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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法和读法,其实就是活法

2017-06-10欧阳江河

花城 2017年3期
关键词:诗意诗歌

欧阳江河

大家可能不直接地从事诗歌的研究和创作,但是诗歌文本,无论从写作的角度还是理解、批评、细读的角度,都是一个基本功。如果大家想把文学认认真真地做好,不仅仅作为一个学位、一份工作,而是想认真地从文学的角度理解文学是什么,理解你作为一个创作者和文学、和诗歌的基本关系,那么我想,只要你怀着这样的角度进入文学,就绝对绕不开诗歌。大家知道美国的“新批评”,还有其后的“新历史主义”等等,他们对诗歌文本的细读在历史上都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催化、转折作用。“新批评”和“新历史主义”有一个最基本的贡献(尤其是在大学课堂),那就是让人们接触了诗歌这门课的解读和深度理解训练,以及这种训练的延伸,即现在美国很多大学都有的诗歌创作班的那种写作训练,在这方面培养了一大批人深读、细读、理解诗歌复杂文本的能力。对于作为一门真正意义上的学科的诗歌写作来说,这个转折中的修辞训练、想象力训练、理解力训练,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进作用。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今天跟大家交流并不只是闲谈、闲扯或者大而化之地谈一下,我想深入到一些具体文本的解读中,包括它的来龙去脉、它该怎么理解、它和其他文本之间有什么样的互文关系等等。现代诗、当代诗歌,我不能说它是引领时代潮流最尖顶的东西,但它起码是具有实质性内容的思想的结晶,是语言的具有真正先锋意义的结晶,它的奥妙在哪里、它成立的理由在哪里,如果大家通过这次课的交流能有一些理解,就很好了。

在近三十年来整个当代文学生态所发生的巨大历史性变化中,诗歌写作起到了助推器的作用。我认为,当代诗歌作为语言变化助推器所起的作用,高于任何一个门类的写作。那么诗歌到底是什么?应该怎样认识诗歌和它的作用?通过几个具体的文本,我谈谈我的理解,看能不能把大家带进去,希望能对大家的理解能力,包括具体细读的能力、批评的能力,有一些提高,我希望是这样。

我先简单地谈一下刚才已经提到的,这三十多年来,为什么我说诗歌的作用非常大?尽管它的社会影响力不像小说那么大,在当代文学史上地位没有那么高。比如一本《当代文学史》,一定是五分之四左右的篇幅在讲小说,长篇、短篇、中篇,剩下五分之一的篇幅谈所有其他的文学门类,包括报告文学、散文、戏剧、诗歌、批评、文学思潮。诗歌在后面几个门类里可能占到三分之一吧,但是跟小说一比,它占的篇幅就少得可怜,不到五分之一,还要看写文学史的人是谁。另外,在学院里面,大家也都知道,如果你是做当代史研究的学者,如果你研究小说,找工作得到的机会就要多一些,如果你做诗歌批评,除非学到顶尖、权威的程度,否则你的工作都不一定好找。这有种种的原因,但是在国际上,中国当代诗歌的地位和影响基本上是公认的。可能除了美国,美国的翻译还是以中国当代小说为主。但在欧洲,诗歌所占的份额、诗歌的影响力和评价,都正在接近小说。中国当代诗歌目前的影响和文学质量的认可度,在欧洲越来越高。所以要看从哪个角度去理解这个事情。如果只从国内文学史的角度来认识诗歌,是有问题的。什么叫文学史?盖棺论定以后的死掉的东西,或者正在死去的东西,才要进入文学史。而对于正在活着的,正在生长、变化、前行的,尚未进入“史”的某些东西,我个人认为,就存在感而言,诗歌在这里面是最活跃、最敏感的。当年庞德也说过,诗歌是一个种族最敏感的那一部分语言器官,它能触及到活物般的东西。

真正的诗歌,按照我的理解,应该是最具革命性的,最没有功利性的,最接近思想原生状的那样一种手工思想的活体。从某种角度讲,哪怕你一辈子都不写诗歌,但是只要你跟文学发生关系,只要你从事文学创作、文学研究,我就可以告诉你一萬个理由,让你进入诗歌,要理解诗歌,至少要知道诗歌里面究竟在发生什么。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中国古已有之的文明也告诉我们,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家,是一个诗歌的种族。中国文明最高的代表是两样东西,一是它的书法,一是它的诗歌。草书,大家都知道,它跟天意有关,是自然、天命、神秘感的汇集,而且它的最深处是最接近抽象艺术的,它拥有一个最安静、最具神秘感的内核。这个我就不多说了。另外一个就是诗歌。诗歌从孔子编诗以来,从诗经以来,一直是汉语最高的语言凝聚和缩略的方式。我这里使用的“汉语”和“中文”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古汉语,我的界定是,它是中国封闭的、独自形成的历史过程中的一个纵向语言现象,而语言,大家都知道,是一种存在方式。语言不仅仅是对人的存在方式、人的处境、人的内心、人的思想的一个呈现,它直接就是这个存在方式、思想方式和情感方式本身。所以古汉语是古人留下的一种生命的、活生生的、被手捂热过的东西,它直接就是那个东西,它是古人留给我们最好的生命的礼物。现在活在我们身上的,已经被我们这个种族一些特别优秀的、伟大的心灵和头脑活过了。我们不能拒绝这份礼物,否则我们的生命就只从有现代性才开始,从中文开始,我觉得这个生命太短促了。真正的生命应该是好多个世纪同时在你的身上活着。这就像我们对当代的定义——“当代”并不是说最近十年才叫当代、最近三十年才叫当代,不是的。当代的定义是很多很多个时代在我们身上被激活,它们的开关被打开,它们的密码被传递到我们内心深处,传遞到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语言中间,传递到我们的呼吸里面,传递到我们的心跳里面,传递到我们大脑思考的那个黑暗的深处,突然一瞬间被激活被打开。它是很多个时代的幽灵突然在我们身上被唤醒,获得我们的生命,这叫做“当代”。这个“当代”源远流长,它是一个万古,它不只是这一瞬间。什么叫这一瞬间?我们活在当下,比如这一瞬间我正在跟大家说话,这一个瞬间的当下,我们在说、在听、在记,这更多的是一个肉身的时间。但是所谓的当代,这个生命的万古,这个文明意义上的当代,一定是接通的,叫做“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这样一种东西才叫“当代”。所以我们不能拒绝诗歌,因为诗歌是古代生命在我们身上接通电流以后、接通呼吸以后、接通心跳以后的一个珍贵的礼物。我们不应该拒绝它,尤其是我们这样一批从事文学写作、文学研究的中国未来的汉语、中文的精英,这样的心灵和头脑不能拒绝这份礼物。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不管你从事哪种工作,哪怕你从事科学研究,也不应该拒绝诗歌,哪怕你是一个医生,是一个解剖师,是一个造原子弹的人,是一个采石油的人,都不应该拒绝诗歌。

诗歌真的是一种存在方式,是一种生命。它是命。你把诗歌这个开关接通以后,是一条一条的命,被复活。像李白的诗、李贺的诗,那样一种视野,像李商隐的诗、黄山谷的诗,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我三四年前,写过一首诗叫做《黄山谷的豹》,是一首半长不长的诗,两百行左右。我年轻时候读到两句黄山谷的诗,此后它所具有的幻象就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这跟我小时候与父亲在一起时看到的豹产生了关系。我真正地看到过豹,是在大凉山,在军营里,有电网将人与豹隔开来。这个豹和黄山谷的两句诗“谢公文章如虎豹,至今斑斑在儿孙”,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柳宗元也写过“南山雾豹”的诗句,这是中国古代关于人的灵异感、人通神的那一部分的一个意象,此一意象应该是从六朝就开始得到提炼。与此类似的意象还有凤凰,几乎没有人看见过它,但是人人都知道它存在。中国古人认为它是高级文明的、神秘的、跟宇宙精神相衔接的那个使者,那个口信的传递者。神的口信的传递者,经常化身为这样的动物。像这种头脑里的东西,很少能见到,玄豹就是其中之一。

再回到黄山谷这句诗,黄山谷说“谢公文章”,谢公是他早年的一个朋友,文章写得特别好,好得就像威武堂皇的老虎、豹子。所谓“仪表堂堂”不光指肉身现实,文章也是这样精神性的、文采的,都像虎豹一样。不光是生理的、肉身的可以遗传,文章也可以遗传,就像老虎不可能生出一个老鼠来。“谢公文章如虎豹,至今斑斑在儿孙”,这个斑斑条纹,这个堂皇富丽的帝王般的东西,通过老虎、豹子这一代父亲的文章传下来,传到儿孙后代,也写得很好。我后来写《黄山谷的豹》,就是想通过对当代诗歌写作的追索,通过对中文写作深处的汉语性的招魂般的追索,重新获得古人诗歌里面失传了的东西,就像获得遗传密码一样。

大家都知道当代已经是一个鼠标的时代,到处是老鼠,米老鼠、鼠标。统治语言变成了统计学语言,就像老鼠偷米一样,还戏耍猫,猫成了宠物。老虎和豹子那种威武雄壮的、庄严的、史诗般的东西没了。大写作的东西、老子庄子那个意义上的东西没了,失传了,这是一种文学基因的失传。我用黄山谷的豹子这一形象,我让它从黄山谷的诗篇里面、从故纸堆里面跳出来。它已经是一个虚无、一个灰尘、一个历史遗传的密码、一个消失了的没有肉体没有存在感的东西,我让它来追我,我在前面跑。因为我要逃掉一只豹子的追逐,我必须变得跟豹子一样快。当然逃与追逐之间,我加入了很多现代性的内容,包括到网上去订购一双球鞋。有这么一个段子,两人在聊天,突然听到有人高叫“快跑啊,老虎来啦”,一个人拔腿就跑,跑了两步见另一个人没跑,站在那儿气定神闲地换跑鞋,他不解地问“你干吗呢?你穿了跑鞋也跑不过老虎啊。”换鞋的人回了一句:“我没必要跑过老虎,我只要跑过你就行了。”哈哈,这样的段子也进入到我的文本里面。网购跑鞋、开车、汽油烧完了豹子还在身后狂追。就这样,我就在跑的过程中、被追逐的过程中获得一种逃亡者的身份,一种写作和思想的定位,一种速度,一种存在方式以及存在感。当代人都在追逐着什么,都是前面有个东西,我去,比如追金钱、追权利、追成功,追爱情、追孤独、追成名,到最后,都是追死亡。能不能换一种存在方式?不是去追逐,而是反过来被什么追,被黄山谷的豹追。这样,写作生涯就成了逃的生涯。逃离豹,但又希望豹吃掉我,为什么呢?吃掉我,豹就可以获得血肉,获得血性,获得存在感和生命。这首诗的结句是,假如它没有追上我,没有吃掉我,山谷先生会有些失望。通过这样一个形象,借以表达我跟这些古代幽灵、跟古人、跟古汉语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传统的,但同时又是当代的。就是刚才我讲的,多少个不同时代在诗人身上同时存在,甚至以幽灵的方式——豹子和黄山谷原本是幽灵,把我吃掉以后获得我的真实存在,而我本人变成一个幽灵。或许写作真的能复活这种文学的、语言的久远镜像,传递这样一种伟大的传统,能够通过自我生命的消失,换取它的复活。

今天我跟我的学生于文舲聊天,谈到这个概念,就是“命换命”。文学写作,要放一条真命进去。它跟研究不一样,研究者没有必要把命放进去,你放进去你的知识,你的命在另外的地方、在你的其他方面。但文学写作,如果你不把命——自然意义上的命、真实生命放进去,你就很难深入到特别深的深处,那個黑暗深处。文学创作不是要获得亮光,而是要获得更黑的黑暗。大地深处的五十米,就是最高级的音响,最好的声音不是多么响,而是多么没有声音,多么微妙的,像电灯的钨丝一闪的那个东西,你要把它捕捉住。而那个东西,一定要在黑暗中,在深海一样寂静深邃的背景中,才有可能出现这个亮。否则,无论多么亮——人工的光现在多亮啊,但你拿到太阳那里去,不值一提。所以说,我们经常以为在文学中是要追逐光亮,但我们也许是用文学来获得黑暗,然后让生命散发出光辉。或许人的内心原本以为是黑暗的东西其实是光亮,我们一定要这样来认识文学的作用,定义诗歌。

然后我再来讲讲为什么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像古人那样写诗,这是我经常困惑的,也是我和张枣讨论过很多次的一个问题。我在德国待过半年,张枣每个星期至少两次,坐半个小时的火车来我所在的斯图加特的幽居堡。那是当年巴登国王的皇宫,它在一座山上,有三万亩森林,当年建成时是欧洲最大的迷宫。我看它的建造图,一片一片的森林有点像自然这部机器里面的小零件。它的第一任花园长是谁呢?是席勒的父亲,而席勒在那个地方待了半年,就在我住的那个房间隔壁。席勒在那里写了不少诗,全世界广为传唱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合唱部分的《自由颂》,就是在那里写的。张枣每周二都过来,因为我们两个都迷上了ART台的周二晚间一档电视杂志节目,那是很了不起的一档节目,每期三四个小时,它在德语文化生活中所起的作用相当于《纽约书评》在二战后美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智力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每周二张枣过来和我一起看这个电视杂志节目,他翻译给我听。

我还记得每一期它围绕一个主题,作综合性的处理和呈现。比如有一期主题是“河流与思想的起源”,那么这个专题是怎么做的呢?他们派了四个摄制组,花半年的时间去拍四大文明中四条最重要的河流,包括中国的黄河,还有尼罗河,莱茵河,恒河,然后追踪诸如马克思思想、黑格尔思想、康德思想、哥白尼思想、牛顿思想的起源,还有宗教家,比如路德思想的起源,等等。结论特别让人惊讶:河流的起源与思想的起源一样,没有任何源头意义上的起源,每条河流之蔚为壮观全都是中途的汇集的结果。没有任何一条河有起源,正如没有任何一个思想有真正的单一起源,都是流经中途,这里的雪山化点水,那儿再有点什么,甚至可能是一个神话传说或一个咒语,一次地震,一个偶发事件加入进来,全部是中途涓涓细流的偶然汇集。这很有意思,对我的影响非常大。任何伟大的东西,河流也好,思想也好,全都没有单一的起源。宗教也没有,后来我看《古兰经》,那个先知写者穆哈默德,传说中是被大天使逼着写作,命令他“跟我读,跟我读”,他的反应是“不,不干”。他不干,那个大天使就搂着他,他呼吸不了,憋不住了,只好说“好,我跟着你念”。就这样,重复三次以后,突然一瞬间,打开了一个文思如涌的状态,噼里啪啦一写就把几十页的开篇写下来了,像疯了一样,似乎是神借他的手在写。《古兰经》的写作起源就是这样,带了点传奇色彩,后來建立了伊斯兰教。基督教就更是如此,各种中途汇集的资源混杂成壮阔的人文河流。

还有几个主题,有一次的叫做“笑作为女人的武器”。这个很奇怪,笑不是男人的武器而是女人的武器,在历史上。他们收集了各种各样关于女人的笑的传说,有的是戏剧,有的是小说,也有诗歌,也有一些宗教秘闻,也有通信,非常有意思。还有一个主题用卡尔维诺的小说《寒冬夜行人》作为蓝本,专题叫做“当一片银杏树叶落下来,世界将发生怎样的巨变”,专门用了“巨变”,不是一般的变化,有一点像“蝴蝶效应”。还有一集的主题叫做“贫穷是人类最大的邪恶”,讲人类最大的邪恶并不是财富而是贫穷本身。那里面有一点政治正确问题,讲了大量中东与非洲的事情。还有一集以光头为主题,讲尤伯罗斯在美国洛杉矶以一人之力,把政府排开,按商业模式办奥运会。从这个人讲起,还讲到希特勒有一段时间是光头,然后讲到法国当代几个著名的光头艺术家,非常有意思。还讲到中国一个当代艺术家,他在画中的光头形象。最后讲到有人剃光头,要专门跑到巴黎去,二百法郎剃一次,比别的地方贵了十倍,一个光头要理一个半小时,让你慢慢享受变成光头的过程。这集还涉及到头发,头发剪下来以后做什么用?2011年我在巴黎看到一个关于头发的展览,该展览收集了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头发,从酷刑到爱情,到记忆的保存术,到读心术、腹语术,总之是跟头发有关系的一个新历史主义性质的展览。策展人将所有那些条分缕析的头发,汇集在知识考古学的系谱框架里,去考察它们的来源,它们与当时生命的种种古怪的联系,以及这个联系后面的大历史的、文明的叙事,那些东西被他挖掘出来,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彼此联系的。

我在美国写了一首诗叫做《纸币,硬币》,在这首诗中我用了很复杂的换韵手法,把韵的声音去掉,把它变成视觉形象,变成一些几何图案,藏在腰韵、头韵、尾韵、错韵、地方韵、古韵、流水韵等等韵律纠结而成的现实深处。诗文本里面,最极端的是,我放了一个中国象棋的残局古棋谱进去。我是为了向茨威格致敬,他不是有一个《象棋的故事》吗?写一个人被囚禁。其实写作就是囚禁的产物,囚禁就是限制你某一部分的自由,比方说限制你肉身的自由,你就不能够随便出去走动,跟人讲话,但是有一样东西永远限制不了,那就是头脑,头脑里的思想。《象棋的故事》里的主角得到了一个棋谱,出来以后他变成一个古怪的人,其他方面可能智商很低,但在象棋上智商极高,他甚至把一个象棋世界冠军给干掉了。我去了美国以后,英语不好,只能读中文书,写中文诗。我的语言变成了一个囚禁,变成了被消声的东西,说也没处说,听也没人听。于是,我把语言的这种处境写到了诗里。我写诗几乎从不押韵,但《纸币,硬币》那首诗我押了韵,严格地押韵,中间有几节押的就是那种怪异的韵。诗歌写作的声部有好几个层叠,就像复调音乐中的和声层叠。和声音乐就是左手部分、右手部分、以及左右手溢出部分所构成的第三只手、第四只手的部分,各走各的旋律,各个部分拆开后,左手旋律或右手旋律独自存在,溢出部分的旋律也单独存在,但它们在音乐内在逻辑规定的某几个点上有一个垂直的下坠,那几個音在下坠的那一瞬间构成一个要么是半音和弦、要么是全音和弦、要么是空心和弦的东西,这就是复调织体的音乐。

我觉得当代诗歌也是这样,文本深处不同层叠的思想动机、情感冲动,各走各的意义,各具各的性质与差异,但在某处突然出现和弦一样的纠结,出现我们称之为内韵、内在灵视的东西。这就是乔伊斯称之为“词的奇境”,本雅明称之为“灵韵”的东西。除了外在意义的传递、情感的呈现、思想的渲染、语言的磨损以外,还有诗意声音的交错关系在里面。这个错综关系不是单独出现,而是随着意义在走,随着庞德所说的“次要的美”在出现和消隐。按照我所理解的诗歌文本踪迹学,意义作为一个过程,它一边朝前行走,一边用脚后跟悄悄擦去身后的脚印。诗歌的复杂性,经常是在内韵,即内在声音的传递和外在意义的传递之间形成的那个交错上。比方说美国20世纪最重要的大诗人之一,弗罗斯特,他认为自己诗歌最大的成就在于对内在音韵的揭示,在文本深处被提升到诗的意义暗度陈仓之高处。他的复杂性在于,他处理的诗歌主题表面上是现代转型时期的美国乡土题材,写的全是本土农村的事,他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乡土诗人,跟玄学气质的大诗人史蒂文斯正好相反。史蒂文斯写抽象诗歌,一点泥土味都没有,他们两个,还要加上庞德,构成了美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歌风景。关于弗罗斯特所处理的诗歌主题,在他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当年一流的文学评论家、哥伦比亚大学文学教授特里林做主讲人发言时,把他一生主要的诗学主题界定为“恐惧”,把他诗意的内核称为“人类的恐惧”。材料是乡土的,是身边发生的琐事,但诗意的精神元素是人类的深度恐惧。这个说法在当时惊世骇俗,现在已经成为定论。弗罗斯特最后认可了这一点,不过,他坚持认为他自己的诗歌文本作为一门手艺,最高的贡献是发现了英语诗歌的内在音韵,而这个内韵在翻译中会丢失掉。这就是为什么弗罗斯特在界定诗歌翻译时,认为诗歌就是“在被翻译过程中失去的那一部分”。确实,这种内在的音韵从英文翻译到法文、中文时,就不存在了,意思可以翻译出来,甚至诗歌的轻重缓急、词的色彩以及语气变化,也可以部分地翻译出来,但诗的内在声音,不仅仅是韵,不仅仅是腰韵、头韵、尾韵、半韵之间的交错,还包括轻重音、唇齿音、爆破音的换气、传递,包括颤音、浊音和轻音、舌根音和舌叶音等等的搭配、触碰、互破和传递,由此形成的犬牙交错、百密一疏、泥沙俱下、天网恢恢的关系。总括其中的写与说,以及不写与不说,有的时候甚至是那种被蛇爬过的感觉,被牙齿咬过的感觉,被青草长过、被花开过、被太阳晒过、被水流过的感觉,深处奥义有时在字面上似乎出来了,快要出来了,或许根本出不来。那是只能在母语内部呈现的奥秘,在别的语言序列里出不来。

讲到这里,我得界定一下我使用的“中文”概念。我们这代人的写作都是用中文。中文,对我来说是一个有横向比较与联系的语言现实,它是相对于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日文、韩文等等所存在的一种语言,有相互翻译、相互映照的影响在里面。中文不像汉语,汉语跟翻译没关系,汉语更多处理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更多的是汉语本身的内在纵向变化过程中所形成的文化的、自然的、人心的、文学的、诗意的、信仰的、政治的东西,汉语所处理、所呈现的是和中文不一样的东西,中文在这个意义上讲跟其他语言翻译关系密切。当然,中文从汉语也得到了很多养料和资源,尤其是旧白话。都说我们现在的语言资源是从新白话来的,其实还有旧白话呢。旧白话在古代小说里面、话本里面、词曲里面都有,旧白话相当于古汉语的口语化。胡兰成使用的是旧白话与新白话间杂的一种风格化用语,杂在一起现在的读者觉得很新鲜,其实拿旧白话一比,那已经不是什么原创的东西。我的意思是,旧白话、新白话,现在慢慢过渡到中文,中文慢慢受到翻译的影响,变成我们界定词与物的语言。我们现在写作所使用的语言是中文,诗歌使用的语言也是,有语法,有结构,词性分得非常清楚。但是如何在我们所使用的中文里面,唤起和激活古汉语的东西、旧白话的东西,这里面确实存在某种我们这代人意识到了、但却没有下太大功夫去处理的问题,这涉及到语言的、文化资源的衔接。这有待于我們新一代的写作者,也包括在座的同学们,你们这一代精英,去深入理解和处理。

致力于写作,就得有大的、根本的问题意识。不光要学习技巧、修辞,不光要阅读大量书籍,甚至不光要有创作,还要有更深的东西。你写小说,写诗歌,经验够或不够,写作技法很强或偏弱,无论哪种情况,思想的内视力都很重要。我们要思考,要有一个范畴放到写作里面。要有问题意识,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如果没有这样的意识,写作走到一定时候会觉得特别困难,会走不下去。如果有这些东西呢,你就会觉得,可以。连金斯伯格这样的反文化诗人都说,“我对我自己如宇宙洪荒般广阔地思考人类和时间的问题一点都不感到羞愧”。惠特曼说,“我怀着宇宙观,怀着总统般的雄心抱负,低头去问一片树叶,问它对生命的看法”。西川有一首诗非常有意思,也是他的一本英文诗集的题目,叫做《蚊子志》,写小小的、微观的蚊子,但西川在里面放了一个宇宙观进去。他将一个写作者的广阔思想范畴,放到一个肉身的、飞翔的、小小的像蚊子那样的载体里面,所以蚊子的小一点都不小,而是浩渺大气但又具体及物。也就是说,一旦有了这个世界观,有了这个思想观照,你就可以用它来写任何事情,再琐碎都可以。至于世界观,按照思想家卢卡契的说法,“就写作本身而言,只有大作家才有世界观”。如果你写了一辈子,连一个世界观都没有,很难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所以世界观的问题,不光对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特别重要,对作家和诗人同样重要。所以,上半个时段我所要讲的,说到最后要落到一点上:就是我们所有的一切,我们身边所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汇集到我们的生命里,汇集到我们的头脑里,我们的笔尖上和思考里,汇集成什么呢?构成一个宇宙,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观、宇宙观,不仅仅是在写作的时候才发生。它同时也发生在写作之外,伴随生命的日常性。经常是这样,我们不写作的时候,我们就是另外一个人,我们写作的时候冥思苦想,所使用的语言和我们平时所使用的语言完全不一样,写作简直变成了思想的苦役,带不进人的日常处境,说的不是人话,想的不是人事,不带体温和心电图。其实,再高深的东西都是手可以焐热的,都是可以呼吸的。写的世界观,它存在于每时每刻,每一个瞬间。

下半节课,我要涉及几个具体的诗歌文本。并不是解释这几首诗,我想通过这些诗作的解读,与在座写小说的同学们有一个交叉、交流的地方,就是文学是怎样从日常生活,哪怕是别人的生活、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叙事里面,提炼出一种新的诗意。当代,不要说在座的同学们的自身经历没有那么丰富,像余华那样经历丰富的大作家,当过小县城的牙医,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连他最近的小说都是从新闻,从博客、网上来的。其实题材从哪里来并不重要,关键是它来到文学里面以后,变成了什么,这个才是重要的。诗意如何提炼,故事如何升华、如何被挤压出来,这可能也是一个文学的基本命题。小说不在我的专业范围里面,大家的四位作家导师李洱、格非、邱华栋、严歌苓都是写小说的大家名家,唯一的批评家李敬泽无疑是当今国内最具权威的小说批评者。所以我不从小说角度,而是从诗歌的角度涉及具体文本,希望在写作的内在层面与同学们形成对话。

诗歌意义的提炼,不仅仅是提炼盐或者糖那么直接,它是提炼味精,提炼糖精。你直接吃的话,糖精是苦的,吃不得的,是假糖。这是进入文本之前我的一个事先提示。我今天就讲两个文本,张枣的和翟永明的。我按照我的理解,讲讲他们是如何提炼诗意的。其实我更想讲西川的一首诗,但可能时间不够。我自己的诗,一到两首,或许会穿插其间,简单提一下。诗的深意跟日常性、跟真实、跟新闻是不同的来源,但什么样的非诗来源,都能成为诗意的起源。当代诗意往往不是直接从诗的镜像中涌出,如古人所说的那种触景生情的捕捉诗意的方法,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失效了。诗的意义像八爪魚的爪子,像螃蟹,我们人都是纵着走,它横着走。当年北岛他們那个时代,时兴一种短的诗体,最短的是北岛的《生活》,内容就一个字:“网”。我记得当时有一首诗,叫做《螃蟹》,内容也是一句话:“奇怪,人怎么是直着走的”。我们说螃蟹横行,它却奇怪人怎么是直着走的。写作常常是这样,奇怪,他不用人直着走的方式,他横着走,或者倒退着前进。圣琼 佩斯,一个六十年代初获诺贝尔奖的法国诗人写了一首诗,涉及诗的思想轨迹:“沿着事物的消逝前行/用脚后跟悄悄擦去历史”。这是诗人的思维方式,倒着走,但是往前去,而且往往不留痕迹。这不就是中国的轻功吗?词的凌波微步。

我讲得有点东拉西扯,大家可能会觉得有点散。这也是我的一个特点,我讲什么都这样。这种东一下西一下的跳跃性,有时候我一边讲述那些自以为非常熟悉的,好像是已经带有经验的沉淀、思想轮廓已经被勾勒完成的东西时,我一边讲述它、恢复它,一边又输入一些新的、活生生的生命的发生,这就会带来东拉西扯的跳跃。这些东西我认为不应该回避,而是应该鼓励。整个上半节课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把大家吸引到诗歌里面来。为什么我们这些诗人,会致力于诗歌写作这样一项费力不讨好、没有多少回报的、这样一项复杂的、艰苦的思想劳动、创作劳动,为什么会这样?我已经快六十岁了,为什么还坚持这样?不是说我没事做,我可以做很多事,但为什么诗歌始终是我生命存在的,最重要、最具存在感的东西,为什么这样呢?一定会有非常深刻的理由。我想把思想原生态的东西传递出来,另外一部分我会结合具体的作品做一些剖析,希望对大家有些启发和帮助,哪怕所触及的是次要的美。

我讲两首诗,两个不同的来源。张枣有一首诗叫《父亲》,这是他晚年的一首很短的诗,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首语言比较简单但含义非常深远的诗作之一,是跟我们这代人的历史产生了直接关联性的一首诗。张枣的父亲身为右派,张枣将父亲从发配地新疆回到故里长沙这样一个奇怪的历史时刻提炼成一个诗意的决定性时刻。他处理了历史与诗意的双重消极性,这样一个当代思想。这首诗写得非常有意思。(以下解读,所援引的原诗作,用其他字体标出)

父 亲①

1962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

“1962年”他被放出来了,这个“他”就是张枣的父亲。

还年轻,很理想,也蛮左的,却戴着

这句“蛮左的”一下子反讽的语气就出来了。“却戴着右派的帽子”,一个别扭出现了,第一个别扭。蛮左的却戴着右派的帽子,这是“反右”时期的别扭,知识分子身上共同的秘密,还年轻,很理想。

右派的帽子。他在新疆饿得虚胖,

“他在新疆饿得虚胖”,说明他被发配到新疆去了,出现了具体地址、具体时间,但是人物却是抽象的“他”。看到没有,“新疆”一出现,就马上把它消掉,出现了“老家”,然后“蛮左的”,马上又是“右派的帽子”,这两个反向对称。

逃回到长沙老家。他祖母给他炖了一锅

出现了老一代,“祖母”把“年轻”消掉了。

猪肚萝卜汤,里边还漂着几粒红枣儿。

白的,萝卜是白的,“里边还漂着几粒红枣儿”,视觉意象的东西出现了,补药的东西出现了。“枣”,张枣的枣,几粒,说明那个时候很节省,枣子都要数着放几个,物质的拘谨、拘束以及精打细算的语气出来了,都是暗度陈仓的写法。到这里你感觉甚至一点诗意都没有,简直就像散文一样,但是处处充满了诗歌的功力。

室内烧了香,香里有个向上的迷惘。

烟出现了,虚无缥缈,“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概念在这里出现了,出现了视觉的“迷惘”,烟,然后味道出现了。

这一天,他真的是一筹莫展。

重复了“1962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在音乐里面叫做主题再现。音乐里面经常是第一主题、第二主题,副部主题初度出现然后音乐主题再现。

他想出门遛个弯儿,又不大想。

那种犹豫,不知道怎么办。艾略特有一首《普洛夫洛克的情歌》,里面写他要去敲门去见一个女人,到她门口后,就想着敲还是不敲,那种犹豫在这里出现了。

他盯着看不见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

“他盯着看不见的东西”,诗意的东西,虚无的、荒诞的东西,出现了。我们说市场是看得见的手,他的处境是看不见的。“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出现了,表情出现了,但是这种声音和表情都是自嘲、反讽,都是反的,实际上是沉默,是笑不起来,是苦闷。

他祖母递给他一支烟,他抽了,第一次。

这个“烟”和前面的“香”对应。第一次抽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百无聊赖、迷惘,不知道怎么办。他就一个具体的动作,干了一件具体的事,非常细腻,又有诗意,甚至小说的细节,叙事的。但这种叙事我待会儿会讲到,诗歌的叙事跟小说叙事截然不同。

他说,烟圈弥散着“咄咄逼人”这几个字。

他说了什么不知道,笑了什么不知道。“他说”,旁边陪伴着他的是烟圈弥散,好像是烟圈在说,并不是他说的。

中午,他想去湘江边的橘子洲头坐一坐,

“中午”,更具体的,把一天给出一个更具体的时段。在长沙待过的人知道,“橘子洲头”是一个公园的名字,但所有读者又都会立即联想起毛主席的那首《沁园春 长沙》词,“橘子洲头”在此又是革命的一个隱秘镜像。那首词,写了“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那样一种意气风发的、革命的气度,好像革命就是起源于橘子洲头似的。湘江边的橘子洲头,特别具体,从新疆到长沙,又从长沙家中到橘子洲头,从1962年到这一天,然后到中午。

去练练笛子。

这个意象太怪了。笛子大家都知道,就是空洞,人往空洞里面吹,吹出来的声音。处处都联想到和回到那个“空”字,那个原子,那个洞。空,开始发声。练习的声音。张枣本人旅居德国期间,还写过一首着力处理“空”这一主题的诗作《空白练习曲》。两个文本都出现了空的练习之声,我们可以将两者联系起来加以解读。

他走着走着又不想去了,

他沿着来路往回走,他突然觉得

总有两个自己,

这是非常抽象的,纯属诗歌的事件发生。这就已经有点诡异了,是文本意义上、诗歌意义上的一种发生和叙述,非常合理但是绝对荒诞,又绝对日常性。“总”字非常有意思。诗歌有时候用虚词,现代汉语中,张枣是用虚词的大师。“总有两个自己”这个“总”字意味深长,而且是四两拨千斤。

一个顺着走,

一個反着走,

一个坐到一匹锦绣上吹歌,

跟前面的“蛮左”“理想”那些枝节相呼应。“在橘子洲头坐一坐”,这个“坐到一匹锦绣上吹歌”是不是就是他老想革命、很理想,老想报效革命,却被打成反革命,与这样一种奇怪的处境有关。吹,与笛子之空洞有关。笛子是个物象,也是个词眼。

而这一个,走在五一路,走在不可泯灭的

具体地址,五一路。

真实里。

回到真实里。但诗的叙述反而有一股越来越不真实的怪异气息。

他想,现在好了,怎么都行啊。

“怎么都行”是多年之前,法国后现代主义者提出的一个思想口号。后现代的基本精神状态,一言以蔽之,就是怎么都行。“他想,现在好了,怎么都行啊”,因为他不知道该干吗,不知道走到哪里,一个在这儿,一个在那儿,老是反着的,老是有不同的、差异的别扭。就是别扭、不顺、拧巴,老有一个矛盾在他的处境里面,他的每时每刻的日常性里面。所以他干脆就释然了,在自己的日常性处境里出现了文本性的、几乎是一个传奇和神话的诗意时刻,但这一切,在根本上又只能是反诗意、反神话的。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此诗的主题:消极性。“现在”这个词,从中午到了现在,Right now,这一刻,这一瞬间通向他的整个生命处境。

他停下。他转身。他又朝橘子洲头的方向走去。

不走了。他已经在往回家走了,又朝橘子洲头走去。

他这一转身,惊动了天边的一只闹钟。

“他这一转身”就是right moment,诗歌的时间,我们讲的决定性的那一瞬间。布勒松,法国一个著名的摄影家,他那一代最伟大的摄影家,他对摄影的定义就是:摄影,就是找到那个时间,那个他称之为决定性的瞬间,也叫摄影的时间。而那个时间是什么呢?就是moment,right now,就是那个正确的、决定性的瞬间。不是说人们看见了什么,摄影家才拍下什么,相反的,是摄影家拍下了什么人们才能看到什么。你想想他说的真对。平时我们看见的东西,如果不是摄影家把它优美地、准确地拍下来,放到我们的面前,放到伟大的摄影作品的这样一种心态、这样一种塑造、这样一种视野、这样一个范畴里面,让我们深深看见这样一个真实发生的话,那个真实发生哪怕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如果不通过艺术作品的眼光观看,就跟从未看见一样。除非它是艺术,是被摄影的那一瞬间抓住以后呈现在我们面前,否则我们看不到。一样的,诗歌的决定性瞬间也具有同等性质。

他这一转身,搞乱了人间所有的节奏。

他这一转身,一路奇妙,也

“也”字和前边那个“总”字,“总有两个我”,这个“也”跟那个“总”字构成了对位关系,构成了一个虚词的复调和声。

变成了我的父亲。

张枣在这首诗里提炼出了什么呢?他的诞生、他的父亲的这段历史,也是张枣生命起源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张枣作为一个诗人被生下来,他身上所具有的精神性的东西、历史性的东西、人生处境的东西,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被决定了,已经是一个宿命,是一个别扭、一个矛盾、一个百无聊赖、一个蛮左却被戴上右派帽子的这样一种历史处境。通过他的父亲,已经在他的诞生密码中设定了一些程序,一些范畴。这也奠定了张枣很多诗歌的一个主题,只不过这首诗是直接写他父亲的血缘,是有真实根据的,这个东西我把它称之为是什么呢?中国当代诗人里面有两三个人致力于处理这个主题,但张枣处理得最好,那就是:消极性。时至今日,我们追逐成功也好,刻苦创造也好,励志也好,干什么都好,弥漫在我们整个时代精神里面的东西是积极向上的,是励志的。而中国六朝时的时代精神可不是这样的,因为那个时候战事连连,世界也很混乱,那个时候的时代精神可不是励志和积极向上,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就是清谈、玄想,其实就是一种行动意义上的消极性。消极性其实是中国古已有之的传统。在这首诗里面,张枣只是把这个传统延伸到了他父亲的政治遭遇——其实已经不是政治遭遇了,而是里面大量的琐事。诗歌最难处理的是它的日常性,而这个日常性,张枣抽取了那一天,他的父亲母亲可能就是在那一天,1962年的某一天懷上张枣的。一个消极性的父亲没事干了嘛,就只好去生小孩。

这首诗有一个互文本,张枣跟我讨论过他的互文本,用的是菲利普 拉金的诗。那是二战之后六十年代,英国的经济成长比较快速的那几年,但是社会生活特别枯燥,优美的贵族的传统被抛弃,美国战后文化、美式民主、美国的市场经济的逻辑,包括美式的资本,大举进攻英国,占领了英国。那个时候创造出来的平庸的中产阶级,不仅仅变成一个生存的结构、现象,也不仅仅变成国家经济的支撑,甚至已经变成一种信仰,一种消费政治的模式,一种人生的方式,一种主流的文化模式。在这样一种处境和生态里面,菲利普 拉金写的诗特别有意思。我建议大家一定去看看菲利普 拉金的诗,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诗人。他比奥登厉害。奥登后来去了美国。现在中国诗人里面一堆推崇奥登的,我是更推崇菲利普 拉金。张枣跟我一样,也特别推崇他。菲利普 拉金有一首诗,讲的是从他诞生的那一年往前推,推到他的父亲和母亲怀上他的那一天,他说多少年以后,他站在他的父亲母亲怀上他的那一个瞬间、那一间房子的楼下大街上,盯着那間房子。他的父亲母亲现在人在天上,他也不知道此身何人,但他盯着那个多少年前他的父亲母亲在那儿的一次亲热活动,把他给诞生下来,把人的精子卵子放到人的阴阳结合里。这样一首诗,菲利普 拉金用的是一种特别反讽的甚至是谴责的,一种有点下流的、直接的语气来谈论他诞生的这件事情。张枣这首诗谈父亲的一转身,“一路奇妙,也变成了我的父亲”的时候,我觉得也受到了菲利普 拉金那首诗的影响。这是作为对菲利普 拉金诗歌的一个致敬,他把它放在里面了。这首诗里面张枣一方面跟他的父亲的处境、打成右派的经历做了一个勾连,另外一方面把他父亲要生小孩这个决定、把实施这个决定、让他的母亲怀上他的这一个瞬间,也放进去了,又把菲利普 拉金那一首奇妙的诗放进去了。菲利普 拉金那首诗是站在楼下,望着一个三十年前的房子和一件男欢女爱的事情,是从现在来追溯,是回望,是抬头仰望,那样一种视境,他把它放到诗歌的写作里面。张枣这首诗写他的父亲在橘子洲头、五一路上走来走去,然后想吹吹笛子也不行,抽了第一支烟,吃了一个猪肚炖萝卜,里面还放了几粒红枣儿,百无聊赖在那走来走去,老觉得有两个我,然后突然停下来觉得想通了哪也不去了,怎么都行,然后又回头往橘子洲头转身。这个“转身”的诗歌的这一瞬间,就是消极性,也就是张枣在他诞生之前,就被消极性作为一个历史密码,注入到了他的诗歌精神、诗歌主题里面。他终生处理的消极性,在那一瞬间已经被那种犹豫、那种优雅、那种百无聊赖、那种反讽、那种扭结、那种矛盾,在那一瞬间不光作为一种政治的处境、人生的处境,他的父系的血液、血脉,也作为一个诗歌的、美学的种子,被种下了。所以他这个充满消极性的诞生,“变成了我的父亲”是双重意义的,不光是人身的处境,也是诗歌主题的提炼,就是整首诗在处理的消极性,消极诗学、消极美学,由他的父亲代表了。非常有意思。这里面的叙述充满了大量的日常性,但是每一个日常性都有一个诗意上的观照,一个暗度陈仓,一个密码般的东西,我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这首诗一反张枣其他的诗,他其他的诗经常写得很香艳,用很多诗意化的修辞和用语,而这个你拆开看,几乎没有一个词是特别特别诗意的,因为他想用诗歌来处理一种特别没有诗意的日常性,他从里面提炼、整理出一种诗意来,非常有意思。通过这首诗大家可以看到他怎么跟日常性,怎么跟他父亲的历史、他父亲的处境,怎么跟“反右”这个广阔的很重要的一场中国政治运动,多层次地衔接起来。

我们再来看一下翟永明《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我认为这是一首非常精彩的诗,既是一个女性主义的文本,又是一次知识分子的写作,诗歌能不能从新闻报道里面提炼它的思想灵感、主题和力量,获得诗意立场,这首诗是一个绝佳的写作例证。我认为这是最近十年来最重要、最萦怀难忘的当代中文诗之一。我们来看一下。

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①

雏妓又被称作漂亮宝贝

她穿着花边蕾丝小衣

大腿已是撩人

有美丽的衣服,又“大腿已是撩人”,已经初具女人味了。

她的妈妈比她更美丽

她们像姐妹“其中一个像羚羊”……

她的妈妈也年轻美丽,和女儿像姐妹。羚羊,一种优美意义上的、人类学意义上的动物性出现了。

第一段就写得非常直接。一个小女孩,但又直截了当开篇就是破题的“雏妓”。这首诗的写作,来源于翟永明在媒体系列报道中,看到的一个追踪叙事: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娃娃被人拐走了,卖去接客,几个月时间内接了三百多个嫖客。她父亲到处找她,几个月后找到她,她那尚未发育成熟的子宫已经被嫖客们用得烂掉了,只好做手术取掉。我们经常读到女儿寻父的故事,但发生在这个雏妓身上的,是父亲寻找到女儿的故事,她还是个发育不全的小女孩,却连女人的器官都宿命般地预先被剥夺了。这么一个悲惨的当代故事,媒体报道之后,看看诗歌怎么来处理。翟永明这个作品我觉得是大手笔的。文本里面有多重的立场,至少有四个人在里面:第一个是诗人,第二个是女人(而且是一个女性主义者),第三个是知识分子,第四个是成年人,历经沧桑世事的过来人,面对一个小女孩。面对一个新闻事件她是诗人;面对整个社会事件她是知识分子,保持批判立场;面对那些嫖客,她是一个女人、女性主义者。四重角色在这首诗里面是怎么混合的,立场又是如何交叉的,特别复杂,但又特别清晰,浑然一体。

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宝贝

宝贝也喜欢对着镜头的感觉

看见没有,“对着镜头的感觉”,已经是一个照片意义上的人了。她现在只在照片上还是美的,只在照片上还跟她的母亲像姐妹一样。她跟她母亲的关系,是美的关系,往事关系,被摧残之前的形象只留在照片中,非常有意思。那是新闻的东西。

我看见的雏妓却不是这样

因为她看到的是新闻报道,是这个照片背后的。

她十二岁 瘦小而且穿着肮脏

这是在进入世界以后、被嫖客糟蹋以后。

眼睛却能装下一个世界

或者 根本已装不下哪怕一滴眼淚

她的爸爸是农民 年轻

但头发已花白

她的爸爸花了三个月

一步一步地去寻找他

失踪了的宝贝

雏妓的三个月

算起来快一百多天

三百多个男人

这可不是简单数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那么多老的,丑的,脏的男人

要趴在她的肚子上

她也不明白这类事情本来的模样

“这类事情”,掂量起来,其情感的、美妙的成分,全都没有。她不明白。这种禽兽般的事情,连脏都不是,连原罪都算不上。她搞不清楚这种事情本来的模样是什么,一种连原罪都不是的东西,有没有“本相”意义上的本来模样,我想谁也不知道。

只知道她的身体

变轻变空 被取走某些东西

雏妓又被认为美丽无脑

关于这些她一概不知

她根本就还没发育成熟,心智和身体都还没有发育成熟呢。

她只在夜里计算

她的算术本上有三百多个

无名无姓 无地无址的形体

他们合起来称作消费者

消费政治的东西出现了,商业主义的消费出现了。

那些数字像墓地里的古老符号

太阳出来以前 消失了

蝙蝠,或者吸血鬼。吸血鬼就是一见阳光就要消失。

看报纸时我一直在想:

这个后面非常有意思。前面都是讲新闻发生,她把它用诗歌的方式叙述了一遍。

不能为这个写诗

这一句太厉害了。

不能把诗变成这样

不能把诗嚼得嘎嘣直响

不能把词敲成牙齿 去反复啃咬

那些病 那些手术

那些与十二岁加在一起的统计数字

一直用的是医学术语。我们说消费时代的客户,取消了人,而是变成数字,点击率、消费量、接客量、民主选举的投票率、电影院上座率,都是数字。民主时代,数字化时代,都是消费的,很有意思。

诗、绷带、照片、回忆

刮伤我的眼球

(这是视网膜的明暗交接地带)

一切全表明:都是无用的

都是无人关心的伤害

都是每一天的数据 它们

正在创造出某些人一生的悲哀

部分地 她只是一张新闻照片

这有一个“照片”“新闻照片”。

十二岁 与别的女孩站在一起

你看不出 她少一个卵巢

一般来说 那只是报道

每天 我们的眼睛收集成千上万的资讯

现在讲到“眼睛”了,这个器官。

它们控制着消费者的欢愉

它们一掠而过 “它”也如此

信息量 热线 和国际视点

像巨大的麻布 抹去了一个人卑微的伤痛

我们这些人 看了也就看了

它被揉皱 塞进黑铁桶里

这首诗的后半段特别有意思,我们先讲后半段。我要回到我刚才提到的那个美国诗人,跟弗罗斯特完全相反的一个伟大诗人,华莱士 史蒂文斯,他是一个宗教冥想式的诗人,他的诗的写作独特在什么地方呢?曾经有一个研究者,非常有洞察力地指出,在别的诗人结束的地方他开始写作。通常我们认为从哪里开始都行,诗歌也好,绘画也好,最重要的是尋找在什么时候该停止、该结束。那么史蒂文斯特别重要的一个诗学特征就是,他通常是在别人结束的地方开始。将这样一种结束和开始彼此反转的写作范式,带入到我们对翟永明《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这首诗的解读,会非常有意思。通常这样一首诗写到某种地步,它已经表达了女性主义的愤怒,表达了诗人的独特看法,表达了当代知识分子的高蹈立场,表达对社会乱象的批判心态,一首诗写到这里应该就已经结束了。翟永明却接着往下写,把诗作者本人作为资讯的、信息的、新闻的消费者,她把这样一种当代消费政治的身份搁了进去,也就是一个深具反消费意识的诗人作为消费者的日常人,展现出这么一种微妙、隐秘、吊诡的当代身份。她作为一个诗人的正义感,女人的愤怒、诗人的愤怒,知识分子的疼痛感、批判性,被资讯消费给激发出来了,许多不同层叠的东西混在一起,诗人立场与日常人身份混在一起,一边批判一边自嘲。你看她最后写了,“我们这些人 看了也就看了/它被揉皱 塞进黑铁桶里”。一个如此深刻、如此愤怒、如此痛惜的诗人,思想和写作之余,还能做别的什么呢?这让我联想起另一位诗人、诺贝尔奖获得者塞缪尔 希尼的一个著名言说:诗歌不是一个发生,词不能变成一辆坦克。两个诗人,表达的是同一个思想。

文学自古以来一直在争论一个很重要的诗学母题,就是:词,是不是物?这个文学母题对诗人尤其重要。大诗人的一个基本抱负,也可以说是写作的野心,就是想把词当作物来使用。不仅仅止步于用词来描述我们的观点、我们的想法、我们的情感状态,不仅仅只是用词来描述世界正在发生、已经发生、将要发生的事件。这还不够。词,不仅仅只是对发生的一个描述、一个叙述,它要直接成为发生本身。诗歌写作,不仅仅止步于表达和传递物态世界的那个“是”,诗直接就是这个“是”,这个Yes。诗歌是发生。它不仅仅只是发生的一个描述,它直接就是发生本身。关于词,拉康有一个说法。1997年夏天,我随一位法国建筑师朋友,带着“建筑的角度”转悠巴黎,转了一个星期。有一天走着走着,他突然指着大街上一面涂鸦的墙说,“你看,这是拉康的话”。写的是什么呢?“现实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是词语的。”就这么牛。现实不真,也不假,也不是物的,更不是肉体的,现实是词语的。拉康就这样定义“词”。这是关于“词是不是物”最极端的一个表达。词就是物,就是发生。

但翟永明在这首诗的写作推进中,她看到这么痛的发生后,她怀疑了,动摇了这个“词就是发生”的立场。她觉得诗歌所写的词,包括她写的这首诗本身,跟那些新闻一样,被消费一下、被阅读一下,看一看、写一写、读一读,然后痛一痛,批一批,接下来就揉成废纸扔进黑铁桶——这个更狠,不是垃圾堆,是“黑铁桶”——黑铁桶才是现实,才是物。这首诗的无可奈何、疼痛和纠结,以及诗人对诗歌作为发生本身,无法制止这么荒唐、这么痛苦、这么糟糕、这么邪恶的事情的真实发生,由此导致一种更为深刻的怀疑。她对诗歌作为发生的写作权力产生了怀疑。一直以来,不是说在文明世界,诗歌是一个精神立法吗?不。诗歌所能起的作用,跟新闻报道其实并无多大差别。也就是消费一下、感慨一番、疼痛一番,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和批判,然后怎么办呢?更深的秘密被揉成废纸,扔了,忘掉了。这种怀疑已经直接涉及到诗歌的存在感本身。

所有这些在资讯时代控制了消费者的欢愉,控制了消费者的痛苦,怎样都是消费。然后,一个更大的意识形态来了。我为什么要特别讲翟永明这首诗的后半部分?因为翟永明在诗文本的后半部分,实际上处理的是诗歌对待消费政治生态的一个根本质疑。诗歌一方面警惕这种信息消费,但另一方面它又毫无办法,无可奈何地融会进资讯消费。词本身变成了消费,“写”成了“被写”。诗歌本身是反消费的,但是它也难逃这个当代消费政治的意识形态。这就是为什么我最近几年来一直在强调难度写作,一直在强调“反词”立场的长诗写作,我想反抗诗歌被媒体意识形态卷进这个消费逻辑、卷进这个新闻的发生、卷进这种命运,我一直在抵抗它。我用诗歌的难度、长度和深度来反对它,用费解来反对垃圾信息大量涌现的公共现象。你要是看不懂这样的诗你就绕过去别看,就翻过去,或者压根不碰这些让你头痛的东西。就像庞德讲的:我当然希望有人喜欢我的诗,但是不喜欢就算了,就翻过去吧。我寧愿这样,也不愿意像垃圾新闻一样被消费然后忘掉。回到这首诗作,它的后半部分,翟永明的表达,她的批判、怀疑和嘲讽,已经不仅仅是针对时代乱象,针对消费奇观,也是针对诗歌自身。另外还有一点,置身这样一种消费生态,尤其是词、语言、信息本身变成消费对象、消费材料的时候,我们发现不光是中国,放眼看整个世界,自现代性发生以来,由于消费政治的出现、资本逻辑所起的统治作用、塑造和程序作用,一种我称之为“媒体意识形态”的东西正在左右着、控制着我们的时代精神、时代风尚,控制着我们的注意力,正在取代政治,取代宗教,取代信仰。我们每天的注意力被打岔,我们被各种各样的现代性名目下的方便的东西、碎片的东西、由小意见而不是思想形成的东西引领着,被各种各样的报道、各种各样的奇观、甚至是各种各样的灾难吸引着,正在失去我们文学本身、信仰本身、心灵本身的内驱力、凝聚力,正在失去诗意,正在被变成消费对象。这是翟永明这首诗后半部分的隐含意指,一方面是作为一个读报者,消费报纸的人,一方面对读报和消费者这个身份的反讽和质疑态度,写得直接、痛彻,诗歌本身的无力感也被写进去了。

我们再回到这首诗的前半部分。这里的诗歌叙事就跟小说叙事有关联了。诗作者在前半部分结束之处、下半部分开始之处,这样一个文本的交接地带离迷地写到:我一直提醒自己诗不能这么写,不能这样咯嘣咯嘣的,不能写这些烂东西、这些糟糕的东西、让我们不快乐的东西。她一方面这样提醒自己不写,一方面又写了。在这个“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的里面,她写了,建构起一个诗的当代叙事,一个只有诗歌才能处理的元故事,一个古老的故事。我说过,每天的新闻都有可能在“原诗”的层面上,跟三百年、五百年前的古老文化内部的某一个元素,产生某种重影的、相遇的、纠结的东西。比如说这个诗歌叙事里面,就是父亲寻找失踪的女儿,找到时女儿已经不是女人了。古老的元故事多半是女儿寻找父亲,这个故事被当代诗人颠倒过来,在现代性里面变成一个父亲寻找女儿的故事。她母亲呢?母亲浮现在一张照片上,但不是新闻照片,而是发生这个新闻事件之前那一个前兆。母亲不在女儿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当了雏妓之后现身。在新闻与诗歌叙事中,母亲后来都没出现,她只是在这之前、在照片里出现。所以女儿前后发生的根本变化是在照片上反映出来的,一张是新闻照片,一张是在这之前她和母亲的幸福的旧照片,美丽的,穿着蕾丝花边裙子的,那样一个从前岁月的照片。“其中一个像羚羊”,也不知道是谁,这里面有一个古老的、变形记的、神话模式的故事。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这样一个经济高度发展的时代,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都被放出来,人的欲望被放出來,经济又成长,大家又有钱,成为消费者,身体的消费者、欲望的消费者,在乱世和盛世并举这样一种情况下,古老的女儿寻父故事变形为农民父亲寻找失踪女儿的当代故事:这个故事既是一则新闻,又是一首诗歌。女儿各个方面都还未成熟,生理和心智都还处于发育期,却成了“雏妓”这样一个现代性的消费品。值得注意的是,诗的文本叙事中,出现了一堆的统计数字。我们这个时代不是崇尚统计学吗,大众信仰数字,金钱的数字,选票的数字,各种意义上的数字。在这样一个数字化时代,这样一种人的疼痛,这样一个父亲寻女儿的故事,其内蕴的震撼力,将诗人的女性主义态度,将消费政治受难者的以及反消费的抵制态度——这样一种复杂的、多义的当代诗歌思想,汇集在一起。当代知识分子的批判态度,从诗的文本深处是非常明显地朝现实世界弥漫。另外就是作为一个女人,作者的伤心和悲愤,似乎又被强行压抑到词的底部,因为她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没用,词不是一个物,不是一个“发生”。如此之多的层次自这首诗的写作深处升起,将我们的阅读、理解、批评、思想带到一个不常有的高处。而这首诗故意写得有点干巴巴,这也是此诗必要的写作风格的一部分,大量的重复,而且一直扣着数字在写,借力非诗的材料在写,挪用新闻、信息、消费质地的语言在写,成熟且深具力道。

这样一件关于雏妓的新闻报道,引发出翟永明作为诗人这么多的感触,她提炼出这么复杂的、有层次感的、综合的,某种意义上讲特别难处理的主题,把深度诗殇呈现出来了。所以我一直认为这是非常辉煌的一首诗。它深入到我们这个时代、呈现我们这个时代本相的这样一种力量和境界,认真地讲,是我在当代小说里极少看到的。她直取事物本源,但是同时又把叙述者的尴尬,这种诗的自嘲和无可奈何,以及自我质疑和自我批判,同时放进去了。层次如此多了,还写得那么简单,甚至那么干巴巴、那么生硬。翟永明的诗通常都写得很柔韧,但这首诗却有一种生硬的东西在里面:包括诗的语调,修辞风格的选择,都跟诗意主题的呈现和力量高度吻合。翟永明这首诗真是特别能代表我们这个时代到底应该怎么写作,既具有公心,又保留诗人的自我特征,这是典范之作。至于这首诗本身该怎么评价,这是另外一回事。只是作为一个诗人,我知道这样的诗是不太容易碰到的。我讲这首诗,是要讲一个诗人怎么从所谓的“本事”,新闻的本事中提炼詩歌的力量,提炼时代的新诗意,提炼诗歌精神,提炼诗歌的立场和视点。大家看它里面不停地出现观看,“眼睛”这个词,就是观看,就是读图时代,然后又读到了文字,然后又读到了灵魂,读到了肉体,这是很多层次的东西。是不是无论诗歌写作还是小说写作都有这样提炼诗意的可能性?我不知道能不能给大家一些启发。

如何从本事和日常生活、新闻报道、其他的故事里面提炼文学性和诗意,可能还有其他的角度。今天我举了两首诗,我想没时间再深入去讲西川的一首诗了,我就简单提一下,那首诗太长了,建议大家下课后找来读一读,叫《小老儿》。这首诗怪怪的,相当彻底地把诗歌的外形的东西给扔掉了。什么叫诗,它的所有的外在的,它的优美性,它的修辞的奇妙和优雅,音韵的流畅和节奏感,全去掉了。甚至走得更远,连分行都没有,但又不是所谓的散文诗。它就是一个复义的诗文本,西川在提炼一种诗意,提炼一种只有我们这个时代才有的、独一份的新诗意,一个大的时代精神的诗意。这个《小老儿》,他写的是非典时代的状态,写的是病毒,有点像当代艺术,专门写我们认为是肮脏的、丑恶的、邪恶的东西,他把它提炼出来作为诗意。非典这种病毒,我们当然可以把它扩展一下,疾病里面不一定是非典,也可以是癌细胞等等,也可以是我们电脑世界、网络世界里的、人脑里的、人心里的,某种群体性的固有的病毒,某种一传十、十传百、成千上万、百亿兆亿的东西。这种大数据的、云的东西,在三十年前不可能有诗意,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癌细胞发现的时间也不长,电脑病毒更是,有了电脑普及以后才出現病毒这个东西,非典更不用说,它是遗传基因出现的一个事故,一个翻译意义上的事故,就是把鸡的生理语言错译成了人体的语言,被人体听懂了、接收了,太奇怪了,这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变容东西。然后呢,它作为诗意,作为一个恐怖的、形式上的法西斯的隐喻,作为一个影响力,作为一个大数字的东西,一个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传播、繁殖、控制人的思想、摄取人的魂魄、病灶和病变的东西,它的形态,它所形成的范式、形成的意识形态,所有这一切,在这之前都从未有过。西川《小老儿》这个新诗意所处理的,是被称为“新政治”,新的存在方式的东西。

所谓“新政治”讲的是什么?冷战时期的政治,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有的人被禁止入境,通常都有哪几种情况?老政治、传统政治就是我们这个国家不欢迎你,你可能是一个间谍,你可能是一个政敌,你可能是一个商业间谍,你可能是一个逃犯,这些都是老式政治不欢迎的人,在海关就把你挡出去了。至于检查随身物件,主要是检查走私,枪支弹药、过多的现钞等等,有问题就会不让你进入。“新政治”指的是什么?有了非典以后,新政治多了一条不让你进来的理由和检查目标,就是你是不是有病毒。你如果正在发烧,对不起,要不然你回去,要不然得隔离十五天、二十天。一个人来中国开学术会议,这个会只开三天,隔离了十五天还开什么会?所以等于取消了这个会议,不是因为政治的、商业的原因,而是因为发烧,这是新政治。禁止携带的东西,大家可以看到,现在出现了很多标本、农作物、动物以及食品,都是有可能传染病毒的东西、病原体的东西,这就叫“新政治”。

最近几年我一直在深度考察的一个命题是“新资本主义”。尽管我不是一个小说家,不是记者,可能我的此一研究对我诗歌的写作毫无帮助,但是从思想者和知识分子的认知角度,我一定得关心它,新资本主义,新政治。新资本主义相对于传统资本主义,消费特征和内涵已经发生了相当微妙的变化。什么变化呢?我举我和女儿的一次对话为例。2010年冬我飞德国巡回朗诵,我九岁的女儿在去机场的路上问我,是商务舱还是经济舱?我说是经济舱,因为商务舱贵了三倍,头等舱更是贵出八倍。她说,钱差这么多是干嘛呢?她觉得奇怪。她说有一次坐飞机我跑到头等舱去看了看,位置没大多少。她问我,坐飞机花钱买什么?我说买时间的快。她说对呀,那些坐头等舱的人花八千块美金,和我花一千美金,我一秒钟都没有比他晚到。你花那么多钱,跟我的时间一样啊,她说那你买的是什么呢?座位就宽了那么一点,在大地上只多花一倍的钱而已,凭什么要多花八倍的钱?她反复问我,花这么多的钱买的是什么?既不是时间也不是空间,那买的是什么?我后来想,可能买的是一种身份感,一种我比你有钱的感觉,一个大人物这样一种感觉。这就是“新资本主义”在卖的东西。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作为诗人、思想者和写作者,生活中有些小事情,我们把它提炼上来,提升到思想层面,哪怕它看似无用也没关系。希望同学们也这样,假如要从事文学,那么不写作的时候,不文学的时候,世俗的时候,也要是一个文学家。养成本能的、根本的一种状态,哪怕在最不文学的时候,经济的时刻、体育的时刻、恋爱的时刻、政治的时刻,都带有文学家的本能,这样去理解世界、理解你自己,因为人生中最困难的事情就是理解你自己。好,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贺嘉钰整理)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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