻子走,我可以不干,决不能戴共产国际这顶大帽子。”
大革命失败后,是年8月7日,中共中央在汉口召开紧急会议,共产国际代表罗明纳兹将他拒之会外。他已被边缘化了,只得与黄文容、汪原放等乘船去上海,一路上脸色铁青,嘴角紧闭,很少说话,难得开口,说的也是反反复复一句话:“中国革命应该由中国人自己来领导。”到了上海,黄文容问他:“仲甫同志,鲍罗廷和中央屡屡让你去苏联学习,你为什么拒绝呢?”他回答说:“你懂什么?莫斯科让我去学什么啊?学中国革命问题?中国历史是中国人懂得还是外国人懂得?你以为中国问题还要请教外国人,难道外国问题也请教中国人,中国人能懂吗?”
正当他苦苦思索时,托洛茨基的理论悄然传到中国。托洛茨基关于中国革命失败的责任问题,以及一些革命的策略问题,竟与他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似乎理更壮气更足,一次一次地给中央写信,批评立三为核心的中央,大胆提出很多尖锐的问题,还要求把这些信公开发表,以期党内的公开讨论。
这当然是他的一相情愿,中央严禁他公开信件,可他却视如耳旁风,在基层支部公开传阅他写给中央的信。他已经认定自己独立思考所得的结论,乃是痛定思痛后的真理,于是,便不顾一切,以致游移于纪律的约束之外。中央一再警告,他一再违反,甚至公开亮出“党内反对派”的旗帜,声言:“我们的党此时正需要反对派。”
他恰如老朋友汪孟邹所说,是个“无法无天”的人。他在给中央的信中甚至胆大到要求“公布列宁遗嘱”,而列宁遗嘱的最核心的内容是:“我建议同志们想个办法把斯大林从这个位置上调开。”斯大林此时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国际共运领袖的位置上,可他却不忌这些,只要认准了的事情,那是“严气正性铁肠”,用他的话说:“我只注重我自己的独立思想,不迁就任何人的意见,……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张,自负责任。”
晚年,他有意加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却遭到年轻托派的攻击,他毫不留情地予以反击,他说:“这般极左派的人们,口里也说参加抗战,而同时却反对把抗日战争的意义解析得过高,他们的意见或者认为只有反对国民党统治的战争才是革命的。”他揭露说,这些人已“不是抗日行动,而是在每期机关报上满纸攻击痛骂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文章”。他郑重声明:“我的意见,除陈独秀外,不代表任何人。我要为中国大多数人说话,不愿為任何党派所拘束。”他与中国托派已是渐行渐远,基本脱离政治的、组织的关系。
1938年3月,长达三年的莫斯科审判结束,一大批老布尔什维克被处决,斯大林肃反扩大化的错误,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他对此极为反感,愤愤地对友人说:“现在苏联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专政到反动派,我举双手赞成,但专政到人民,甚至专政到党内,难道是马克思列宁始料所及的吗?此无他,贱视民主之过也。”
“哲人间世出,吐词律以诚。忤众非所忌,坎坷终其生。”这便是他的一生,冲动、奋进,拔山盖世,摧枯拉朽。在政治斗争和阶级斗争的激流浊浪中,不会韬光养晦,缺乏灵活性,历史注定他只能担当先驱者、鼓吹者、精神领袖,而不能担当实际政治家的角色。
(选自《钟山风雨》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