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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在歌唱

2017-06-10小昌

花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小景二爷爷爷

小昌

1

有人电话来,说是二爷想我了,想见见我。接这样的电话有几次了,我没放在心上,很快就忘了。这次有些不一样,二爷嘱托那人说,二爷快要死了,再不来怕是见不上了。和我爷爷一样,他也喜欢用死来要挟别人。接这个电话时,我正在酒店的十一层,正在凭栏望远。小景在身后抱着我,像是站在泰坦尼克号的船头。风徐徐吹过来,除了高矮错落的楼房,我还看到了自己的家的某一扇窗。我背过身来,面向小景。

小景说:“谁要死了?”

我说:“二爷,我爷爷的亲弟弟。”

小景说:“怎么又多出个二爷来。”

我说:“你看,那一扇窗户,我老婆正在目视我们。我们这一对狗男女。”

小景说:“死之前还想着你,关系非同一般呀。非同一般,我却不知道。有时候你就是个陌生人,比如现在。”

手臂猛地一挥,窗帘被我拉上了。房间黑下来,小景像个女鬼似的站在我面前。她越来越像个鬼了。和我好上以后,变得鬼鬼祟祟。我知道,这和我不无关系。

我说:“她真的就站在窗前,好像还举着望远镜。”

小景说:“她是不是想杀了我?”

我说:“我怕她自杀。”

小景说:“死总是理由,天大的理由。等死那天,反正我谁也不想见,省得人烦。”

我说:“我得走了。”

小景还拽着我。后来就抱着我的胳膊,像狗似的一口咬了下来,还翻着白眼看我。见我无动于衷,她松开了。两排森然的牙印儿,有点像兽的嘴。我突然想让她跟我回老家一趟,看看二爷,或者再去小河边坐一坐,像许多年前那样,甚至还可以钓钓鱼。想到这里我有些兴奋,兴冲冲地盯着小景。她问我是不是又发神经,我实话实说,没想到她竟一口答应了。这一点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们上路了。小景坐在后排正中央,人很瘦,这样一来就有些落寞。偶尔我会从后视镜里看她,她也在看我,想要弄明白我似的。上车之前,我让她坐副驾驶,她说那是我老婆的位置,不能鳩占鹊巢。她就是这样。我喜欢她这样,只好连说几个好。她像条鱼似的,钻进汽车。

汽车上了高速,疯了似的向前跑,我们俩说起了二爷。窗外的树木房屋急速向后退,就像消逝掉的时光。我说起小时候,小景伸一只手过来了,抚摸我的脖子,捏我的小耳垂。我还在说小时候,说那时候真是好呀,就像她的小手指头,一下又一下。后来我就说起了二爷,说我小时候,不能不说起我的二爷。二爷是个老光棍,我告诉景,有一次我们村子里来了个女乞丐,浑身脏兮兮的,神志不清。我没见过,只是听人这么说。二爷在街上喊有人要吗,村子里还有其他光棍,做梦也想要个女人,那一天没一个人吱声。他在太阳底下喊,像是喊给他自己听。见无人响应,他像牵一只羊似的,将女乞丐牵回了家。接下来就有人绘声绘色讲过多种版本。故事从他掩上他家的小木门开始。有人说女乞丐很白很白,白得耀眼,将他家的房梁都照亮了。也就是说,二爷捡回的不是个女人,而是一团放光的金子。还有人说女人下体上长了虱虫,二爷为了清除干净那些虱虫,费了一整夜的力气。那天晚上,很多好事的家伙躲在墙根下偷听。我没有去,因此他们听见了什么,成了我心中的谜。想起来,女乞丐晃眼的白,仍让我想入非非。我猛地抓住小景的手,亲了一口。又将她的手拉下来,放在我的紧要处。她坐在后座,想要把那只玉臂横陈过来,着实有些费劲,况且汽车还在高速行驶,可她还是努力抓住了我的紧要处。起初是温柔地抚摸,像摸她的小宠物。我喜欢她这样,我就是她的小宠物。意外的是,她却突然下了死手,给了我一下,疼得我在车里直叫唤,汽车也因此急速摇摆。

我说:“你他妈的想要老子的命。”

小景在后面笑,说:“你早晚死在我手里。”

我说:“我的小祖宗。”

小景说:“从你老家回来,我们就谁也不认识谁了,好不好?”

我问:“为什么?”

小景说:“我怕我会杀了你。”

我继续说:“为什么?”

小景说:“没劲,没劲透了,没劲透顶。”

我说:“不是说好了吗。”

小景说:“我又反悔了,从电梯上下来时,我就反悔了。我他妈的反悔了,你知道吗。跟你在一起,像个鬼似的,连坐个电梯,都要分开。我一个人待在电梯里,就想是时候结束了,一切该结束了。”

我很想踩个急刹车,或者猛踩油门让车向前飞。

我说:“也许你回来,就不这么想了。活着真是不容易。”

小景说:“我舍得死,你舍得吗?方向盘在你手里。”

我说:“我舍不得你死。”

小景说:“来吧,不用怕,左邊就是护栏。”

小景匍匐过来,要抢我的方向盘。我一把猛地推开了她。她也因此摔了回去,一个人兀自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点起一支烟,车速变慢,很多辆汽车超过了我们。看一辆辆汽车的小尾巴,慢慢变小,小景像只猫似的蜷缩着。

2

二爷住在养老院里。我想除了晒晒太阳下下棋,也没有什么好干的,就这样也有十几年了吧。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去了养老院。因为上学,我错过了很多事,包括爷爷的死。我很好奇,爷爷葬礼上,二爷有没有哭,或者伤心。他们俩可是死对头,尿不到一个壶里,常常因为小事就不可开交。二爷住在另一个院儿,两人后半生就老死不相往来了。爷爷死后,二爷就去了养老院,名字叫福寿幸福里。像是爷爷的死,让他预感到什么,并迅速衰老下去。我没去养老院看过他,不知路怎么走,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那个鬼地方。

从高速路上下来,小景就有些疲惫了,老说怎么还没到,过来揪我的耳朵。几经周折,小汽车来到福寿幸福里的门前。大门敞开着,正中写着“福寿幸福里”几个大字,两侧飞檐峭壁很有些气势,像个不小的牌坊。我们俩下了车,左顾右看一番,一前一后走进了大门。门口左侧有个篮球架,高高支在空地上,摇摇欲坠。另一侧几个老人在树下聊天,见我们进来,纷纷向这边看。我也向他们望过去,和他们打招呼。有个问找谁,我说:“刘书义。”像是没听清我喊了什么,又问找谁。我鼓足力气,大声喊了一句刘书义。那人跟旁边的老太太窃窃私语,而后小声说,107。还是被我听到了。

我开始找门牌,从101一路走过去。有些门开着,小景很快走到我前面,想一一看个究竟。我倒有些紧张了,怕一眼见到二爷,认不出他来,或者说,他快要死的面相,会让我手足无措。我的步履慢下来,小景越走越远,在前头做手势,让我跟上。104住着个年轻的,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只身坐在轮椅上,向门外张望。看见了我,突然有了神采,挤眉弄眼和我招手,要我进去。他可能需要帮助,我缓缓走进去。没走几步就停下了,站在一个离他不远的地方。这是个让我感到安全的距离。我的阴影扑在他身上。

“我终于等到你了。”他说。说话时嘴歪向一边,很努力的样子。

“等我吗?”

“是,就是等你。”他说。

我回头,小景在门外看我们,一脸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们不认识。”

“没关系。我就是想让你去门房里看看,有我的信吗。他们都在骗我,说没我的信。我知道他们藏了我的信。求求你了,帮我看一看。这帮混蛋总是藏别人的信,一点道理也不讲。”说完,喘了几口粗气。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帮他。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是个好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孙多周,孙悟空的孙,多少的多,一周两周的周,就是星期的意思。”他还想说下去,被我及时制止了,我点了点头。

“也可能会写兜兜收,我外号叫兜兜,裤兜的兜。”

我又点了点头。

“那个老头要是问你找谁的信,你就说找另一个人的信,别说找我孙多周的。对了,你来这里找谁的?”

“刘书义,你认识吗?住在107。”

他很惊诧,整张脸都变了形,还用食指指着我,像是给我开了一枪。他终于说出话来了。

“刘书义,太熟了。病了,病得不轻。”说完恍然所悟。

小景早已站在我身旁。他指着小景说:“你是刘书义的女儿对吧?像,一看就是他女儿。他早就说过,女儿会来看他的,我还嘲笑他,说他个老光棍,哪来的女儿,没想到真来了。”他乐开了花。

“谁是谁女儿。我不是她女儿。”小景怒不可遏,扯着我的胳膊向外走。

“血亲浓于水,这个推不掉的。别忘了,看完刘书义,就去帮我找信,求求你们了。”他说。

小景还想和他纠缠究竟是不是刘书义女儿的问题,被我拦住了。我们转头往外走,他在后面喊:“能把我推出去吗,我想晒晒太阳,对了,帮我抱上那个篮球,我好久没有投篮了。”

我抱着篮球,把那辆轮椅顺利推了出来。他频频回头看我。到了篮球架下面了,我把篮球递给他。他看了我一眼,就把球扔了出去。篮球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又落在了花池里。他冲我摆摆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我只好又去帮他捡球。我想走,他说:“能不能等我投进一个再走?”

没办法,我只好等着。

投了好几个,一个也没进。

我说:“你是故意的吧?”

他说:“怎么会,再来。”

球终于进了。

3

107到了。我让小景猫过去看看。她果真猫着身子偷看,我在后面瞧着,想拍下她的屁股。这次来养老院,她倒是很给我面子。不像从前,我说这样,她偏那样。也许养老院真是个鬼地方。她回过头来了,说:“没人。”

我不相信,说:“怎么会呢?”

我们走进了107。107和104同样大小,不过107更显逼仄,也许是那张凳子被擺在房间正中央的缘故吧。凳子上有盆剩菜和半个馒头,有几只苍蝇飞来飞去,见我们进来,翻飞得更尽兴了。墙角有个布衣柜,半歪着,有个腿儿大概坏掉了,有随时倒下去的风险。侧墙上挂着不少渔网,和蜘蛛网混成一团。见这些渔网,仿佛就见到了二爷。我喊了声二爷。

有声音从小床底下传过来。我弯腰看过去,才发现有个老人正在床下躺着呢。他悠悠地说:“你来了。”很多年没见过他了,头上仍裹着白羊肚手巾,这个习惯会伴随至死吧。我没见过他不包头巾的样子,总像个偷地雷的。见二爷之前,小景问我,二爷什么样儿,我说像个偷地雷的。听人说,二爷没有耳朵,只有两个耳洞,不过我是没见过。他是不愿让人看见的,这会要了他的命。我把他从床底下拉出来,小景看了我一眼,我懂她的意思。二爷身上有一股浓重的尿臊味,小景向后退了两步。后窗上有只麻雀,叫了两声就飞走了。我以为是只乌鸦,一见到老人我就会想到乌鸦翻飞。二爷坐在小床上,有气无力,看着我俩,像是在酝酿。

二爷老了,挂着相,不久于人世的样子。

“您怎么睡在床底下?”我问。

他还喘着粗气,不打算回答我,拿眼睛盯着小景。

“忘了说,她是个记者,是我朋友,来老家做个社会调查,关于计划生育的。”小景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说好个撒谎高手,说来就来。她那一眼,像是在思量我在她身上说过多少谎话。她又对二爷笑了笑,脸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二爷对美女没什么兴趣,不理她,看向我。小景转头去看那些渔网了,挂得满墙都是。我也看了一眼,仿佛又看到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了,在阳光下银光闪闪。

只有一张凳子。二爷指了指,意思是让我收拾一下,让我们其中一个坐下来。我端详了一阵子那盆剩菜和半个馒头,还是动手将它们转移了,放在了床头的桌子上。床头桌是个小学生的课桌,早就伤痕累累了。桌子上还有张报纸,我翻动那张报纸,一根长了毛的油条倏忽掉了出来,像一条漏网的鱼。

凳子空出来了。二爷起身将床上一件旧衣服放在凳子上,铺好,示意小景坐在上面。小景连忙摆手,说站着就好。二爷坚持让她坐,哆哆嗦嗦去拉她。她只好坐下,坐在凳子一角,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二爷又来拽我的手,让我坐在小床上,和他挨着坐。他喘了几口粗气,总算安定下来。

“小兒,你怎么才来呀?”二爷说。他还喊我小儿,让我有点慌乱,就像一下子回到小时候。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生怕我会跑了。我没说话,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怕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那时候,我最疼他。”二爷看着小景说。

“你还记得吧?”二爷问我。

“怎么会不记得,二爷对我最好,总给我买好吃的。二爷的水缸里总养着鱼,一见到鱼,我就很开心。小景,你知道的,我最喜欢鱼了。二爷是个捕鱼高手,看那些渔网。”

小景又回头看那些渔网,想瞧个仔细,似乎瞧上一阵子,就能穿越时光似的。二爷就坐在河边,抽着烟,我在他旁边坐着。我要是想说话,他就做嘘的手势。他说过,鱼儿最精了,一点声响就能听见。我开始屏息了。他下了网,等待等待,我的心儿都快跳出来。

二爷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可他很快释然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怎么可能还是那个傻小子。

“小兒,你在外面苦吗?”他又问。

说起苦来,我就想起了我老婆,她还不知道我回老家了。等会我就给她个电话,说说二爷,还有这个养老院,和门口的篮球架。她会说些什么呢。我们能说的话越来越少了。

二爷摩挲着我的手。他的手苍老得不成样子了,像老榆树的根,像死人的手。我很想把我的手从他的手里抽离出来。

“二爷,您怎么在床底下睡觉?”我继续问。

“你不觉得像个棺材吗?我就是想适应一下,睡在棺材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二爷说。

我往床底下望了望,像是正在望一副棺材。

“你知道躺下有多舒服吗?一躺下我就知道了,我就给你打电话。我以为你不来了。”二爷说。

4

二爷越来越像我的爷爷了,连说话也像,用力呼吸的样子更像。

爷爷的死,我是没有亲历的。听妈妈说,脑袋一歪就去了,睡着了似的,像是随时又能醒过来。

“小儿,我想回老家看看,喊你来,就是這个意思。”二爷说的老家,就是那个村子,他很久没回去了,想回去看上一眼。能帮上他这个忙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恐怕只有我一个了。

“只是看看,我还会回来的。”二爷死死盯着我,让我想起奄奄一息的鱼。他紧张不安,等着我的反应,像个孩子,正给老师请假。

小景也看着我,她被什么东西打动了,脸上呈现出一种迷惘。

我点了点头,感觉事情正在变得复杂。二爷咧开嘴笑,早就没了牙,嘴唇没了依托,一直在抖。

二爷准备收拾行李了,把床头的一个包袱四角展开。

“又不过夜,您不用带那么多东西。”我说。

他不让我管,把我向外推,说:“去转转吧,第一次来养老院,应该四处看看。”我和小景走出去了。我回头看了一眼,他在思考着什么,两只手在空中挥舞。

我们俩从107走向101,没说一句话。从101左转,我就看到了孙多周,和那辆轮椅,也许在发呆吧,或者正等我给他捡球。我想陪他玩一会儿。小景说自己随便转转。她向右转,右转有个走廊,头顶上有些爬藤植物,有几个葫芦垂下来,偶尔随风摆一摆,像是和她打招呼。

我走向孙多周。他在太阳下打盹,见我来了,霍然惊醒。

“刘书义还活着吧。”他这么说。

“养老院里的人是不是都希望别人死?”我说。

“死了就不用等死了。”他说,脑袋微仰,看着那只篮球筐。我也看向那只球筐,早就没了网,只剩个金属圈,向左边歪着。透过球筐再看蓝天,天也变了似的。

“我们来玩球吧。”我说。

孙多周摇了摇头,说:“我没出过那扇门,自打进来,我就没出去过。”

“我推你出去透透气。”我说。

“出去还不如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说。

小景从那边转过来了,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兴冲冲的,表现出一副灿烂的表情。她走到我身边了,又觉得还是和我保持一些距离比较好,向后退了两步。她说:“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我假装向养老院的深处看了看,说猜不出。她小声说:“我告诉你,葡萄架下面,有个老头和老太太在亲嘴儿。”我啊了一声,说:“这有什么,少见多怪。”她接着说:“老头还把手伸进老太太的怀里。”说完就笑了起来,笑弯了腰,一只手攀着我的胳膊,仍要笑。我也很想去看看。

孙多周缩在轮椅里,喊我。我看过去,他指了指收发室。有个小门房,缩在大门一侧,两扇小窗向外开着。

我走过去,迎面伸出一个脑袋,问我找谁。我说找信,又问我找谁的信。我向身后看了看,孙多周冲我使眼色,意思是别让我瞧他。我知道他的余光从没放过我。

我说:“找刘书义的信。”那人将脑袋缩了进去,说:“没有刘书义的信。”我说:“刘书义还有其他名字。”那人又往外探了探脑袋,说叫啥。我说:“刘书义说这是个秘密。”那人想了想,从抽屉里端出一个筐子。他说:“就这些,都是死人的信。收到信的时候,人都死了。”

我把伸过去的手,又缩回来。那人笑了,露出两颗金色的大牙,问我:“还看不看?”我说:“看。”又将手臂伸了过去。我找啊找,找了两遍,没有叫孙多周或者兜兜的收信人,倒是发现一封疑似刘书义收的信。

那人说:“刘敖,这是叫刘敖的信。”

我问:“你们这里有叫刘敖的人嘛?”

那人摇了摇头。

我说:“那就是刘书义。”

我把那封信塞进兜里,问那人:“反正他们都死了,你可以拆开看看。”那人瞪了我一眼。我闪身离开了,远远地冲孙多周摇了摇头。孙多周快要从轮椅里跳出来了,我摆摆手,表示没办法。等我走近他,被他一把死死抓住,问我裤兜里是谁的信,痴痴瞪着我。我说:“刘书义的信。”他说:“不可能。”我掏出来给他看。

他说:“他们烧了我的信。有人要害我。这里没一个好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把头转过去,又去看那只篮球筐。

我说:“咱们投篮吧。”

他不说话,脑袋耷拉着,懒得理我了。

我还在想着小景的话,我要去看看那一对老年恋人。

5

二爷收拾妥当了。大包小包有好几个,像是一去不回。他的嘴一直在哆嗦,看来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没说。我搀着他,一步步从养老院里走出去。刚出大门,我又看了一眼孙多周。他也在看我们,就像是看人世最后一眼。

二爷站在汽车旁,回头看养老院的大门,和两侧的飞檐。有几只鸟叫了几声,扑棱棱飞走了,在养老院上空盘旋。

我们三个人坐进了汽车。小景坐在了副驾驶,一屁股陷进去,整个人小了一圈。她戴上了墨镜,这样一来,就有点像我老婆了。她大概是故意的,连动作也是惟妙惟肖。我把后车窗落下来,好让外面的风能吹在二爷的脸上。他迎着风,看向窗外,一株株金柳向后急速退去。

车子一拐弯扑上了公路,向老家那个村子驶去。我把手伸過去,掐了下小景的腰。她还以颜色,拿着我的手,塞进嘴里咬了一口。我忙縮回来,在嘴边吹了吹,恶狠狠瞪她一眼。

我们都不说话,车里静悄悄的。我不喜欢这样。

我问:“二爷,孙多周和您很熟吗?”

二爷回过头来说:“他呀,老说有个女的会来接他,两三年了,连封信也没有。”

我说:“我要是孙多周,你会来接我吗?”

二爷说:“你说啥?”

我说:“和她说话呢。”

小景不理我。二爷说:“她不是记者吗?”

我说:“和记者开玩笑呢。”

二爷说:“拐弯了,该拐弯了。”

我猛打方向盘,车子极不情愿拐进一条土埂,两侧都是绿油油的麦苗,足可没膝了。土埂子也铺过水泥,如今早已坑坑洼洼,汽车颠簸得快要跳起来了。

我说:“二爷,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二爷说:“这条路我走了一辈子了,怎么会走错呢。”

我说:“老路改了新路,很多老路都走不通了。”

二爷忙把脑袋向外挤,好看个究竟。一路下去,很快要上坡了。有一条长堤横亘在我们面前。我也有很多年没回来了,自从爸妈去了城里,就没再回来过。爷爷奶奶死了,好像也没有回来的必要。我们爬上了大堤,在毛白杨中间穿行。小景专注于窗外,说:“那就是你常说的小河吧,有名字吗?”她戴上墨镜,不像小景了,像我老婆了。我说:“有很多名字,我们叫娃娃河,到了河对岸,娃娃河就成了臊子溪,这条河大概有数不清的名字。”二爷在身后咧着嘴笑,那张脸像老掉的橘皮,在我后视镜里一览无余。

手机响了,我有点慌乱,看了看屏幕,小景来电。我一歪头,发现她正低头玩手机。我说:“你好无聊。”小景说:“瞧把你吓得,逗你玩呢。”车子又该拐弯了,下了坡就进村了。二爷大声喊拐弯拐弯,眼巴巴地瞧着窗外,不放过任何一处。

我说:“我有什么好怕的。”

左边是傻大兵似的毛白杨,右边是几百亩的麦田。一路向前开,就到了村子的东头,向右拐进了村子。村子早就变了样,多年前不是这个样子。多年前这里是一大片梨园,到了春天某月,千树万树梨花开,我们就跃上了树干,学解放军隐藏起来,在树上向树下的人偷偷放枪。一切都变了,不像样了,一排排透不过气的青砖红瓦在眼前闪过,有几处小楼鬼子炮楼似的兀自竖着。一路向里开,就进了老村子,看上去断垣残壁,荒草丛生了。石头磙子还在,让我想起很多事来。小时候还有一头驴常围着它转。有个老汉牵着那头驴,屁股后面插着根小鞭子。老汉急了,就抽出那根小鞭子猛地一甩,响彻半条街。二爷喊:“向左向左。”我们就进了一条巷子,只能单行,两侧大多是荒废的庭院。最终我们停在一块空地上,下了车,走上几十米就到了二爷的家了。院墙倒了大半,一株枣树枯了半边,另一半比我印象中更枝繁叶茂了。三间土房正向一侧倾斜,就像风一直向那边吹似的。我和小景站在枣树下面,左顾右看。二爷早就进了屋子,不知道正在干啥。

我让小景把墨镜摘下来。她却跑过去爬那把摇摇欲坠的梯子,看样子她要上房。我说:“你想死呀。”跑过去抱住她的脚。二爷从房间里蹒跚出来,看了一眼,像是什么也没看到,转头走了。小景非要上去,我表示无奈,只好双手扶住那把梯子。梯子是竹子做的,这么多年风吹日晒,早就吱嘎作响,一不小心就会散落下来。土房不高,小景一跃而上,在房顶上冲我伸舌头做鬼脸。

二爷的上半身飘了出来,立在窗前,窗户早就没了窗棂,像个洞口。二爷向院子里喊了一声:“我要死在这里。”

我说:“二爷,你说啥?”

我还在看房顶上的小景。小景说:“他要死在那间屋子里。”说完就张开双臂,要扑向我。我说:“太高了,千万别,我的小祖宗。”她就站在房檐上了,一只手攀着枣树的枝叶。

这时,我才想起二爷的话。他要死在这里。

6

小时候我一次次跨过这个门槛,一抬头就能瞧见堂屋正中的大闹天宫图。各路神仙兵马姿势各异,二爷拿一支鱼竿指给我看,说这个是谁,那个又是谁,谁更厉害。指着孙大圣说,他最厉害,可还是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如来佛端坐在天宫图的右上侧,面无表情,一只手向外伸出来,显得很大,没有比他更大的手了。那是个意想不到的世界,就像这间屋子,总是鬼气森森。二爷是信邪的,常说谁又能说得清呢,对周围充满警惕。墙上,梁头上,柜子上,也许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地方,终年贴满了黄表纸,二爷说那是一道道符,保佑平安。

我站在门口,正打算走进去,想起大闹天宫图,想起一道道神符,想起好多来。一步跨过去,就能回到过去似的。小景早就站在堂屋了,让我快进去,她总是迫不及待。我担心房子倒塌,很多天后才被发现,我们会像一对狗男女似的被人议论。星星点点的天光从房顶上抖落下来,突然落了一地。我一抬头,透过房顶可以瞧见从云层里破空而出的大太阳。小景拉我向里走。二爷早就躺在东屋的土炕上等死了。他换上了新头巾,白得不伦不类,整个人一动不动,连脸颊也像死了一样凹陷了下去。

我喊了声二爷。他不说话,我又大声喊了个二爷。二爷悠悠吐了口气,说:“你们走吧。”我正要劝他还是回养老院吧,这时手机响了。就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从这个屋子里跳了出来。铃声响个不停,我跑出去接电话。老婆问我在哪儿。

我说:“我回老家了,你猜我在哪儿?”

老婆说:“你都回老家了,还让我猜在哪儿。”

我说:“我有个二爷,你还记得吧,我爷爷的弟弟,你们见过面的,总是包着白羊肚手巾,小时候耳朵被狗咬掉了,让我想想,究竟是狗还是别的什么动物,反正无所谓了。”

老婆说:“和我说这个干什么。和我有关系吗?”

我说:“他非要回老宅,我就带他来了。可他死活不走了,说宁死也要死在土炕上。我只好陪着他,或者看着他死。”

老婆说:“你越来越会撒谎了。”

我说:“骗你是王八蛋。”

老婆说:“你总这么说,你都王八蛋很多回了。”

我说:“你在哪儿?”

老婆说:“别管我在哪儿,我想和你谈谈。我们真该好好谈谈了。”

我说:“谈什么?”

老婆说:“难道你不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吗?或者已经发生了,我们假装不知道。”

我说:“等我回去后再谈。二爷还在装死,我要劝劝他,回养老院。”

老婆说:“你说他没耳朵了,是不是两只都没有了?一条狗怎么能一口咬掉两只耳朵呢?另外,如果是两口咬掉的,为什么只咬耳朵呢?”

我哑口无言,她在很多方面都精于分析。我瞒不了她,我确信她已经知晓我和小景的事了,甚至她早就打定主意,对我们展开最后一击。她给我打这个电话,是来刺探军情的,看我究竟知道不知道她早就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正在我犹豫不决之时,那头把电话挂了。

挂了电话,我就看见了那眼水井,早已锈迹斑斑了。那时候,二爷打鱼回来,就会汲一盆水,把鱼儿或者其他什么放进去,将死的它们很快活了过来,游个不停。我围着水盆转悠,难掩某种激动。有一次二爷抓回来一只鳖,那是我平时第一次见鳖,缩着脑袋在水盆里装死。我拿一根木棍挑逗它,被二爷呵斥,说鳖咬一口,死也不松口。我在水井旁发了一阵呆,又折回屋子。小景站在天光下,冲我使眼色,有些得意,想瞧我热闹。我用食指对她指指点点。

二爷还和先前一样。我说:“您这样下去,我们没法走。”他还是无动于衷。

我接着说:“二爷,您也替我想想,我把您接回老宅看看,您却不走了,非要死在这里,您要是我,该怎么办呢?”

二爷翻身瞪着我,嘴唇抖个不停,终于说出了话:“我要是你,我就开车走了,和记者同志四处转转。”

我说:“意思是您死不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二爷说:“你来看我,就够意思了,你不欠我的,你们都不欠我的,走吧,小儿,快走。”他因用力说出最后几个字,不得不呼哧呼哧大口喘气。他和爷爷太像了,也许爷爷就是这样死掉的。

我说:“您要是死不了呢,那还不是活受罪。”

二爷说:“放心吧,谁的命谁知道。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算过,就这几天的事。”

我说:“那您死在这里,没人会知道,您想过没有,连副棺材也没有。”

二爺说:“会有人为我收尸的。”

我说:“您是说我。”

二爷笑了,说:“怎么会是你,不是你。我给她带了口信。”

我忙问:“谁,我认识吗?”

二爷不想说话了,整张脸表现出无比厌倦的神情,说:“你们走吧。”

二爷又恢复成死过去的样子。我们走出了那间屋子,小景有种开了眼的感觉,似乎有很多话要跟我说。枣树下有个石墩子,这么多年了,它还在,仍是老样子。我坐在上面,拿出一根烟来。在鼻子处闻了闻,又放进烟盒了。我戒烟一个星期了,不想前功尽弃。小景说:“来,给我一根儿。”我递给她,又问我要火机。她抽了一口,徐徐吐出来,看样子这是她期待已久的,眼前发生的一切,就是她想要的。或许还想说,为什么不更精彩一点呢。

我问:“走还是不走?”

她说:“还没开始呢,就想结束吗?想得美。”

7

日头偏西了,风吹着枣树叶子沙沙响。瞧那枯死的半边,枝头也跟着乱颤。让我想起二爷没了牙齿的嘴。小景说:“我饿了。”我说:“那咱们就走吧,去镇上吃。”小景说:“不走。”说完噘着嘴,成心跟我作对。我说:“在这里吃啥,喝西北风呀。”我望了望那扇洞开的窗户。小景说:“我想吃鱼。”我看向那眼水井,水井旁像是有个水盆,里面的鱼儿正游来游去。我说:“哪里有鱼,让我去河里捕吗?”小景说:“好办法,就去河里,我从没吃过你捕的鱼。”我说:“河里没鱼了,早就死干净了,水也是造纸厂的水,臭不可闻。”屋里有人声传出来,二爷说:“谁说没鱼了,我都看见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在河面上打旋。”二爷又活过来了,把我吓了一大跳。

小景像是二爷派来的,双手在枣树下面鼓掌,说真是个好主意,说干就干。我做了个两手空空的动作,二爷又说话了,说他有渔网。我说:“有渔网,我也不会用呀。”小景迅疾做了鄙视我的表情。二爷说:“那我教你吧。”小景说:“你要好好教教他,他可是个十足的笨蛋,什么也不会。”小景的普通话婉转动人。我们又走进了三间土房。从堂屋进东屋,有一根柱子横亘在我眼前。先前进屋时,没发现有这样一根柱子。柱子顶着一根要命的梁,木梁裂了条巨缝,甚是扎眼,像是要张嘴说话,或者张嘴吃人。蜘蛛就此织了张很大的网。我摸了摸那根柱子。

二爷早就坐起来了,正在解其中一个包袱。

我说:“您真是个神仙,早就料到了我們会去捕鱼。”

二爷说:“哪有那个本事,只不过我早就准备好了死,死也要跟这些渔网死一起。到了那边,听说也有河,河里也有鱼。”

走出那间屋子,二爷回头看了一眼,说:“谢谢你们,我还能去小河边看看,本来以为一走了之了。小儿,没想到呀。”我们又上了车,小景说:“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像个村子,像个孤岛,连个人也没有。”二爷说:“都搬去新村了,老村就荒在这里了。”小景说:“二爷,您的三间房就像是荒郊野外的小庙。”她也喊二爷,第一次喊,二爷的嘴都合不拢了,嘴唇抖个不停。

村头有几个人,想要看清我们是谁。我猛踩油门,车子就窜了出去。车尾尘土飞扬,我在后视镜里见他们捂住口鼻,不停摆手,还向我们踢了一脚。小景和我都笑了起来。

快到小河边的时候,二爷说要停下来。他非要停下来,我们纷纷下了车。二爷说:“你看,那是你爷爷的坟。”我们进了麦地,麦子在风里起伏不停。有个坟头赫然出现在视线里。小景摘下墨镜,想好好看看,嘴里咬着眼镜腿,目不转睛。二爷说:“该添新土了。”他站在麦田里,风烛残年的样子,像爷爷盯着自己的坟。有好些年没来上过坟了,我要不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两声爷爷?我没为爷爷掉过一滴眼泪,只是事到临头,哭不出来。

有几只鸟在头顶盘旋,叫了几声,像是乌鸦。乌鸦喜欢在这个时候出现。我说:“我们去捕鱼吧。”二爷说:“你爷爷给我托梦,说他又被人关到地窖里去了,每天只能吃上一把花生,让我去救他,可我连腿也迈不动了。”说完就跪了下去,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接着说:“不是我不救你呀,我连腿都迈不动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黄纸来,将它们点燃。黄纸在风里烧,二爷嘴里不停念叨,不知道正在说什么。远处风吹麦田,我一直担心有什么怪东西会突然一跃而出。麦田像是在呼吸,或者是在酝酿。二爷让我也跪下,我只好跪下。一旦跪下,我才意识到坟里躺着我的爷爷,和二爷长相酷似的爷爷。我俯身下去想象,想象爷爷的死亡。没想到小景也跪下了,跪在我旁边,打扰了我的思绪。这么一来,我们就有点像拜堂。二爷呜呜哭了一阵子。我看了看他朝天的屁股,过去的事就扑面而来。

等我们又回到车上,大家都不说话,像是又经历了一场爷爷的葬礼。我把墨镜戴上,发动汽车,向小河边开去。二爷开始说话了:“你爷爷瞧不起我。”我说:“不说这个了。”二爷说:“我挺想他的,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我说:“不说这个了。”二爷仍旧接着说:“我一直以为我会死在他前面,没想到,还是他先死。”我不说话了。二爷继续说:“我在想,我要是死了,再次见到他,他会和我说什么。会不会不理我。他有十年没和我说话。你爷爷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小气鬼。小时候,都是我让着他。”说完笑出了声,好像又回到那时候。

娃娃河到了。小景第一个下车,说:“这就是娃娃河呀?”我郑重点头,说这就是。一条娃娃河也让她这么惊诧,还是小景吗?她挺能装的,我知道她表演给我看。她在酝酿,就像那一片麦田,说不定什么时候蹦出个怪东西来,吓我一跳。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想看看小景究竟想怎样。我看了她一眼,她也回我一眼,眼神交会处,像是有火花。我把二爷从车上搀出来,小景回头问我:“这样的河,也能入海吗?”我说:“傻孩子。”

河边有几只羊在吃草,更远处,有个人在钓鱼。看来这条河里是有鱼的,造纸厂的水只是个笑话。二爷早就蹲在岸边,估计又想起了过去,一个人发呆。后来他问我有烟吗。我掏出烟来,他哆哆嗦嗦的,烟也拿不稳。我帮他点上,在点烟一刹那,我才记得多年前,我也给他这么点过烟。二爷让我把渔网整理出来。那是个粘网,二爷说是粘网,我还要蹚过河去,将粘网的另一头插在滩涂上。这头就由小景负责。我试了试水,河水冰凉侵骨,只好绕远,从远处的小桥过河再绕回来。路上我遇上了叫柱子的家伙,那个钓鱼的人就是柱子。我喊柱子,他端详了我一阵,还是没看出来我是谁。十几岁我就去了城里,也怪不得他记不起我。我说:“好多年前,我们在大坑里练铁砂掌,我是第一个练成的人。”柱子恍然所悟,仍旧想不起我的名字。不过他知道我是谁了,过来和我握手。他手上还戴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看来这小子也发财了。我们这儿不少人都发财了。我和他聊了会儿,小景在远处冲我摆手,我说我得过河去。

过了河,柱子才想起我的名字来。在河对岸喊我,非说晚上一起吃饭,吃烤全羊。我向他拱手,急匆匆向这边赶。柱子仍旧向我这边望,他很好奇究竟是哪个女的和我在一起。这让我走得更加理直气壮了。

小景把一根繩子扔过来,绳子落在河中央了。我让她继续扔。小河也就六七米宽,她死活扔不过来。后来我还是下了水,将绳子扯住,又把渔网扯过来,将一根铁锥深深地插在滩涂里。转了这么大一个弯,仍旧还要蹚水去扯绳子,这像是给了我一个警醒。有些事永远避免不了,还不如及早面对。

我和小景遥遥相对,永隔一江水的样子。我就唱起了《永隔一江水》。

小景坐在二爷旁边了,又给二爷点烟。这时,我就想起了一个人,小景挨在二爷旁边,很像她长大了的样子。她就是那个帮二爷收尸的人,我怎么才想到呢。

我想一定是她。

8

她叫刘广兰,也是我们一个村的。人家的刘和我们不是一个刘。听说祖上也是一个刘,后来就各行其是,连族谱也续不起来了。这是爷爷告诉我的,他说过不少村里的故事,那时候不爱听,因此现在大多记不起来了。刘广兰比我大两岁,有时我会喊她兰姐。她对我也不错,心情好时会喊我一起上学。在我们家房后喊我的名字。二爷捕鱼时常带上我,偶尔也会带上她。他们只要在一起,我就是那个跑到河对岸的家伙。有一次,二爷还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不要喊兰姐,喊姑姑。为啥是姑姑,我喊不出姑姑,仍旧还是喊兰姐。看来刘广兰是二爺的私生女所言不虚,她就是帮二爷收尸的人。

有条鱼儿已经被粘住了。在水里撒欢,溅起水花。我喊小景,她大叫起来,我说:“你这样大声,鱼儿会吓跑的。”她自己做了个嘘的手势,悄悄来到岸边,向水面上望去,看那条鱼儿的挣扎。又过了一阵子,又有几条鱼陆续被粘住了。看来可以收网了。我将铁杵子拔出来,任由小景收网。鱼儿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活蹦乱跳地。我绕过那座小桥,又和柱子说了几句话,他问:“那老头是谁?”我说是我二爷。他撇着嘴,说:“远看就像,不敢认。”我让他过来聊会儿,他面有难色,说实在不想见二爷。我说怎么了,他说:“你还不知道呢,不知道也好。”他记下我的电话,非要请我喝酒。最后嘱咐我:“别和二爷说,我在这里。”我笑了笑,转身走了。他像是有些不屈,回头看我。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但还是扭头走了。

小景看着地上的鱼儿,有些手足无措。我把它们一条条从渔网里撕扯出来,放进水桶里,纷纷活了过来。二爷问:“那个人是谁?”我说:“是柱子。”二爷说:“一看就像是那个王八羔子。”他气呼呼的,手放在膝盖上抖个不停,爷爷也是一样,那时总能见到爷爷这样抖。我还有样学样,将手臂耷拉在膝盖上,像如来佛似的,摊开手掌,任由五个手指抖个不停。有一次被父亲发现了,一个巴掌就飞过来,说我是个混账东西。

我想问问究竟发生过什么,大抵和刘广兰有关。我说:“柱子人不错。”这么一说,二爷更来气了:“在外面乱搞,媳妇都不要了,这是好东西吗?活该得上脏病。”得上什么脏病,我开始想象。我问:“柱子媳妇是不是兰姑呀?”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喊刘广兰,我倒希望刘广兰能快点出现。

二爷唉声叹气,说:“小兰也是瞎了眼。”

我说:“我有好多年没见兰姑了。”

小景问:“兰姑是谁?”

我说:“你会知道的。”

我们提着鱼桶,算是满载而归。小景说:“回去烧烤,后备厢里不是什么都有吗。”我说:“在哪里烧烤?”小景说:“枣树下面,还有比枣树下更合适的地方吗?”看样子她很想过来亲我一口。和她好上以后这些日子,她总是气鼓鼓的,来到乡下,总算有了点兴奋劲。我也哼起了小调,二爷有些垂头丧气,一声不响。估计又想起了刘广兰。我也没和他说话,不想打扰他。

沿着小河边一路开下去,到了水闸。这里有一汪很深的水,死过不少人。想不开的人喜欢来这里,纵身一跃一了百了。我和小景说起这个水闸,她把胳膊伸过来,说:“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得下去看看。”二爷说在车里等我们。

一片水,像是在诱敌深入,黑油油的,也许是那个高大建筑物遮挡的原因。有几根水泥柱从水里直钻出来,三层建筑物临水而建,里面有几组电动机,抽水灌溉用的。小时候,我不敢来这里,听说水鬼会扯你的腿,有个钓鱼的人叫林修的就被扯了进去,还被卷进了抽水机,整个水面红了一大片。我数次想象一片红水的样子,像是着了火。我想起林修来了,小景喊我,我也没听到。等我一转身小景一步跨了过去。在那些横梁上散步,脚下就是黝黑的水,正虎视眈眈。

我说:“小心,要是掉下去,我可不救你。”她说:“真不救我吗?”我说:“你要干什么?”她嬉笑着说:“跳下去呀,想想你能看着我死,我就很兴奋。我要跳下去了。”我有些紧张,她可是说到就能做到的人。我说:“我求你了,宝贝儿。”我喊她宝贝儿。我没喊过她宝贝儿,她楚楚望着我,双臂上扬,双腿向下弯曲,做好一跃而下的所有准备。我对她有了信心,大概不会跳吧,我说:“跳吧。”

水花四溅,她跳了下去。我在岸边慌作一团,正踌躇满志也要跳下去。只见她早就向更远处游去,突然回过头来看我,说:“你也下来吧。”我说:“你这个神经病。”她扎了个猛子,久久不见露面。水面一片平静,有只燕子横掠水面。我大喊:“你这个神经病。”她终于从水里冒了出来。

等她上来,就问我:“我以为你会跳下来救我。”说完白了我一眼。我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说:“你就是个神经病。”

小景接着发问:“你为什么不跳下来救我?”

我说:“我开始后悔没跳下去救你了。”

小景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跳下来,除了你自己,你谁也不关心。”

她这么一说,我直想掉眼泪。

等我们回到车上,瞧见二爷半歪了下去,像是睡著了。小景说:“不会是死了吧?”我说:“怎么会呢。”就开了车门,过去探他鼻息。小景在前头换衣服,丝毫不避讳,一对乳房跳了出来。我小声说:“别让二爷瞧见。”她水灵灵的样子,让我迅速有了反应,很想扑过去。

二爷一路酣睡。小景突然说:“你是不是很想上我?”我说:“别开玩笑。”小景:“我发现你一见我,就想上我。我除了被你上,也没什么可干的了。”说完直勾勾看我,我没什么话说了。

沉默了一阵子,小景突然问我:“你在想什么?”我说:“抛尸荒野。”我在想,他要是真死了,我是不是该去找刘广兰。见了刘广兰,我该说些什么呢?她还记得我吗?我想起我背着她时的场景来了。她在我背上,喊着驾驾驾,像是在骑马。在她面前,我始终像她的一匹马,供她奴役。这也是二爷有意安排的。可那一次,我卻突然有了兴奋的感觉,希望她一直在我背上。她暖烘烘的胸脯,像是把我脊背点着了。小景在后面使劲拍了我一下,背上的火也就灭了。小景喜欢泼我的冷水。

到了村口,我把车停下来,去小卖部买几根香肠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没想到小卖部的老板是八叔,他认出我来了。我们瞎聊了一会儿,我问他刘广兰现在怎么样了。他竟然说死了。我以为是开玩笑,或者是刘广兰得罪了他。我再问,发现刘广兰果真死了。我问怎么死的。八叔说跳河死的,就死在村东水闸上,后来尸体浮了上来,变成了个大胖子。我想着那片水,和八叔摆手告别。

9

二爷蹲坐在堂屋门前,看着我俩。夕阳只能照亮他的半边脸,筋肉向下垂,本就一张长脸显得更长了。我不敢看他,生怕他会一眼看穿我,很快洞悉刘广兰的死。我点着那些木炭,烟雾滋出来,在枣树下飘摇,像是二爷已经死了,我正在烧着什么。

小景说:“我饿死了。”

我让她别急。

她接着说:“从没这么饿过,好像跟你在一起,就没有过饥饿的感觉,总是不想吃东西。”

我们三人围坐一团,像一家人似的,让我又一次想起刘广兰。也是我们三个人,点火做饭,二爷在煎炒河蚌,河蚌肉像鸡蛋似的在油锅里抖动。这样一来,我就渐渐想起了刘广兰的眉眼。她到底是不是二爷的亲生女儿,怕是二爷本人也拿不准,她倒有些像他。小景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在想兰姑,就说起了兰姑,说我们小时候青梅竹马。她有了兴趣,很想知道兰姑这个人,甚至有了去见见她的心思。二爷意味深长地说:“她会来的。”神情坚定像是和兰姑早就说好了似的。小景不相信,又问了一句。二爷说:“你们走了,她就来了。”小景紧跟着说:“要是我们不走呢。”二爷说:“她也会来的。”他总这么说,我就有点毛骨悚然。太阳落下去了,天光还大亮着,起了一股风,枣树枝叶在房顶摇摆。

手机又响了,吓了我一跳。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我的铃声在响。我走远了,才把电话接通。老婆在那头说:“你还在老家?”我说:“是啊,你要不要来?”老婆说:“你就不害怕吗?”我说:“我害怕什么?”老婆说:“做贼真的不心虚吗?”她总是这么试探我。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老婆说:“我就是想和你談谈,连一分钟也等不得了。”我有些气恼,说:“人都快死了,你还在说这个。”老婆说:“要是不死呢?那我们就没法谈,是吗?”我叹了口气,说:“好吧,那就谈吧。谈什么?”

我已经转悠到三间土房后面了。这里是个大坑。大坑底部种着一行行毛白杨,错落有致,一株株向着地平线生长。我站在坑沿儿上,就像是站在树梢上。风掠过树梢,也掠过我。

老婆恶狠狠地说:“我和他在一起。”

我说:“和谁?”

老婆说:“你知道的。”

我的手有点颤抖,她这么一说。我就想到那个人,把脑袋埋在我老婆的胸脯上,像猪头似的大脑袋。那人稍后就会抬起脑袋来,显出志得意满的样子。我想挂电话了,可是一挂电话,我就处于劣势了。

为了不甘示弱,我说:“我也和别人在一起。”

老婆说:“和谁?”

我说:“你知道的。”

老婆说:“终于说了实话,你这个混蛋。”

我上当了。她在前头等我,她就是想让我犯错。我在她眼里,就像个一直在犯错的孩子。我犯了错,她就会一直笑。让我矮上半截。

我说:“谁知道你有没有和别人在一起。”我的语气有气无力,明显矮了半截。我确信她没有和那个人在一起。

老婆说:“没错,我是和儿子在一起。儿子说他要找爸爸,我说爸爸死了。他还是要找爸爸,我说爸爸死了,他说没死。你这个混蛋就是死了。”

我说:“孩子怎么样,一切都好吧?”我突然想起我的儿子来了。这么多天沒想起他来,让我心生愧疚。他在家里等我,张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想起那双眼睛来,我就掉泪了。意识到自己的泪珠滚滚而下,才发现很久没掉泪了。

她开始软下来,这是她的惯用伎俩。她说:“我说过,我不会那样对你。只要你还是我的老公,我就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她永远高高在上,接下来她会原谅我,让我回到她身边。我不得不再次像个勇于改正错误的坏男孩,做更多的事用来补偿。她越这样,我越想做更多对不起她的事。

我说:“我想问问你,为什么犯错的那个总是我?”

老婆说:“你还有脸问。”

她这么一说,我倒挺期待她和那个大脑袋在一起,好让她没什么好说的。这么一想,我竟有一丝恐惧。她也许不像我想象那样,或者刚好相反,她在贼喊捉贼。

我说:“不如我们分开吧。”

老婆说:“你等着我,我这就去找你。”

我说:“你别来。”

老婆说:“你又在撒谎,你根本不在老家。”

她正在原谅我,她又一次打算原谅我。搞不清她为什么会一次次原谅我,她会说是因为爱我。我想她早晚会杀了我。

我说:“我是个混蛋,咱们俩还是分开吧,我对不起你。”

她哼了一声,说:“你等着。”

我说:“你要干什么?”

她说:“我要吸你的血,吸干你的血。你知道有一种动物叫蝙蝠吗,我要像蝙蝠一样吸干你的血。吸干你的血,你等着。”

我挂了电话,又回到枣树下面。小景看了我一眼,她没问什么,却说我小时候是个鼻涕虫,说完指着我笑,还沉浸在和二爷的聊天气氛中。方才他们俩一直在聊我小时候。我拿出一瓶酒来,二爷也想喝点,趁着一点火光,二爷的脸还是蛮有神采,哪像个快死的人。三人一起干杯,小景狠狠喝了一大口。

天暗下来,四周危机四伏的样子。荒草棵子也探进墙头来了。远远一声狗叫,小景问我:“柴门闻犬吠,下面一句是什么?”我被她问了个愣怔,她又问我。我说:“实在想不起来了。”二爷说:“风雪夜归人吧。”小景说:“聪明。”他们俩干了一杯。二爷红光满面了,说:“一看到你,我就想起兰子。”

小景说:“我就是你的兰子。”

我说:“你喝多了吧。”

我让她别喝了。她说:“管得着吗。”

我说:“你知道兰子是谁吗?”

她笑了笑,说:“不就是二爷的亲生女儿吗,你不记得孙多周了。孙多周第一次见我,就说我是二爷的女儿,有什么不好吗?我就是兰子,我就是你的兰姑。”我想让她闭嘴,对着她耳朵边说:“兰姑死了,兰子死了,二爷还不知道呢。”她又喝了一口酒。

二爷说:“别这么说,兰子是兰子,你是你。你是省城里的大记者,她只是个农村妇女,没得比。”

小景说:“你老是看那扇门,害怕你老婆突然出现吗?”

我没说话。二爷说:“小儿,带我去转转吧。”二爷颤颤巍巍站起来,我扶着他走出门外。向右转,这条土埂鲜有人走,我们每一步都很小心。天还没黑透,前头总有亮光。二爷虚弱,瘦长,一探一探地,样子有些怪。我们在大坑沿儿上转了一圈,二爷像是在抽噎,也许想起了从前的事吧。

他说:“我想起你爸爸来了。那一年河水漫了村子,有好多鱼,你爸就在这坑沿儿上走,一条鱼跳了出来,跳进了他的怀里。就这样抱着喊我,大声喊我,我还以为怎么了,一出来就见他抱着一条大鱼。”

我说:“没听我爸说起过。”

二爷说:“他可能不记得了,那年他也就五六岁吧。”

小景说:“后来那条鱼怎么了。”

二爷说:“晒成了鱼干儿。那么多鱼,吃也吃不完,都晒成了鱼干儿,串成一串儿。”

二爷接着说:“你爸还说看见了一个白胡子老头从房顶上飘走了,和我说就在那个地方,手上捧着蜡烛。那时候我就知道你爸不是个凡人,早晚要去干大事的。”

我们又转回来了,回到了枣树下。有几只鸟在院子上空飞来飞去。夜里会有什么鸟呢?二爷说:“那是蝙蝠。”听到蝙蝠这两个字,我吓了一大跳,猛地抓住小景的手。有一只蝙蝠飞得很低,将要撞到我头上了,我一低头才躲过去。

二爷说:“蝙蝠是个祥物,它一来,福就来了。”

二爷接着说:“我要去睡了。”他进了屋。

月亮出来了,小景要到房顶上去看看。

蝙蝠还在翩跹,像一只只夜里的燕子,俯冲,向上,又俯冲,又向上。

10

我们俩坐在房顶上。小景说:“枣树上有个鸟窝。”我顺着她张望的方向,看过去,好像真有个鸟窝,在树枝开叉处隆了个黑疙瘩。小景很想把它捅下来,让鸟儿们无处可去才好。她醉醺醺的,说:“都他妈见鬼去吧。”我搂住她,想亲上一口,被她推开了,接着说想一个人待会儿。

有什么事正在她身上发生。可我怎么问,她也不说。她就是这个样子。我只好顺着梯子爬下来,告诫她不要胡思乱想,一切有我呢。也许是因为我,她才是这副样子。我出了院门,向右转,一路走下去,我要去小卖部问问有没有被子买。二爷說西屋还有个大炕,今晚可以睡在那里,又劝我们还是尽快走吧。有月光,我很快走上了柏油路。路灯也亮了。我到了新村,这里人真是不少,和几个人擦肩而过,黑暗里我们相互瞅瞅,都没开口说话。前面灯光闪烁,有一群人在嬉闹。走近看,发现他们正在打桌球。有个大牌子立在旁边,几个大字一跳跳的,“天天自选超市”。走进去,就看见个女人珠光宝气,不像是村里人。她见我也有些面熟,说你是那谁吧。她是大雁儿,多年前常去二爷家挑水。她在外混了很多年,听说什么都干。这个村子能让我记起的人不多,她算一个。能看见她,我有些惊喜。她递给我一支烟,我说戒了。她挑水的时候,我还是屁大点的孩子。她老了的样子也很好看。我们俩隔着柜台,像是隔着很多年。

回去的路上,老是想起大雁儿挑水的样子,迈着小碎步,屁股一扭一扭的。很后悔没和她好好聊聊,这么多年,该有多少想不到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呀。

正想着,我爸来电话了。大概是兴师问罪来了,张口问我在哪里。我照实说了。

他说:“你给我回来。”

我说:“二爷快要死了。”

他说:“理那个老东西干什么,他是自作孽不可活。”父亲很少这么气急败坏。

我充满疑问,不知道曾发生过什么。他倒是从未提起过这个二爷。

他说:“你要是今晚不回来,人家就要和你离婚了,能替我孙子想想嘛。我求求你,别再瞎折腾了,我的小祖宗。”他第一次喊我小祖宗。

我说:“二爷怎么办?”

他说:“他害我们害得还不够苦吗?”

我说:“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我得帮帮他。他总让我想起爷爷。”

他说:“你要是你爷爷的孙子,就给我滚回来。”

挂了电话,我就进了门。我喊小景,没人应我,我又喊,她不见了。

我抱着被子,像我爸抱着那条大鱼,喊二爷。后来大喊。二爷也没说话应我,怕是发生了什么。我进了屋,屋里一团黑暗,我差点被绊倒,踉跄着窜了进去。等我站稳,把打火机点着,看见二爷好端端地躺着。我说:“二爷,小景去哪里了?”二爷不说话。我过去探探鼻息,打火机的火突然灭了。这时有人在我左侧一跃而出,吼了一声。在黑暗里狂笑不止。我说:“你就是个神经病。”

说完,几只蝙蝠扑棱棱飞出来,在老屋里乱飞。我搂住小景,我是怕了,怕蝙蝠一口咬上来,咬住我的耳朵。一口撕掉它。我就会像二爷一样,没了耳朵,小景推开了我,说:“只是蝙蝠而已。”我说:“蝙蝠是个吸血鬼。”她说:“你就是个吸血鬼。”说完拉着我去了西屋。

我们去了西屋。蜡烛放在炕头,飘飘绕绕的,墙壁上爬满了蜘蛛网。我说:“咱们去镇上吧,这里不能睡。”小景说:“我就要睡在这里,你没有落难公子的感觉吗?比如你要去赶考,没什么地方可住,就遇上了这座小庙,瞧那边还有个佛龛,多像个破庙呀。”我说:“你不怕蜘蛛往身上爬吗?”小景说:“还有个女蜘蛛精呢。”她噗的一声把蜡烛吹灭了。整个屋子像个洞穴,小景躺在我身旁,说:“我想起女乞丐的事来了。”

听他们说,那天二爷煮了一大锅水,把堂屋的门插上。女乞丐坐在木盆里,二爷一勺勺地浇在她身上。我一次次想象二爷光着身子匍匐下来,头顶上还包着白羊肚手巾,房后是那些好事的人们。

女乞丐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住过几天的女人。

我决定不放过小景。我翻身上来,很快剥光了她。她披头散发,骑在我身上。我疯了一样,冲撞她的身体。她也疯了似的迎合我,像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她咬我,我也咬她。她说脏话,我也说脏话。向门口斜了一眼,看见个人正站在门框里,吓了我一跳。小景还在忘我中,我再次打量那扇门,人影却转瞬消失了。等我们俩平静下来时,我不住地看那个门口,月光顺着堂屋的门爬了进来。

第二天天光大亮。二爷在东屋的大炕上蜷缩着,整个脸也衰败下来,显出某种死相,看样子没有气力下炕了。我还在想昨天晚上,是不是他站在了门口注视我们。我和小景在枣树下小声聊天,有只鸟早就落在枣树枝头,不停地叫,像是只乌鸦。这种鸟总是轻易识破死亡的。

我说:“我把你送走吧,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小景说:“要走你走,我不走了。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说:“你在干什么,养老送终么?”

小景说:“兰姑死了,我就是兰姑。”

我又一次说她是个神经病。

小景说:“那你的意思是让这个老头自生自灭?”

我说:“一切都和你没关系。”

小景说:“這儿多好呀,我想住下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走吧,留我一个人。瞧,多像个孤岛呀。我这个人就喜欢孤岛,你不觉得我就像个孤岛么?”

我说:“你究竟怎么了,你还是那个小景吗?”

小景说:“不要逼我了,你知道被人扼住咽喉是什么感觉吗?我一进这个小院子,那些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就好像上辈子我属于这里。我决定留下来,你走吧。我想和二爷说说话。”

我气得围着那株枣树打转。乌鸦在头顶上叫,我捡起几个砖头向树梢上使劲投掷。一只鸟扑棱棱飞起了,在四周盘桓了一阵,又回来了。我喊:“你这只该死的鸟。”小景说:“别忘了你是个男人。”

我突然想起了那封信,收信人叫刘敖,当然极有可能是刘书义。

11

小景咬着眼镜腿,倚在枣树上。我坐在石墩子上读那封来信。

这个来信人喊二爷二哥。我来了兴头,兴许是个老情人什么的。我兴冲冲地读下去。

信上说:那些信我都收到了,我知道你后悔了,不然也不会给我来这么多信。这就是命,我们活在命里。大概是我上辈子欠你的,成了你的妹妹。你说要见我。我没那个勇气了,这辈子还是不要见了。你也不要来找我。你来找我,我也不会见你的。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听说你去了养老院,好好在那里养老吧,保重身体。落款是书云。

小景又把信接了过去。

小景说:“这人是你姑奶奶吧。”

我倒是有个姑奶奶,不过早就死掉了。这个人我从未听说过。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他练太极拳刚刚回家,正在喝茶。接我电话,就问我有没有回来。我没理会,问他认识书云吗。他有些慌乱,问我怎么知道书云的。

我说:“书云给二爷写了封信,我看了。”

他说:“他把书云给卖了,你见过这样禽兽不如的人嘛。他为了娶媳妇,把自己亲妹妹卖给一个傻子。你还要给他养老送终,你爷爷会被你气死的。”

我说:“爷爷已经死了。”

他说:“要是活着,也被你气死。”

我说:“二爷说那年有条鱼从水里跳了出来,一下子跳到你的怀里,很大一条鱼,有这么回事吗?”

他像是不知道我在說什么。

我接着说:“他还说你看见个白胡子老头从房顶上飘走了,双手捧着蜡烛,是真的吗?”

他说:“怎么会有鱼从水里跳出来,而且还跳到我怀里。除了他这个人,谁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还说什么白胡子老头,他入了神鬼道了,有一次脸上贴着符就出来了。”

我说:“我想帮帮他。”

他说:“你懂什么?他就是看中这一点,才打电话给你的。你爷爷差点因他死了,他是个没良心的人。”

我说:“他那么像爷爷,简直跟爷爷一个模子。”

他说:“那年他倒卖妇女,那女的跑了,人家就找上门来了。他躲出去了,咱们家就倒了霉。那些人拿着刀和斧子过来拼命。那时候还没有你,光景不好,娶媳妇难如登天。咱们家的东西都被他们拉走了,洗劫一空,还要砍了你爷爷,就因为长得像。”

我说:“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他说:“不愿讲给你们听,过去就过去了。书云姑姑在信里说了什么?”

我说了实话。他说:“怕是这辈子也见不着这个姑姑了。”

他最后说,都是报应。

挂了电话,我喊小景出来走走。一边走,一边说那些事。她啧啧不已,一点也不相信,炕上的老头还干过那些事。小景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这个老头。看见他,我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了。”她说完就让我先回去,她要去打个电话,找个朋友聊聊天。

我一个人回来了,坐在枣树下发呆。日头升上来,这个小院又表现出某种生机来。小景回来了,有什么心事似的,没理我,径直进了堂屋。我从洞开的窗口看她。她买了点吃的,二爷坐起来吃开了,每吃一口,就喘口粗气。

我和小景打招呼,喊她出来。我小声和她说:“要是二爷一直不死,你就一直在这里吗?你看看这房子,说倒就倒。”

小景推开我说:“这里多好,咱们三个人像世外桃源似的。我想好好收拾下这个院子,还有三间土屋。我都想好了,想在这里好好过几天。”说完就捋开袖子,看来真要大干一场了。

我问她究竟怎么干,她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而且说干就干,整个上午把三间土屋的蜘蛛网全都除掉了,房子有了点焕然一新的感觉。她还说要补房子,装窗户,我让她别急,看看再说。

她说:“你总是这样。”

二爷插话说:“羊圈里还有根木头,顶住这一侧梁头,房子就没啥大碍了。”

二爷这么一说,小景就出门找木头去了。我看着二爷的脸,他像是对我贼贼一笑。那样笑,让我确信我爸说的是真的。

小景让我去背一根无用的木头。木头横在我和她中间。我又看见二爷在偷笑。那是一种得逞后的笑,一切尽在他掌握,我是他手心里的孙悟空。他正在对着大闹天宫图发呆,为了揭穿他,我当着小景的面,向他提起书云。

说起书云来,他起初无动于衷。他在想办法蒙混过关。他的无动于衷惹恼了我。再一次让我感到了羞辱。我仍在他意料之中。等我说到是他卖了书云时,他大喊不是他,那个人不是他。我激怒了他。他越是激动,我越想说下去。我说:“你只是想娶那个傻子的妹妹,就把自己的妹妹嫁给那个傻子。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二爷像条被我惹怒的老狗,目光猩红,怒视着我。

我对着他喊:“不是你,还能是谁。”

他偃旗息鼓了,身形松松垮垮,摇摇晃晃地回了堂屋。我让小景过去看看,他会不会突然死掉。小景给我使眼色,意思是我有点过分,事情也许不像我想象那样。她站在窗外向里偷看,并回头向我示意一切正常。

12

下午日头过午,有人就在门外喊开了。小景冲了出去,我也跟在后面。他们抬了一副棺材进来,是小景预定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出去这么长时间,原来是去买棺材了。我问她是怎么找到棺材铺的,她说:“我也帮你订了一副,你要去看看嗎?”

几个人和棺材一起进了小院,轻拿轻放,端放在枣树下面。这么一来,那株枣树也肃穆起来,凛然不可侵犯。这副棺材有点小头小脑,在我印象里,棺材总是那样巨大,前头正中央有个吓人的“奠”字,一笔一画粗壮有力。事实上,那个“奠”字歪歪扭扭,像个小学生的字。我嘲笑小景,说她让人给骗了。

二爷在屋里喊:“是不是兰子来了?给我送棺材来了?”喉咙里有一口痰,听不清喊什么。他不停地喊。

我对着那个窗口,喊:“早走远了。”

二爷让我进屋,我和小景都进去了。二爷不敢和我对视,书云的故事让我们之间多了隔阂。他脑袋低垂着,整个人像是在忏悔。二爷小声问我:“兰子什么样儿,和原来一个样儿吗?胖了吗?”他仍旧不看我,眼睛斜下去,像是正在认真看一条咬钩的鱼。

我说:“胖了,又白又胖。”

二爷又问:“她说了什么?”

我说:“院子也没进,就走了,她都不记得我了。”

小景一直在扯我的衣服,意思是我有些过火,我懒得理她。

二爷说:“这个兰子,怎么连你都不记得了。”

又说:“她还是不愿见我。”说完挤出两滴眼泪来,像是两颗老鼠屎,粘在眼角上。

喘了几口粗气,又想起什么来,连忙说:“让我去看看棺材,小儿,扶我起来。”他喊我小儿的样子,和爷爷一个样儿。

棺材沐浴在阳光里,像是和我们开了个玩笑。二爷拍着棺材盖,脸上涌现出胜利的表情,或者是一副死得其所的样子。他笑开了,嘴唇一直在抖。他又有了新主意,让我扶他进屋。进了屋,他找出另一个包袱里,里面有套新衣服,他说他要穿上。

穿上新衣服后,又回到了棺材旁。他冲我点了点头,看样子有了赴死的决心。我想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二爷说:“我想躺进去试试看。”我说:“您不用急。”他看了我一眼,非要躺进去。我把他抱了进去。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那么轻。他在棺材里躺好了,我俩探头看着他,他闭上了眼,像是在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他仍不满意,让我把棺材盖合上。我说:“那就不好玩了。”他笑了,让我合上试试。我真把棺材盖合上了,发出一声刚好合适的声响。

小景说:“快打开,会闷死的。”

我有一种这样也好的感觉,一屁股坐在了石墩子上。小景怒目而视,拉我起来,让我打开棺材盖。我还在坚持,我想说,他不是想死吗?死去吧,我也算替书云报了仇。

小景一个人猛推棺材盖儿,我不得不帮她。

我将棺材盖又拉开了,费了不少力气,发出一声极不情愿的声响。二爷两颊深陷,像是真死了。我说:“不会这么快吧!”我又去探他的鼻息,他扑哧一声笑了。我被他吓了一跳,忙把手缩了回来。二爷笑的样子像是做鬼脸。

二爷说:“你是叫小景吗?哪个景?”

小景说:“景色的景。”小景战战兢兢的,像是预料到二爷正在说生前最后几句话。她说过,二爷让他想起她的爷爷。这种联想,让她以为二爷和她的爷爷之间有某种生动的联系。她对二爷言听计从。她还在等待,等待二爷问她。

二爷令她失望,不再问了,只是说了句:“真好。”这句话显得意味深长。他躺在棺材里说了句真好。

二爷眼睛一亮,像是突然有了主意。他对我说,而且目视我,说:“小儿,你说得没错,我畜生不如,我为了娶媳妇,把自己的亲妹妹给卖了,你恨我吗?你要是恨我,就把棺材盖儿给我盖上。”他在求我,目光闪烁,像是正在酝酿泪水。

小景扯我的衣服。我说:“你怕死,对吗?来之前你就准备好了。可临死之前,你又怕了,对不对?你不敢死,你想让我帮忙。”

小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刚想斥责我,就听见二爷小声说:“我不敢。”说完老泪纵横,泪珠一颗颗从凹陷的脸颊上滚下来。小景去抓他的手,她让我闭嘴。小景还是那个小景。

我们俩在棺材外俯视棺材里的二爷,整个局面显得荒谬可笑。我想该是盖棺论定的时候了,我让小景离开一会。我打算和二爷说说刘广兰的事情。小景依依不舍,可她这时候又一次听了我的话。等她离开后,我就说刘广兰已经死了。他说我放屁,我说我发誓。我在他面前发誓,说刘广兰已经死了。等他确信刘广兰已经死了,就让我滚蛋了。他说他想静一静。我猜他一个人会号啕大哭,我不想听他哭。可一想到他会哭,我就有一种快感油然而生。

我拉小景出了小院,想带她去小时候经常玩的城墙上去转转。我们一路走,也没说什么话。有什么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似的,说什么都有点别扭,只好没完没了说我小时候。说起了大雁儿,我躲在墙头上,拿着弹弓,见大雁儿挑水一颤颤过去,很想一弹弓射过去,吓她一跳,接下来落荒而逃。可我一次都没拉开过弹弓的皮筋。我说:“我就是个窝囊废,从小就看出来了。”小景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她有点变了,虽然她不说,我猜她正在十字路口上,而且和我有关。

我们转了很久,围着村子转了一大圈。有不少人看见了我们,都把小景当成我老婆了,说为啥不带着孩子来转转。小景倒是很大方,说孩子还在上学。我们转悠回去了,回到枣树下,像是回到了家。棺材里仍旧躺着二爷,和我们离开前没什么两样。小景急着想去看看他,或者喊他起来,别老在棺材里躺着。小景也许早就洞察到什么了,只是假装不知道。我过去探鼻息。

他死了。我喊小景,说没气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面临死亡,连我也没想到,我会如此镇定自若。也许是我早就预料到他的死。他吃了安眠药,安眠药的瓶子还在棺材一侧。我蹲在石墩子上静了静,就给柱子打了电话,他很快来了。见到小景,他闪烁其词,也许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

他很快有了主意,喊来了几个姓刘的族里人。他们一来,就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聊开了,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二爷的死,说了他很多生前的趣事。

柱子计划好了,说后半夜就埋了吧,这样可以不用火化。再说连个儿孙也没有,放着也没用。那几个人也表示赞同,开着几辆摩托就去地里刨坑去了。小景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屋里屋外跑来跑去,后来我才知道她在找那些渔网。等她整理好,我们就把那些渔网一层层铺在二爷身上,这才把棺材盖合上。

前半夜,我们为他守灵。点上香烛,我们跪在棺材前面。我一直低着头,生怕一抬头,就看见二爷推开棺材盖儿,一跃而起,并对着我们笑,就像对着那些鱼笑。

柱子在我面前老是捋袖子,大概是让我好好看看他那块值钱的表吧。

13

到了后半夜,我们就出发了。小景紧紧抱着我的胳膊,仍旧不相信二爷的死。我们这些人像是去干件坏事似的,小心翼翼,谁也不说话。到了目的地,我们就把棺材放进了早已刨好的坑里。添土之前,柱子说:“哭两声吧。”我看了旁边爷爷的坟头,就跪了下去。我哭了几声,还是一滴眼泪也没掉,假惺惺的,倒是小景哭得很有样子,鼻涕一把泪一把。

添土的过程很简单,一气呵成,坟包很快堆了起来,比爷爷那个显得还大一些。烧了些纸钱,我们就回转了。路上几个人放松下来,不知是谁讲了一句笑话,大家哄笑一团。小景喊了一句:“人死没多久,你们不怕遭报应吗?”谁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那些人就不说话了,各回各家。柱子陪我们回到了二爷的老宅。在枣树下,说了几句话,也回家去了。我和他只字没提刘广兰的事情。

三间土屋里就剩我和小景了。周围异常安静,只有蛐蛐叫,蜡烛飘飘摇摇的。

我问小景:“怕吗?”

小景说:“没什么好怕的。”

我说:“咱们回去吧。”

小景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怕。我还想住一晚。”

我说:“我想去趟养老院,看看孙多周。”

小景说:“你和二爷究竟说了什么?”

我说:“没说什么。”

我又想起了那个乞丐女人。她一身耀眼的白,让这间屋子满室生辉。我一把抓住小景的脖子,想从后面进入她。小景没想到我会硬来,我们撕扯在一起。她说我畜生不如,她越这么喊,我越想占有她。我撕开她的衣服,后来她还是放弃了。躺在二爷躺过的土炕上,四仰八叉,让我来。我们的举动像是惊扰到了那些蝙蝠。它们倾巢而出,在屋子内外,飞進飞出,发出吱吱的叫声。

起初我有点害怕,等我和小景并排躺在一起,我一没什么好怕的了,眼睁睁看着它们尽情飞舞。

我說:“它们在找我们。”

小景说:“不,它们在歌唱。”

我的电话突然响了,在土炕上乱叫。一看是我老婆,小景说:“接吧。”说完她歪过脑袋去。

责任编辑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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