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巴别塔
2017-06-10谢凌洁
谢凌洁
欧洲,在某些人看来,就是一座大型博物馆,壮阔、古老、斑驳。从教堂皇城到迷宫陵墓,从地表到地下,呈现处处斑斓。宗教哲学、建筑雕塑、绘画音乐,戏剧舞蹈,文学及至天文地理,实在辉煌丰硕。而承载这一切的建筑,惊艳之余,更让人相信岩石于人类意志的服从。那冷硬之物,似是共鸣了某种情感,或驯服于某种意愿祈使而起了造化,以至于静默中丰富了表情。我常日光顾的这处古堡,尚也如此,似乎,五个世纪的岁月在这里得到了充分发酵,使得浸淫其间的一切泛耀化石的年轮光泽。这座曾经的活字印刷作坊、声名显赫的贵族城堡,因其严谨对称的比例系统和无数几何图形的规律编织而有了“哥特和巴洛克的混合体”之称,而在文明史上被誉为“世界记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今,她的诞生已有五个多世纪之久。自中古世纪以来,文艺复兴的辉煌种种造就人们的福祉,世人谈论米开朗基罗、达·芬奇、鲁本斯和莎士比亚,欣慰且骄傲,然,却鲜有人提起一个叫摩勒图斯的家族,甚至那个叫普朗坦的人,尽管如此,这个由印刷工克里斯多夫缔造的活字印刷家族,不仅是文艺复兴的开创先锋,甚至于世界文明的繁荣昌盛,他和他引领的人文主义者同样功不可没。
1.炼金坊
不明白我为什么常常光顾这里,因我是个写字的?一如造船者迷恋船坞、裁缝沉迷布市?是职业相关使得我对未知的部分怀了寻本溯源的热切好奇?还是,我一个异域迟来的写字人,对异邦一群人文主义者远去的背影怀了眺望的敬意?尽管一次次光顾,然,这处贵族的围堡,因她层层镶嵌的结构、层叠递进的门道,总让我有迂回萦绕之感,甚至有误入迷宫之幻。每次到这里来,似有无数隐秘、及至这些潜在古远的隐秘之间的联系等着去发现,总莫名喜狂,为压着这狂喜搅起的乱,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要循序而行一贯始终的原则。这样,北翼楼阁里的活字铸造间,又成了一如既往的起点。实话说,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偌大的古堡,从印刷工坊到贵族生活区域,从铅字库、植字排版、印刷,到书馆、画馆、庭院回廊等,无不氤氲着浓厚的人文气息,而独那一处、那个厨房大小的活字铸造工坊最是令我迷狂,然,要到那里去,若非拿着路线图或有人指引,迷路是常有的事。然,似乎又因了这迷阵般的挑衅,使得这场寻索充满急切和私自的暗喜。不過,要是稍稍压了那份暗里汹涌的紧迫,把心思放在路线图上,进大厅,出画馆,再从绘画牛皮包墙的主人卧室过来,就到了北翼角落阁楼般的半开间,这里就是活字铸造室。
这个粗朴古拙得老厨房一样的地方,若不是远古的陈设一切还在,是难以相信这里难有什么造次的,更别说人类语言的具形曾经就从这里诞生:声音在这样一个地方被归于形状,并最终以金属的模样定义,这是多么玄妙的事。然,工坊的一切还原貌保存:低矮的古木横梁屋顶,泛光的间色方砖地板和地板上一溜排开的麻石漏斗,漏斗上方长条的悬板工作案台和台上古老的铁木工具,沿墙而立的筒状金属熔炉……在工业化远没开始的中世纪,要完全以手工和体力来制作这些笨重的工具,难度肯定不小,然,古老的工艺依然那样讲究,每一件看起来都古拙精致。比如,几个筒状的金属熔炉和凿得方正规整的炉灶,还有装载熔浆的麻石漏斗及其深凹的内胆和讲究的漏嘴。以麻石凿出的这些器皿,是从金属沸点和熔点去考虑的吧。现世的漏斗,见过无数,但像这样以分段麻石削凿而成的容器,还是头一次见。站在这里,看着沉默在时光尘埃里的物件,曾经的场景会像老电影里的某个片段:昏黄的灯光下,浆液沸腾,人影绰绰,蒸汽氤氲,工具起落器皿切换间,一片迷人的混响。桌上搁着的木盒,敞开如棋盘,里面的“棋子”如兵团布阵,纵列横陈而严格规整。以浮雕线条呈现的黑色颗粒,显着雕琢的严谨和刻意。那些标点及各种符号,尽管经历了几个世纪,金属古老的亮光依然毫无褪色,一如来自鲜明基因的产物,棱角分明气质各异。带柄印章般的钢模,凸起而浮现的线条萦绕而成的符号,让人产生不真实感,甚至会想:语言原来和果实一样,是从某种造物上瓜熟蒂落地生成的,而不是从人类嘴里“说”出、更不是从大脑的某个区域“想”出来的。要生成一个字,和自然生物一样,同样需要匹配的阴阳两物:阳模和阴模。以浮雕凸显字体的阳模,需要将浮雕的形状在柔软的铜条上击凿出它凹陷的模型,那团凹陷的河道般萦绕的符咒,形體上完全遵循于它的原始基因,姿势上却完全是阳性体的反向——这和雌性器官是阳性反向的规律如此一致。动物的两性原理在文字铸造上竟也一脉相承以致其有了雌雄之分。这让我想起中古时期的炼金术,其理论认为:金属是两性生殖的产物因而有雌雄之分。这是多么奇妙的事!这奇妙又使得我暗自窃喜,似乎,恰恰是这些源于原始和未知的神秘驱使,让我的好奇心难以满足而对新起的未知充满探究的渴望,当偶尔有所发现,似乎又让我的未知和欠缺得到某种补充而窃喜。
那么,字的形成过程就摆在这里了:以漏斗把熔炉中的浆液灌注到字模的凹槽,浆液冷却凝固后,就成了坚冷的字粒。如此这般的过程,让我莫名追究言说和铸字造词之间的玄妙联系。日常中,我们经大脑和口舌道出的言辞,有谁想到需经过这些原始的工序之后,方可使得思想的结晶实现它固体的具形存在呢。那从熔炉里分流的浆液流火,在冷却凝固的刹那,如金子淬火般,不仅棱角分明纹理清晰、甚至自始至终耀着流火和金属之光,哪怕冷却到零度的时刻,依然铮亮。这是否可以说,语言的最初形态,不过是麻石漏嘴泻下之前流火般的浆液罢了,这和漫无边际无形无状的思绪多么一致,而它们的孕育诞生,自始至终伴随火山岩浆般的炙热和光焰。而后,这些颗粒状的、流线精美的黑色粒子,这组成词汇、经卷乃至天堂诗篇的符号,是否因了它胚胎时期的炙热汹涌而注定它对应于言说于思想的激越狂热,是否,这两者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对应及契合?这个地方告诉人类:语言是件物体,是一流浆液或一串黑子颗粒。而另个事实是,语言在人类乃至动物这里是不具形的。那么,语言究竟是什么呢?康德说语言出自理性逻辑,科学家说语言来自大脑皮层和共振声带,而卢梭和所有的作家诗人一样,更愿意把语言看作是情感的显现,是以音乐和诗歌借助共鸣声带于空气传播中所现的富于金属光泽的唱响。而基于原始和本能,人类甚至愿意认为,语言来自神祇的赐予——从娩出母体那声撕心裂肺的啼鸣开始,生命便喜纳神赐并开始走向自我语言形成的路上了,以致,当“爸爸”或“妈妈”的呼唤以稚拙的婴腔颂唱而出时,令人如受巨大恩典般的狂喜。
记得几年前头一次到来,恍如入了古老的一处打铁铺,以致站在几处炉灶间,依稀听到曾经火焰灼灼里的混响,似乎,静寂里旧日的铿锵还在。而后,来多也想多了,却觉得这沉寂里的呈现远不盡然,似乎那些示人的工具和器皿显得有限了些,而这些物件的背后,更像潜隐着某种巫术。离奇的想法似乎又非凭空而来,偌大一座围城,建筑群那样庞大,空间层层递进叠加,然,占地狭窄的铸造间,却设在这个蛋糕边角一样偏僻的角落,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像煞有介事的故意,以致总觉得其间藏有某种玄机,仿如当初主人的运筹帷幄里就藏着私设炼金房的秘密。而今,這古木横陈的屋顶之下,熔炉、漏斗、阴阳模具和锤锉……这一切和岁月的关系依然密切,似乎,炉灶的火才刚刚熄灭,漏斗和模具才刚刚清洗、归位,而在明天或任何时候,它们都有可能重新燃起炉灶,冷凝的金属重新在炉火上沸腾,于是,案台下的麻石漏斗也被盛起浆液,灌注到各种字体的模具里,等到溶液凝固,字模便神奇地诞生了。忙碌的匠人,一如从贱金属中提炼黄金的炼金术士,又像那沙积矿层里的淘金者,孜孜不倦,以“打了孔、穿了羊毛的水槽”把金子从沙砾中分离出来。这种过程看似有序可循,然,它的背后似乎潜隐着某种不可解释的隐秘,一似遵循着物质世界的某些律条,诸如液体、固体、气体之间物态互变的关联禁忌,各种化学物及至混合物如铅、铁、铜、锡、金、氧、汞等的密度和属性,金属、空气、水和火焰等各自的古典属性特征,乃至原子主义、自然宇宙和柏拉图式的哲学,等等,统统不可或缺。曾经的几个世纪,这个浆液沸腾的手工作坊,匠人们正是和炼金术士般遵循种种律条,并以炼金之术创造了活字铸造的和印刷业的不朽。
2.语言及其建筑
于是,就见着了字模储藏的地方:铅字库。四周沿墙排放的立架,密集层叠的屉式方盘,如同烤面包房的面包架子,从墙底直往天花堆叠。木盘里装载的,是三个世纪里铸造车间的流体结晶,每盘字母的储藏,莫不属于某个种类或规格的字母或标点,比如,按字体或字号归类的字母总表或标点,分段首写字母的雕饰花样,插图和装饰花边等等,林林总总。据说,这些字模有十来吨之多,装载起来是一辆加长货车的容量。
铅字库和印刷间的关系一如厨房和餐厅,为便于选字排版的方便,它们紧紧相连。三百多年前的工坊,一如既往地这样呈示:活字盘一溜排开,字模规整铮亮,已然排好的印版固定在印刷机上,油扑子挂在印刷机旁……那是说,只要把油扑扑上油墨,把纸张润湿并置于压纸格,而后下降到印刷版,转动印刷机扳手,相向拉动横木,工序便完成了。然而今,这个曾经轰鸣的印刷工坊,已然变得寂然无声,混淆了昔日松节油和油墨的气味氤氲依旧,只不过岁月稀释了旧日的浓郁,在轻尘中落定、沉淀,变成今日旧物上的一部分,一如老苔之于古木、沙石之于生物遗体。那一排排中药房抽屉式的方形木盘,纵横或方或长的格,整齐码着的字母,又以语系、型号和字体分类。漆黑的方块底子,托举浮现的字体雕刻,微光中,浮雕凸现于面上的字母,于乌黑浪面浮一层铮亮的幽光。字粒排列的形式模样,让我想起牙齿和牙床,甚且,老城街巷地面码排的方石块,它们便是这样,一个方块挨着一个,在平整的浮面之下,挺立隐形的身体——人类的语言和石头的关系一如既往,尽管先知们已然把曾经刻于石头的字转移到了蒲草、竹木和纸张之上,然而最终,当他们需要进行文字的组织排列,依然离不开石头建筑的规律和经验。排字工人比正常读者多出的功能真是奇特的:他们阅读反体并遵循著者的语言排列结构,并以反体字模拼组词汇、短语、句字和字块方阵。这些以各语族字模和空铅砌起的建筑,于著者,不管是火山风暴般的激情燃烧、大脑皮层下神经元的兴风作浪还是胸腔里微风细雨的涟漪微波,到了植字人的手里,不过都是一个个金属颗粒拼组的物体建筑,一如方砖码筑的楼宇、滴水汇集的汪洋,当然,它们服从于人类的意志情感并遵循既定的法则结构,随时应需求就位,从而成为词汇、短语、长句、段落、篇章乃至情诗、悼词、祷文、信件,不管是天国的诗篇,还是地狱的符咒,都少不了它们。
逗留在字库和植字室内之间,似有被覆盖淹没之感,甚且浮想不尽,比如,沙的粒子形成的大漠,水的粒子汇聚的海洋,物理学中的量子,化学中的原子,还有,想它们当中每一个最小的单位,是否都不可分割。于是又问自己:几个世纪遗存下来的这些棱角分明漆黑发亮的金属微粒,究竟是些什么玩意?金属熔浆的固体?思想的结晶?语言的骨骼化石?声音还是声音的形态及符号?是祖先遗留语言体系的编码和解码,还是政治安排的全套砝码规则?它们规矩的排序,是作为交流的符号系统,还是规则集成的结构框架?是规则,还是经验?还有,是语言的形状,抑或视觉、听觉,触觉?若是后者,那么,盲人和聋子呢?种种疑问让人滋生失实感。这种感觉,来自语言本身超常规的呈现,那是平时被忽略了的。作为语言的构成部分,它们以拼组单词的形式存在于大脑的记忆存库里,启用时各取所需并自行组成词句,但是,我们几乎没有想过它们以字母尤其以金属这种物体形式出现。相比于汉字,它们相当于方块构成里的一撇一捺一点,对应地说,平时我们组织语言,同样是按单词而不会按笔画构成来组成句子。说到这里发现,汉语作为一个庞大的语族,其字模形式和西语非常不同,汉语的笔画结构有着非常规范严谨的规则,然,我们的字模是以规范且现成的整个字体存在,而不是和西语一样强调它的构成并全部拆散以横、竖、撇、捺、点、提等构件存在,这样,在电脑书写的时代,忘记字体笔画结构的可能性正在大大增加,甚至,随着电脑打字的惯性依赖,我们正在失去对汉字笔画构成的记忆。
活字印刷时代开始之前,书籍可以手抄,可是,没有语言之前,人类靠什么交流?和猩猩一样用动作吗,还是一直沿用符号,比如古埃及的象形字、中国的甲骨文,但其实,象形字甲骨文都是一回事。那么,没有象形字的语族怎么办呢?问到这里,疑问又一个接一个来了,比如,韩国人、日本人他们和中国人长得一个样子,可是为什么他们不叫中国人不讲中国话,韩语、日语这样的语言,而他们的语字明明就是汉语的某个局部甚至一模一样却又偏偏不读汉语的读音?若说远些,越南人、泰国人、菲律宾人、马来西亚人和印尼人,他们除了赤道导致肤色的轻微变异,五官模样甚至表情都和中国人一样,可是,他们却自说自话,各属一国。同样,欧洲各国白人明明长着同一个脸谱,然,他们却莫名其妙讲着希伯来语、拉丁语、英语、德语、法语、荷兰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等等,又同样,说远些,中东乃至次大陆的住民,他们的样子和欧洲人也是差不多,可是,他们也讲着各自的语言,归于各自的疆界。但是——这里有个很大的“但是”,不管他们各自在地理政治上属于哪个国家,他们的语言组成无不以最小的字母颗粒归于这个庞大的铅字库里,甚且以地理走向的形式。于是,这些规则、系统的符号,任何一种迥异的书写和发音,莫不归于一个不同的语系,而这个语系,必指向某一共同的祖先和族群。如果你有兴趣和耐心,不妨按着各大陆语族的语言去拼凑一些词汇,你会发现,不管是数字、家庭成员的称呼、物名、学科及至各种关系等,它们在各自语族里的书写发音会出现语序上的对应和近似,稍有不同,也不过是词汇中的某个词素有所变异,比如,元音a、o、i、e、u的发音变异,ar与er、d与th,以及f、v、b和p在不同语族之间的变异和转换;若仔细些,会有更普遍且微妙的发现,比如,印欧语和日耳曼语之间的变异转换,就像印欧语中的f、th、h在日耳曼语分别被b、d、g取代,b、d、g分别被p、t、k取代,p、t、k被f、th、h取代。同样,也可以把范围定在同一大陆的众多国家,比如欧洲,现在我们拿“家庭”这个单词在他们各自的语种中进行对比,你会发现,英语“family”在拉丁、德、荷、法、挪威、瑞典、阿尔巴尼亚、马耳他、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各国的书写和发音几乎没有变化,唯一的变化是单词后缀的“y”被“ie”或“ia”等取代。有意思的是,该词在瑞典的邻国芬兰发生了截然的变异,变成了perhe,和爱沙尼亚语一致,诧异间,蓦然想起,芬兰和瑞典之间隔了波罗的海,而爱沙尼亚和芬兰紧紧相依。这也是有趣的发现。而一旦把该单词放到东欧国家,又发现它在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保加利亚之间的书写和发音相近,而在东部大陆的匈牙利、斯洛伐克、捷克、罗马尼亚等,则又是另一番书写了。于是明白,同一个词汇,在同一大陆的邻国,不管如何变化,最初的部分依然作为基因的记录而烙印般永恒存在,甚且,若循着这个遗传基因去认祖归宗,也许,那些远近分布于不同疆界的族群,原来都是同宗同源的兄弟,哪怕隔海相望的大陆族民,一如美洲之于欧洲。
于是,“迁徙”这个词便豪迈而浩浩荡荡地出现了。比如哥伦布之后的欧陆族群大规模殖民、迁徙,比如远古印度雅利安语族移民,及至日耳曼民族迁移。仿如战争导致的巨大变乱流徙,于是,横穿海洋,或者,沿着河道、山脉、草原迁徙、游牧,终究得以栖息。千万年以后,当人类寻根溯源,原来,在某一大陆、某条山脉及至某一海洋沿岸,那里的住民莫不是当初“大洪水之后”齐聚“示拿之地”并齐心协力修建巴别塔的兄弟,而协助解决这一基因谜题的,竟是源自本能的发声:语言。说到这里,回望《圣经》,原来,这部两千年里流传最为普遍的典籍,不仅是创世纪之初的再现,更是人类几千年生存繁衍的预言。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说的正是。也许,也正因此,《圣经》在西方人手一卷,乃至别的大陆。
3.典藏
回到活字印刷之前的《圣经》,那是中古时期多个世纪的手抄本。说起手抄《圣经》,想起几年前在普朗坦举行的一次长达几个月的大型展览。那是一场我见过的最大型的《圣经》手稿博览,展品从大厅到层层递进的厢房,陈列丰富,林林总总。在长达数月的展期,金圆规大厅迎来了汹涌的人潮,比肩接踵,源源不断。偌大的画馆、厅堂,及至层层环绕的厢房,那四围环绕的玻璃橱柜里敞放的,无不是庄严壮丽的巨大卷面,使得慕名而来者怀了虔敬肃穆之心。坦诚说,那样神圣的展览此前我不曾遇见,尤其是那样的书写方式和装帧,更是我不曾见识的。所有的呈现,超常宽大的卷面上,围缀的边饰、间插的图文,和以族徽纹章作首写字母的奇特,无不华丽尊贵。不仅雕刻般刚朗且尊贵华丽的字体震撼了我,尤其是,不管是开篇字母还是另起段落的头个字母以及卷面华丽的插图,更是惊艳无比。那样的雕绘,真是别出心裁,美轮美奂,尤其富有崇高尊贵之感,这种感觉强烈地袭击了我,一如首次站在哥特教堂穹顶下,目睹肋骨齐织间彩窗绘图的肃穆和敬意。确实,那于我是一次诧异而惊喜的经历,更是一场巨大的谜题,这些谜题于我,就是: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庞大壮丽的书卷?它们是来自天上还是人间?如果是人间,是出自哪里、出自什么人的手?数月里,我被一种痴迷和狂热绑架,无数次地光顾古老的围城,而实际上,我不会阅读,甚且,那以水晶棺椁般的橱柜展示的典藏,示以观众的是这样的信息:你之可以看,但不可触摸。连触摸都被禁忌的东西,要拥有显然是做梦,而所有这些老经卷的年龄,最短的也有四五百年,最长的千多年,当然是价值连城的古董。而我想以尽可能好的方式把它们留下,和“价值连城”毫无关系,而是它们庄严华丽的模样,那是我所拥有的普通印刷版的《圣经》的另一个模样。记得在此之前,某次在修缮中的教堂橱窗里见到类似的一本大书,和我之前所见的印刷品完全不同,尽管特异的老书封面落了尘土,仍然令我一震,并蹲在窗前看了老久,心里问自己:这是书吗?还是手绘本?没想到,几年之后,在普朗坦我看到了数以万计的“手绘本”,而它们的姿态,和所受到的待遇和那年被冷落在废墟般的教堂橱窗里的那本完全不同。起初,以为是欧洲各国教堂和修道院汇集一起的大型展览,而后得知,那竟然是普朗坦书馆的馆藏!从9世纪到17世纪的手稿就有六百三十八种之多,每一种是多少还不得而知。来自中世纪的这些手抄古籍,显然不会是印刷馆的产品,而是摩勒图斯家族日积月累的典藏。古老的收藏源自印刷文明之前的中世纪教堂、修道院抄经坊的修士以及宫廷装饰之人之手,以及民间隐者和艺人的杰作。而后明白,手稿上的书写体竟就是传说中的哥特手写体,难怪似曾相识。曾经,在普朗坦的活字字库,我见过这样的字体,尽管来自不同修士的手艺而风格各异,然,夸张华丽的流线镶嵌、鲜明的棱角和灵秀的线条,不管来自浮雕般凸显的字模,还是书卷上的飞舞,都同样的瑰丽辉煌。曾经听传的哥特体脚本、黑皮书等,原来就来自这个字体。传说中的“哥特”一词,在文艺复兴时期与野蛮同义,然,这“野蛮”竟此等的美轮美奂,以致整个文艺复兴时期的教堂和修道院,几个世纪里的修士修女们,以这种美轮美奂的“野蛮”创造了宗教史上的另一种辉煌,是啊,想起古埃及的金石、绢帛和蒲草,乃至世间不为人知的渔网破布、缆绳、青竹和麦胚,终有一天,智慧的先贤们能以羊皮做纸,当然是值得欣慰和骄傲的辉煌。似乎,从普通民众、民众、神父到学术界,对这一辉煌的凝望,无不充满了敬意,甚至在某些怀旧的考古学者眼里,我们还看到了不易觉察的惆怅。于是,悖论再次考验了人类:当现代文明带来的规范快捷的流水作业取代了浪漫非凡的手工艺,回望曾经的作业结晶,为什么,我们不仅有着透过化石回溯漫漫进化路的崇敬之心,甚至满怀瞻仰圣灵的虔诚庄重,那是否说明,在两种文明之间,选择总是介于两难。不争的事实是,手抄时代的书籍,不管宗教还是人文学科,存量自然稀罕的《圣经》,能整卷读到的想必只有德高望重的神职人员;而常人,甚至连圣日课上的诗篇也只是做礼拜时能读到或听到。居于此,印刷文明的开创繁荣,不仅迅疾了减少了文盲,而且极大程度地推动了文化复兴的发展和昌盛。
以印刷《圣经》起家的普朗坦,非凡的经卷典藏得以扬名也是必然。作为镇馆之宝的多语《圣经》,可谓闻名遐迩。据载,从开篇到印刷完成用了整整五年,期间,来自罗马的神父、翻译家、神学家及至各国的人文主义者济济一堂。而为查理五世葬礼出版的《送葬队伍》,更使得金圆规印刷声明远扬,并在赫然的名声中崛起,辉煌無比。那是以查理五世统治时期的五种语言出版的画册,分卷轴和书本两种形式,卷装尤其奢华,每卷轴子展开可达十二米之长,不同寻常的是,画册展现的并非一个丧气沉沦的葬礼场面,而是一个排场奢华甚至喜庆的贵族派对,一似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莎士比亚劇,又像戏剧场面上十字军的出征或凯旋,画中人物气宇轩昂,他们头戴方形薄片风帽,修长的身条以普尔波万加肖斯包裹,并套上绑腿般紧窄的尖头高筒长靴,外加拖地宽摆长袍。队伍壮观辉煌,格外富有皇室的仪式感,逶迤中,法兰西国旗和各色狮子旗被长矛般的旗杆高举,随行的骏马,披着以各种旗帜做成的披风和头饰……好一个浩浩荡荡的皇室葬礼。当然,这里看到的只是画卷的部分摹本,那么,十二米长的真品画轴藏在何处呢?这种价值连城的瑰宝,需要怎样保管,才使得它在几百年甚至更漫长的岁月里保持原样。
当然,金圆规的典藏,宗教读物之外,更多的是人文社科和文艺类书籍。
从字模铸造和印刷坊过来,再逗留在迷宫般的藏书间,那和往常站在任何一处书店的感觉都是不同的。层层递进的房间,藏书四处分布。书墙上的古籍、纸卷无不上锁,要看,只能从遮挡的玻璃看看那高至半米的多环椎节的书脊。白色羊皮或褐色皮革的外封,烫金的字体铮亮如常,脊骨如竹,拱起的椎节,暗示内脊对应处缝扎的厚实纱线。曾经作为家族圣堂的地方,后来成了图书博物馆重要古籍的藏馆。鲁本斯的耶稣受难图高悬在上,使得古老的典籍更显神圣。甚至,这一庄严之举,让人确信书籍本身就是具有神性的。该贵族之家对待书籍的严谨庄重,秉承了修道院藏书人的修养和感情。这些书,除了主人从教堂和修道院购得的手抄经卷,剩下的馆藏,全是印刷坊的产品,不仅是植字排版和印刷工的结晶,更是活字铸造工人的结晶。所谓沉甸甸的果实,说的正是。逗留藏馆的书架之间,偶有产生奇怪的念头,一如幻觉,比如:这山山海海的藏书,若把皮卷外封卸下,让士兵般布阵的文字统统还原成字模并使得它们多米诺骨牌般哗啦抖落,那得多少铅字库、多少箩筛和字盘才能装得下?甚至,如果把它们当作街巷里的小方砖,大概也能码满几个城市的地面吧。而,这满山满海的金属粒子,要是全部回炉,又将澎湃怎样的火山?
4.让上帝发笑的人
说到普朗坦,古腾堡是绕不开的。说来,两人命运还有相似之处。
古腾堡出生于罗马诸侯国美因茨的富商贵族,少年时因反贵族运动随家人迁徙异地,在那里,他被叫作铁匠或金匠的儿子,之后子承父业,也成了金匠。富人们不仅找他打磨金饰和宝石,朝圣者认为他神秘的工艺可从宗教遗物中获取神的光芒和指引,拜托他为朝圣之途抛光金属镜子。这场以朝圣之名带来的生意,因一场鼠疫使得旅程耽误从而被朝圣者告上法庭,并以他被宣布破产告终。财产没了,但劳作不仅积累了不为人知的机器印刷的经验,打磨抛光金属镜的岁月更为合金字模的铸造直接提供了借鉴,真是塞翁失马,从金铁匠到伙子铸造和印刷的职业转变已是时候,然,破产的贵族之后,此時一筹莫展。五十岁那年为奔母丧,他重返故里,这一回来,他有在荒芜的故园重建大业的意思,于是四处筹借,甚至孤注一掷地借了高利贷,并很快建起当时第一个活字印刷厂,在这里他重振旗鼓,以印刷各种版本的《圣经》和富人的“赎罪券”作为他开启梦想的序幕。赫赫有名的《古腾堡圣经》便出自这里。据载,该圣经用了近三百种不同字体及型号的字模,手感可与古时手抄《圣经》媲美。如果说,事情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向前,他人生会是另一个结局,恰恰这个时候,又出了一场官司:变卦的合作者把他告上法庭,以致他创下的印刷厂连同那套《古腾堡圣经》易主。庆幸友人相助得以在拍卖中再次赎回并另立门户。又祸不单行,几年后,一场宗教冲突使得他遭了洗劫并被迫踏上流放之路,在流放地莱茵河畔,因梦想不灭,再次创建印刷厂,时间不长,他再次重返出生地,直到三年后辞世。尽管因为开创性的贡献,他被葬于方济会教堂,然而今,因教堂被毁,他的坟墓也无从寻踪了。
相比古腾堡,普朗坦因有商人的精明,看起来似乎幸运些,然,这点精明仅对他的几年辉煌有所帮助,于命运却毫无更改。他们之间相差一百二十年,古腾堡去世后半个多世纪,普朗坦诞生在诺曼底。他的出现,似有“天降大任降于斯人”的意思。之前的半个多世纪,因为古腾堡的启蒙,文盲减少,私人印刷作坊也有了萌芽之势,然而,因为宗教改革和政治动荡,也不成气候,以使得普朗坦的出现有了点继往开来的迹象。初到安特卫普时,他已经是菲利普二世皇家印刷总管,也因此,金圆规搬到本市之前已在国际上享有盛誉了。时值新婚不久,他和妻子从诺曼底辗转巴黎、布鲁塞尔再到安特卫普,显然是看上她位于凯尔萨斯内河和海洋交汇的水运之便。那时的安特卫普已是西北欧最重要的商业中心。他是明智且有远见的,之后的幾个世纪里,河海运输的便利,不仅为机器、字模的购入和人员往来提供了方便,尤其是,海量的宗教读物和人文经典,从码头上船,沿着河道入海,向北海和大西洋沿岸各国输送。
创业初期的金圆规,因受资本局限,使得普朗坦限于舒展不开的窘迫。他不仅具有人文主义者的情怀,对梦想怀着使命般的虔诚,然,作为商人,他明白自己更需要聪明和一份坚韧之心。壮年的他,政治立场鲜明,暗里他是个强烈反对西班牙统治的叛徒,冒着生命危险秘密印刷反日不落帝国的书籍和传单,明里又和菲律普二世私交甚密;宗教方面,他表面上装成官方宗教的虔诚信徒,实际上,他却是亨德里克 尼古拉斯忠诚的追随者。亨德里克是个多产的作家,比普朗坦大约年长二十岁,德国人,在出生地明斯特时因涉嫌怀疑路德信仰而被捕,释放后诀别家乡前往阿姆斯特丹,在这里再次被捕入狱。他激进的思想和文学上的成就,使得追随者围绕身边,普朗坦是其中之一。从荷兰牢狱释放后,他创办了以“宣扬宽容并感受上帝之奥妙”的秘密社团“爱之家”,团中成员由知识分子和商人组成,成员们认为“通过一个好的印刷商来传播亨德里克思想是个好主意,因而,满怀梦想和技艺的普朗坦理所当然被委以此任并获得团中成员筹募的资金。拿到“爱之家”的第一笔钱后,普朗坦首次印刷的,是人文主义者乔凡尼就贵族家庭女孩教育问题所写的一篇论文—— 一如当年古腾堡以印一首德国诗作作为开启印刷序幕何其相似。宗教限制万分严苛的16世纪后期,作家、出版家同样经受考验,印刷品中偶尔出现“异教”作品即招来牢狱之灾甚至搭上生命。普朗坦就因被查出加尔文派的小册子而在巴黎躲了年余。等到他从巴黎回来,铸字工具、印刷机器并成品已被拍卖,所幸是债主买主都是朋友,因此,与朋友们合作,成为重新拥有自己财富的唯一出路。
宗教限制的严苛,使得他提心吊胆;而寄望于思想传播的热切,又使得他不得不冒着上绞刑架的危险前行,可是源于此,他才和菲律普二世尽可能地保持“亲密的关系”?其实,早在他是个装订工时国王就已经向他订货了。他在国王面前会以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身份出现,也正因此,虔诚的天主教徒菲律普二世才在他的说服之下出资助他实现宏大的计划:以五种语言撰写的八卷《圣经》经卷。和百余年前古腾堡以拉丁文印刷的《古腾堡圣经》相比,普朗坦这部含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叙利亚语和亚拉姆语的经卷印刷,被称为16世纪最大的印刷工程。此前,为启动这个项目,菲利普二世还专门从西班牙召来了神父伯奈迪科图斯 阿里亚斯 蒙塔努斯。阿里亚斯不仅是个神父,还是个诗人兼人文主义者。他曾追随塞戈维亚大主教,一生留下不少宗教著述和古代史诗,可见是个显赫人物。接到国王圣旨时,他已是林中修道院里的隐者,但是,出于对国王的尊重和普朗坦的热切,他还是从西班牙乘船来到了本市,和来自各国的译者以及相关人员一起筹备这项空前庞大的印刷工程。彼时的金圆规,从活字铸造、植字排版,到印刷校对,可谓热火朝天。阿里亚斯不仅参与翻译、审核,还要在出版前乘船把译本送往罗马并征求教皇的意见。事情并不顺利,犹太的希伯来文译本还引出了争议,为此,他受到指控,甚至多次被召到罗马解释。尽管波折不断,经卷终究还是出版了,辉煌也是情理中事。此事件让普朗坦顺利坐上“国王印刷商”的交椅,而他和国王的关系,不仅使得海量的宗教书籍在西欧大量销售,甚且,金圆规垄断了西班牙及其在全球的殖民地市场。然,在王室佑护下如鱼得水的普朗坦,竟也风光不到十年,政治之乱使得西班牙及其殖民地的书籍销量疾速下滑,一切似乎已无所寄望。在人心惶惶的宗教纷争之际,作为反西班牙统治领导起义组织和加尔文派组织的印刷商,他冒着厂房被焚毁、甚至被送上绞刑台的危险,日夜印刷反西班牙著作和传单。西班牙人的火焰点燃了市政厅时,金圆规的机器依然如常作业,直到总督亲自把城市攻下的刹那,他明白:流亡是唯一出路。
是巧合还是命定,踏上流亡之途的普朗坦,正好也六十三岁,和一百二十年前被流放的古腾堡同龄。他到了荷兰莱顿,居于对印刷的热衷而重起炉灶,并被当地大学器重。可是,比起安特卫普,那里的世界实在太小了,不得已,又重返故地,而那时,落入西班牙手里的城市,大势已去,物是人非。印刷坊的衰败,让他日渐失意,四年后,在寂寥中辞世。
回望普朗坦和古腾堡的道路,两人一波三折的轨道竟那样相似,甚至连寿数都几乎一样,好像后者是前者的还魂重生。比古腾堡幸运的是,普朗坦后继有人。金圆规得以传承和荣昌,首先得益于普朗坦时代聚集了大量杰出的人文主义者,包括他左右臂的两个女婿;尤其穆岚陶尔弗,老丈人去世后,他首先接过火炬,而后,代代相传。三个多世纪里,该家族人才辈出,加上日新月异的企业精英荟萃,使得该金圆规一直为业界之最。如今,馆藏中那部从16世纪中期到19世纪后期的企业档案,就以连续不断的簿记形式记载着曾经三百多年里的原始记录,那是摩勒图斯家族印刷坊在三个多世纪里以不间断的日记形式雕刻于时光轴的实证。
The End
在壮阔的露天博物馆欧洲,处处是文化遗产。但是,像摩勒图斯家族这样辉煌了三个多世纪的活字印刷遗址,欧洲甚至世界也仅此一家。她的存在使得这座中世纪古城更具魅力。从鲁本斯博物馆过来的游客,逗留在藏馆间会犯模糊:这里究竟是鲁本斯家,还是普朗坦家。因为中世纪“哥特和巴洛克混合体”的普朗坦建筑,风格上和鲁本斯家极其相似,甚至连老壁炉的大小格调、镶嵌油画的木柜、风格大小一致的拢帘木床等,确实彼此难分,而实际上,画家加大师的鲁本斯也恰恰是普朗坦一家的世交,至今,他为该家族不少成员画的肖像,就挂在画馆里。他们于这个城市,就像两颗精工切割的钻石,璀璨,不朽。
责任编辑 陈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