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也是铁做的
2017-06-10庞羽
庞羽
奇迹?鲍依依被这二字激出了一声冷笑,又把健身卡扔给了韩珠。这世界上奇迹多了去了。鲍依依知道母后的如意算盘,奇迹健身房市口好,一年690元,三年1580元,一天花不到兩块,有热水洗澡,还能看看肌肉男,养眼养眼。韩珠没生气,把健身卡塞到坤包里,还轻轻拍了拍。韩珠做得很镇定,其实鲍依依听得见她的心在乱跳,噼里啪啦,大珠小珠落玉盘。健身卡上印着“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还你一个奇迹”。韩珠她是在等待奇迹呢,等待四肢消瘦,等待木头开花,等待哪一天天上的月亮开眼,把她自己变成嫦娥,把鲍依依变成月兔,黏着自己,依偎自己,无病无灾,顺滑而乖巧。
鲍依依才14岁,毛还没长全,胸前一片波澜无惊,怎么成了这等小妖精?她说她肚子疼,就是肚子疼,雷打不动。星期一牙疼,星期三腹痛,鲍依依给自己找了无数奇怪的病。谁乐意看那些老师,谁乐意看那些小孩子呢?虽然她也不大,一个介于黄发垂髫和豆蔻年华的怪物,可是她就是瞧不上那些同龄人。她老子鲍辉也在英驰学校,不过他只关心三角形是否等边,方程式是否无解,省时省力。考勤、升学率、学生满意率,都杠杠的。鲍依依觉得没什么可骄傲的,人家美少女,可会在月亮下变身呢,在乎这些凡人?老师们称她凡人老子为“鲍木头”,啥都不管。她老子偶尔弄点韩珠做的小饼干小蛋糕,散播散播,权当糊口之举。那些笨老师,在背后偷偷摸摸地说,找老婆嘛,能生娃能做饭就好了。鲍依依乜他们一眼,不说话。那个生娃做饭的韩珠啊,老说鲍依依是她的死对头。鲍依依可不乐意。谁高兴呢,犯不上。
没错,作为一个妻子,韩珠是很称职的。洗衣做饭带孩子,虽无大功劳,但小胜赫赫。她开了个服装店,韩货日系中国造,日进百余元。街坊邻居,谁不知道她勤劳?晾衣服,滴水不漏;做菜烧饭,蜜里调油;过日子,冬寒抱冰,夏热握火,一朝一夕,国泰民安。不是如花美眷,倒也落得个似水流年。鲍木头图舒服,晚上关了灯,月亮照下来,鲍木头的手磨着韩珠的大腿,像抚摸着鲜嫩、光洁、饱满的阿尔忒弥斯的车轱辘。
韩珠的大腿,一双手是摸不过来的。肥而不腻,白嫩多汁,做卤肘子最好。可惜韩珠是个女人,一种见不得自己胖的生物。每次洗澡,看看身上一层层的肥肉,韩珠叹气,把腹部的肥肉使劲往上提。一波平下去,一波拱起来。等肉红了,发热了,韩珠就停手,看着镜中的自己。雾气朦胧,照着她胸前朱红的两点。她胖,还是个平胸。
胸不平,何以平天下?想着想着,韩珠安稳过了30年。自从怀了鲍依依,肥肉水涨船高,胸却萎进去,缩进去,躺在膨胀的肥肉里,无限温柔,也了无朝气。鲍木头抓不到她的胸,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肉,叹口气,萎了,缩了。韩珠把自己完整地铺在床上,听着鲍木头细咻咻的呼噜,心也萎了,缩了。夜晚安静,月色沉稳。她听着自己的肥肉水泥般涌动,含泪托举着两片乳房,不允许它们下沉。
鲍依依可喜欢水泥了。和水泥,铲子在地上刺啦刺啦,像极了凶器,只消这么一铲,故事就开始了;搅水泥,水泥在搅拌机里欢快地唱着歌,一滚覆盖一滚,一摊接手一摊,像屠夫厚斧碎肉,那些尸体做了孙二娘的肉包子,汉尼拔的肉皮衣;浇水泥,一挖一浇一抹,谁知道里面藏着个死人呢?鲍依依为自己的杀人计划兴奋不已。她是一等一的侦探,杀意如何,手法大千,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去吃肯德基,她总是想,这只鸡是淹死的,这只鸡脖子上挨了一刀,这只鸡死于肾衰竭。吃着吃着,她乐起来,如果可以,她可不想一只一只地宰呢,她只需手指轻轻一点,倒下一大片,长的圆的扁的肥的,没有人能逃得过她的手掌。
杀数学题不好玩,杀英文字母也不好玩。作业嘛,考试嘛,上课嘛,该赏脸赏脸,该打脸打脸,有的赶尽杀绝,有的暂且饶它一命。鲍木头也头疼过,去千佛山算了一命,和尚说依依是天降异才,要不拘一格。鲍木头想通了,他带过不少聪明学生,奥数作文玩得转,最后当了文员白领,比得上马云一丝一毫吗?鲍依依开始自由生长,野蛮生长,葳蕤蜿蜒,摧枯拉朽,一着过去,一着吹又生。被韩珠关在家里,她就看柯南看福尔摩斯,韩珠沉重的脚步声近了,她立刻关电脑,用早已准备好的冰毛巾给主机降温。峨眉派、华山派、苹果派,誰敌得过她?只是一个人太不好玩了。出去放风,她领着一帮野孩子,猛虎下山、见鬼杀鬼,周围一带居民楼,只要到了月圆之夜,总有玻璃碎、路灯叮当的声音,夜色深,没人瞧得见是谁。居民骂骂咧咧的,偶尔夹杂孩子的哀号,家长怒斥,就知道玩游戏!
小妖精鲍依依可不是靠洋娃娃、漂亮裙子就能打发得了的。有人说“00后”是栖居在地球上的外星人。对于这个外星人,韩珠没辙,她掌握不住她丈夫,也掌握不住身上掉下的这块小肉。鲍依依从学校回来,她就做干炸丸子脆皮鸡腿,要是鲍依依躺在家里,一顿小葱拌豆腐,顶多再加两瓣蒜。鲍依依跟她赌气,小葱挑到鱼缸里,豆腐抹在白墙上,剩下的蒜米蒜末,统统往嘴里塞,大口嚼,铆足力气嚼,对着韩珠呵气如兰。韩珠拿她没办法,丸子里加豆腐,鸡腿里飘蒜末,心里来回琢磨,丸子该配圆嘟嘟的脑袋,鸡腿该配肉乎乎的小手,她一身庖丁厨艺,就白白断送在小妖精的手里?韩珠决定要拯救一些东西。
韩珠踏上了健身的道路。刚开始,她有点不好意思,要穿健身衣,用肥膘面对腱子肉,实乃惶恐。到了健身房,她才发现,多的是一身肥膘的女人,她们伸展着大象腿、麒麟臂、肥肚腩,上蹿下跳,一脸满足。韩珠心松了,张开肥肉满溢、弹性十足的怀抱,把划船机、椭圆机、拉背机挤得层层下汗。
韩珠认得跑步机,按下按钮,迈开双腿,大汗淋漓,渐入佳境,神清气爽。韩珠跑了20分钟,用毛巾擦汗,镇定心跳,平稳呼吸。传说中的肌肉帅哥出现了。他说帮她测试下身体指数。韩珠不由自主地跟他走。帅哥穿了一件运动背心,肌肉鼓鼓囊囊的。韩珠想起了施瓦辛格的《终结者》,那一拳,那一脚,那昂扬待出的肱二头肌,她也曾面红耳赤过。帅哥带她来到了私教教室。面对体测机,韩珠还有点犹豫,身上的肥肉坠坠的,像刚漉了水。为了解除自己的尴尬,她回问帅哥,你叫啥?帅哥说,叫我卜教练吧。卜教练,卜教练,像一道魔咒,引着她上了体测机。
指数出来了,卜教练居然没皱眉。他说,BMI值太高,肥胖率需要控制。另外,你的腰臀比例大于0.95,已经很高了,正常值不能超过0.80的。再看看你的基础代谢率,太低了,容易堆积脂肪。韩珠频频点头。卜教练让她坐下,细细地和她说,每天饮食要控制,常吃粗粮,肉类、淀粉类的食物要少吃,不吃甜食,不吃油炸的东西,红烧的东西也要少吃,毕竟酱油热量高。韩珠热泪盈眶了,身体像被捋了一遍,通顺了,舒畅了,听得见流水潺潺。然后,卜教练话锋一转,三个月,三个月包你瘦下来。我们这边收费情况是……
洗完澡,从健身房出来,韩珠的泪才流下那么一滴。她觉得自己头脑空空,两手不勤,四肢发达,五官不正,八面受气。这都不算,回家得面对那个木头,还有鲍依依这个小妖精。木头会说,花那钱干什么!小妖精不会说她,只会把她的化妆水、乳液弄得到处都是,再用口红在墙上画一个叉叉。她打小妖精的屁股,小妖精一言不发,就看着韩珠,眼里贫瘠且荒芜。等韩珠打累了,她哧溜一声爬起来,昂着头说,你会后悔的。韩珠现在已经后悔了,肯定是生她的时候磕着碰着了,不然她和鲍木头这么老实的人,怎么生出这个妖怪精来?生了就生了,她也想再要一个儿子,可鲍依依是无数的激素针保下来的,医生说再要一个太难了。可恶的鲍依依,万恶的鲍依依,为了她她胖了多少斤!夜风吹着韩珠,她感觉自己要被吹走了。这个星球不要她了。3000元一个月,一个疗程3个月。
鲍依依把家里作得不成样子。犄角旮旯作道场,锅碗瓢盆把歌唱。韩珠想打她,她在屋里转着圈跑。韩珠追不动了,鲍依依也停了,眨巴着眼睛说,今天鸡腿不要加蒜末,加葱花。韩珠坐着,一言不发。鲍依依也赌气,打开电脑看柯南。韩珠顺了顺气,瞅着她的女儿,敦敦实实的胳膊、小腿,多像她年轻的样子!沮丧像巨浪拍过来,韩珠呛进了心肝脾肺肾。不,她要让鲍依依也尝尝这种沮丧感,是咸的是苦的,是酸的是辣的,就让她好好瞧瞧,好好受教。
韩珠让鲍依依和她一起去健身房,鲍依依一百个愿意。她可要长鞭大马,开疆辟土,纵横四海呢。娃娃被断了头,墙上贴够了鬼画符,水瓶塞切成了橡皮泥。太没意思了。柯南太笨,那些小男生也太笨。她要是有个弟弟就好了,要和她一样聪明,随便她怎么玩,玩够了再把他送回外星球去。可韩珠不听她的,还不肯给她买手机,不准她吃肯德基。健身房有什么?水花迸溅的游泳池?火光四射的拳击场?鲍依依身体里蓄满了微笑,嬉笑,讥笑,大笑,狂笑。你看,那是韩珠,左一圈,肥膘抖一抖,右一转,肥膘颤一颤。她可以眯着眼看,瞪着眼看,倒着看坐着看,不必拘束,无需掩饰。
韩珠晃荡着满身的白肉,带着鲍依依溯游而上,路人纷纷侧让。偶尔有女生瞟一眼,鲍依依心一乐,尔后回瞪一眼。久了,鲍依依不瞪眼了,感觉自己眉毛尖了,手也尖了,整个人都尖了。她要钻到韩珠的肚子里去。她怎么会没有弟弟呢?一定是被韩珠吃掉了,消化了,变成一坨屎,送进下水道,在长江游了一圈,汇入太平洋,加入全球的洋流,随着雨水,掉进爪哇国,消散殆尽。
韩珠去领衣柜钥匙,鲍依依对着服务台上的水壶盯了半天。水烧开了,就灌进水壶里,健身房里的人渴了,就过来倒一杯。天经地义,欠债还钱。鲍依依却着迷了,就像灌水泥一样,哗啦哗啦,咕咚咕咚,进入舌头,喉咙,胃里,肠道……鲍依依笑了。如果可以,她可不想一只一只地宰呢,她只需手指轻轻一点,倒下一大片,长的圆的扁的肥的,没有人能逃得过她的手掌。韩珠把她拉走了。鲍依依努力睁大眼睛,把整个健身房看仔细。这可比学校好玩多啦。
鲍依依看着韩珠,韩珠看着镜中的自己。也许手臂瘦了一厘米,腰围细了一圈呢。可体重、身体指数丝毫未动。镜子里的韩珠,变成了一只干炸丸子,沾著葱花,沾着蒜末,悲伤地躺在瓷碗里,一点点地凉下来。鲍依依不会吃的,鲍木头也不会吃。
桌上的丸子还在那里。鲍木头满身酒气地开门,进来。鲍依依把头塞进他的胳肢窝。鲍木头不耐烦地一推,鲍依依哇哇叫起来。鲍木头朝韩珠招手,让她把鲍依依带走。鲍依依不从,躲着韩珠。韩珠追不上她。鲍依依吃准韩珠的这一点,东边扭一下,西边舞一下,眼神飞啊飞,把韩珠当成了窗玻璃,路灯灯泡。鲍木头打了个酒嗝:“明晚,有个小男孩来补习,叫元旭晨。吃的喝的给我准备好。他老子可是华云公司一把手。”
一个男孩?一個小男孩?丸子鸡腿,糖醋排骨,榨鲜橙汁,端屎端尿也没问题。万一他累了困了,晒被子铺被子掖被子。韩珠心里乐鼓声鸣。她曾问过鲍木头,为什么会生出鲍依依这小妖精?鲍木头讲了一个道理,他是A,韩珠是B,鲍依依在形成受精卵时,该选A的时候选择了B,该选B的时候选择了A,于是她就成了鲍依依。韩珠为此思考了一段时间,没怎么明白。表嫂的孩子,堂弟的孩子,都很正常。韩珠生不出第二个,也改变不了第一个,那就惯惯第三个。那些来她服装小店的女人,瞧准她的甜心思,纷纷问她能不能便宜点。韩珠抖擞抖擞肩膀,你们喜欢,就给8折。
鲍依依有了个“弟弟”,心里顿时搬出了红缨枪,铁板斧,方天画戟。弟弟比那些准点回家的野孩子好玩多啦。她是美少女,那她弟弟就是狼人,白天规规矩矩,夜晚飞檐走壁。元旭晨平头后面留着小辫子,鲍依依叫他小新,她想看他露屁股的样子,圆溜光滑,出出他老子的丑。小新大眼睛小嘴巴,叫起人来奶奶的,甜甜的,手指头放在嘴巴里,咂一声,眼珠子透亮。韩珠等了30多年,心中澎湃的母爱终于有了归宿。她给小新递果汁递饼干,好不殷勤。鲍依依冷冷地看着,往剩下的果汁里抹了一把鼻涕。
鲍木头给小新补习九九乘法表,小新拖着尾音讲,三九——二十七。鲍依依哼了一声。鲍木头问小新,九乘以三多少呢?小新举起他的小拇指:嗯——没背到呢。鲍木头笑了,拍拍小新的脑袋:你可是华云公司的少主呢。小新弯起一对大眼睛:嗯。鲍依依乜着眼,百无聊赖。窗外月亮大得可怕。
韩珠准备过把5公里的瘾。鲍依依在一旁数人头。12345,六是二百五;54321,我是鲍依依。过了会儿,人有减无增。鲍依依跑到有氧运动区,看人家练胸大肌、三角肌、肱二头肌。那些大块头咬着牙,撅着屁股,像生蛋一样。鲍依依乐了,心痒痒,去抓那些铁饼。鲍依依显然低估了它的重量,一个手没抓稳,铁饼砸中了脚趾头。鲍依依疼得想大叫,可她是鲍依依。于是她端着猪肝色的脸,移开铁饼,呼气吐气,走回韩珠身边,把所有怒气通过眼睛发射出去。
韩珠余光瞧着鲍依依,她为了生这东西胖了50斤,这东西不领情,一口就她乳头咬坏了。这个打不死、抽不烂的小妖精,正直愣愣地看着她,眼睛像意大利炮,鼻子像AK-47步枪。对,小妖精不该困在这儿,她应該去吃唐僧肉,去剥人皮,去作妖法迷惑人间。广阔天地,她会大有作为。
韩珠哼哧哼哧地跑着。昨晚,鲍木头在她胸口摸了一把,她感觉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了。当年,媒人介绍他俩时,鲍木头刚来宜城,还没考上教师,赋闲在家;她还不胖,虽不前凸后翘,没有白玉胸,但也没有肉褶子。两人没说话,听着媒人天花乱坠,男方沉稳可靠,女方贤惠大方。两个人闷头喝茶,出了门各自回家。某天,鲍木头打电话给她,问宜城的英驰学校怎么走。后来的洞房花烛夜,鲍木头早早睡去,韩珠睡不着,望着她男人,眼睛里一片柔情的海。现在的鲍木頭啊,埋首工作,上课批卷,下班了一个人去小酌,醉醺醺地回来,躺着,也不瞧她一眼。韩珠着急,东南西北各处打听,鲍木头就是鲍木头,坐那儿看书读报,眼镜滑下来还不知扶一把。鲍木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个人打坐,一个人成佛,一个人叽叽咕咕。没有小三逼宫,韩珠撒手不管了,把重心转移到下一代,偏偏鲍依依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主。韩珠认了,冬寒夏暖,生活如此。
卜教练再一次迎上来。他说韩珠的跑步姿势不对。韩珠提臀、并脚、揪着肌肉群跑,卜教练还是不满意。韩珠停下来,看卜教练的示范动作。“你看,这是我们的四头肌、缝匠肌和阔筋膜张肌,属于大腿前外肌群;股后肌群主要由股二头肌、半腱肌和半膜肌等组成;这边是大收肌、耻骨肌,来,你动起来,感受肌肉群的变化。”卜教练一边点着韩珠腿上的肌肉,一边解说。韩珠看着,体会着,从左到右,由上而下。卜教练的腿粗壮饱满,套在裤子里,像萝卜,不,是千年人参。韩珠想起了人参的饲养方法,需要栽培技术,也要田间管理,需要防治害虫,也要采收加工,一个环节不能少,这样才大补元神、滋肝益气、养阴清火。这样的东西,给鲍木头吃最好了——韩珠听到一阵笑,猛地惊醒。她身上的一块肉,那个无乐不作的小妖精,正指着韩珠的肥膘、卜教练汗涔涔的肌肉,咧出她天真又歹毒的大笑。
周末了。鲍依依没了逃课的理由,窝在被窝里。8点钟小新要来,韩珠正在烧早饭,鲍木头还在看书。看到余弦定理的妙用,鲍木头开心得拍着大腿,大喝三声,还挠一挠大腿根部,扯出几根毛。鲍依依觉得无趣,套上鞋子衣服出去晃荡。她家是英驰学区房,走几段就到了学校。学校门口张罗着几个摊子,有卖橡皮绳的,有卖贴纸卡片小零食的,鲍依依不感兴趣。一阵密密麻麻的鸡叫声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个驼背老头前面,圈着几十只五彩缤纷的小雏鸡。小雏鸡毛茸茸的,赤橙黄绿青蓝紫。鲍依依眼睛贼亮。
小新看见这只紫色的鸡,眼睛起波,口舌倍甜。鲍木头让他背九九乘法表,他没心思。鲍依依捧着鸡说,四七多少?六八多少?不答上来不准你看。小新翘着屁股,半趴在凳子上哀求。鲍依依又说,背到六,给你吃口肉;背到七,给你烤全鸡;背到八,给你鸡米花;背到九,什么吃法都有。小新“哇”地大哭起来。韩珠斥责鲍依依,鲍依依晃着脑袋,摸着鸡毛。鲍木头放下书,吭一声:哎,小孩子,闹闹正常的。韩珠听了他的话,回厨房煨汤。鲍依依更得意了,摇首摆尾,巴掌啪啪响:小新,偷吃油,偷吃肉,偷吃热狗偷吃豆,一不小心吃成球,吃成球!小新眨巴着眼睛,不太懂她的意思。鲍依依笑得更欢了:你早晚是一头猪,一头粉面白头的猪。
为了摘下“猪”的头衔,韩珠开始了每天5公里。卜教练像是嗅到了她的味道,又来了。韩珠放松脚步,深吸一口气。这次卜教练换了战法,一个劲说,一堂健美操70元,一堂单车课80元,加上底薪,还没有女教练赚得多。韩珠流着汗。卜教练又说,现在私教客人不多,往常这时候,一个月3000,一次3个月,他就能抽成30%。健身房里有器械扭转声,肌肉拉伸的喊声,休息区的聊天声,还有动感单车的音乐声。韩珠听觉干涸了。鲍依依站在不远处看男人举重。韩珠按下“停止”按钮,喊着鲍依依的名字,离开了卜教练。鲍依依回过头,朝向她妈妈,眼睛翘成了银钩:男的啰唆起来,是不是很无聊?
男人嘛,干活时最有魅力,啰唆是女人干的事。韩珠拉着湿透了的背心,长吁一口气,悄悄对自己说。最近有些时候,鲍木头看看她的眼睛,看看她的鼻子,还帮着做小饼干小蛋糕。肯定是瘦了,也许手臂瘦了一厘米,腰围细了一圈呢。看着揉面团的鲍木头,她觉得自己的老公酷毙了,帅呆了。小妖精看着,三言两语敲敲她妈妈。韩珠不介意,带鲍依依进浴室洗澡。白气腾绕,雾里探灯,鲍依依拍打着手里的泡沫,一声响,一声暗。飞流直下三千尺,碧水东流至此回,这边是鲍木头,那边是她韩珠,日夜相守,共饮一江水。
鲍依依叫起来时,韩珠还沉浸在想象里。韩珠不知道鲍依依为什么叫,还在往她身上抹沐浴露。鲍依依甩开她的手,咬牙切齿地,一脸哭相。韩珠问她怎么了。她指着浴室里的其他女人,又指着韩珠:为什么你没有!韩珠看看其他人,饱满,挺翘,有弧度,月牙一般,再看看自己的胸,平静,宽阔,无波澜。韩珠一时间羞愧难当。鲍依依哭起来:我也没有!我也没有!她捏着自己的胸,拍打着自己的胸,像杵年糕,揠禾苗。浴室里的女人笑起来,纷纷安慰她,再过几年,你会有的,你会有的。水流泼洒着,四溅着,鲍依依停止哭泣。韩珠心里的羞愧洗干净了,水珠落在她广袤的肥肉上,细致、温柔。沐浴露是橘子味的。韩珠的心淡淡地回落下来。作为一个母亲,她并不了解鲍依依的心碎。那是一个聪明绝顶、智勇双全的外星人女孩,洞悉人间万物,蔑视鸿蒙刍狗,却在胸前二两肉上,彻底败下阵来。就像一场精细入骨的谋杀,没有受害人,没有凶器,更谈不上凶手是谁。侦探的心碎,死亡是抵消不了的。
鲍依依又去学校了。还是那样,上课下课,做早操写作业。老师们讲亡羊补牢、南辕北辙,同学们跳着TFboys的舞蹈,嚷着太阳神、月魔族、地球人要决一死战。这样的生活瓦解不了鲍依依的心碎。放学,同学们纷纷散了。她坐在台阶上看天空,黄昏包围了她。几只麻雀振翅归来。风吹着她的头发。红色月亮在天空影影绰绰,鲍依依觉得那是自己的故乡。她来自茫茫宇宙,只是在地球上歇歇脚。月亮更明亮了,晚风轻轻。她想和人说说话了。
小新来了,还带了一份寿司,说给依依姐吃的。鲍依依吃了两口,说她老子不在,今天学校开会。小新舔着嘴笑了,他不用背九九乘法表了,万岁。鲍依依拉住他:今天你陪我说说话。韩珠应声而来。鲍依依说家里卫生纸没了,她马上要上大号。韩珠听话地去超市了。小新被鲍依依拉上了床,她搂着他,背靠着墙。鲍依依问他喜欢她老子吗。小新认真地点头。鲍依依问他为什么喜欢。小新咯吱咯吱笑了,他说鲍老师喜欢摸人。鲍依依问,什么叫摸人?小新含着手指想想,就是摸摸我的头,摸摸我的小鸡鸡,痒痒的。鲍依依问,为什么摸你小鸡鸡?小新眼睛咕噜一转,他喜欢。其他人他也摸。鲍依依问,其他人是谁?小新说,班里调皮的男生,不说话的女生,都会被摸。鲍依依问,你喜欢姐姐吗?小新认真地点头。为什么?小新咯吱咯吱笑了,他说因为姐姐喜欢小鸡,鲍老师不喜欢。
鲍依依想起来,那只紫色小鸡被她埋在小区绿化带里了。她伸伸脑袋,问小新为什么。
小新托着腮说,他看见鲍老师在办公室里玩小鸡,小鸡很不开心。
鲍依依继续追问。
小新舔舔牙,就是用笔去戳小鸡、用水去浇小鸡呀,小鸡咕咕地叫。紫的红的绿的黄的都有。
鲍依依放开了小新。她不想说话了。月亮吸饱了水,从天边浮上来。两个人静静地等着韩珠回来,就像万年前,两个山顶洞人,等着同一只猛犸象,栽倒在篝火之前。
单车音乐响起,跟着单车教练一起骑车,轰趴趴,轰趴趴,什么烦恼都没有了。韩珠蹬得起劲,鲍依依踩了两脚,走了。也是奇怪,那次在浴室大哭之后,鲍依依变得更加不正常了,总是乜着眼看健身房里的人。天气热了,人难免烦躁。好歹鲍依依肯上学了,捧着书本时还挺像样的。韩珠甩甩头发,生活就像她小店里的衣服,总有出入。
奇迹健身房哀号遍野。单车房里的大多数人,纷纷捧着肚子加入厕所排队的大军。人们频繁出入厕所,那些肌肉男也没了力气。韩珠张望着怎么回事,那边前台的小姑娘叫了起来。她们找到原因了,原来供大家喝水的水壶里,被加了泻药。肌肉男们挥舞着双拳,说找到元凶,一定狠狠地揍他一顿。在众人的呼喊下,奇迹的经理去调取录像了。韩珠觉得后怕,幸亏她带了水。韩珠找到了鲍依依,鲍依依正坐在休息区,她没有不适,正带着天真的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和许多警匪片一样,奇迹的监控摄像头是坏的。人们围在前台要赔偿,健身房里乱了,瑜伽课、健身操都停止了。韩珠觉得头疼,拉着鲍依依要离开。鲍依依把食指放在嘴边:嘘——然后乐得扬起了眉毛。看着鲍依依的笑容,韩珠明白了几分。不知哪来的穿堂风,韩珠不寒而栗。
从此,鲍依依和奇迹健身房无缘了。韩珠说什么也不带她去,反而每天硬逼着她上学。这个演技高超的女孩,她说她肚子疼,不去学校,韩珠就给她吃止泻药,她说她牙疼,韩珠就给她吃止疼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韩珠也不傻。鲍依依上学没多久,奇迹健身房的老板跑路了。卜教练也不知去向。韩珠捏着三年的健身卡,狠狠心,任由自己胖下去了。而鲍木头,依然只关心多少三角形要画出来,多少方程式要解出来,考勤、升学率、学生满意率,依然都杠杠的。只是孩子们怕他。鲍木头无所谓,偶尔弄点韩珠做的小饼干小蛋糕,送给那些调皮的男生、不说话的女生。孩子们啃着蛋糕,其他老师也看在眼里,开始正大光明地说,找老婆嘛,能生孩子能做饭就好了。韩珠的衣服店不温不火,依然日进百余元。柴米油盐里,她晾衣服,滴水不漏;做菜烧饭,蜜里调油;过日子,冬寒抱冰,夏热握火,一朝一夕,国泰民安。关灯,鲍木头摸着韩珠的大腿,咳两声,你大腿又变白了嘛。
小新除了辫子长了一些,依然眨巴着大眼睛,咧着小嘴巴,手指头放在嘴巴里,咂一声,眼珠子透亮。韩珠对他更殷勤了,榨点果汁炸点丸子,统统往他身边送。鲍依依坐在书桌前做作业,旁边只有板蓝根相随。韩珠说,多喝板蓝根,你才不是病秧子。
鲍依依喜欢上了看月亮。趁着放学的那会儿,她坐在英驰学校的自行车堆里看月亮。今天是闪电的车座,明天是捷安特的车座。有的很舒服,有的硌屁股。鲍依依也不管,看着硕大浑圆的月亮。它挂在天上,无数诗人的故乡,无数死人的归宿。月光温柔,四周像一片光明海。鲍依依看得激动起来,边低声叫着,边踢着地面、踢着周围的自行车。也好,她经常踢出东西来,比如饮料壳、水瓶盖,还有一些铁质的零件。有天,乒乓一声,一片四角形的铁片被踢出来,光滑的,没有铁锈,月光映射在上面,像碎銀。鲍依依把月亮塞进口袋。
小新终于把乘法表背溜了。鲍木头收到一沓钞票,抽出一小沓,出去喝酒了。韩珠成天研究着网上的食谱,希望把小新留下来。还有除法呢,还有方程式呢,还有三角形圆锥呢。韩珠忙活得不亦乐乎。小新也领情,经常来鲍家,咂着手指头,问一些天马行空的问题。
学校开家长会。韩珠去参加家长会了。小新准时敲了门,手里捧着一盒寿司。鲍依依让他进来。小新钻进鲍依依的胳肢窝里,让她搂着他。鲍依依吃了几口寿司,丢在书桌上,然后把自己丢在床上,不知想什么。小新问东问西,她简短地回答一下。小新扒她的眼睛,扯她的胳膊,她不作回应。突然,小新做了一个举动,他撩开鲍依依的衣服,伏在她的胸部,边咯吱咯吱笑着,边啜吸着。
鲍依依冷冷地拨开小新的头,整理衣服,拍拍扁平的胸部。然后她从口袋里找出那片四角铁皮。光滑的,尖锐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像那个奇迹的铁饼。鲍依依突然咬起了牙齿,握着它,慢慢举起它。日光灯照在上面,像忽圆忽缺的月亮。小新问这是什么。鲍依依嘴角抹出一丝笑:你看,这是月亮。小新说她骗人,月亮是圆形的。鲍依依说,月亮从天上掉下来,就是四角形的。小新從窗户探出头,月亮还在天上呢。鲍依依不回答他,看着小新的面容,这个弟弟不够聪明,她答应月亮的,玩够了,要把弟弟还回去。此时的小新,腮帮细细的、粉粉的,绒毛淡淡的、柔柔的,小嘴鼓鼓的、红红的,眼睛亮亮的、盈盈的。长大后应该是个美男子。鲍依依举起了铁皮,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口子。
红色的液体流出来,小新感到疼,问她做什么。鲍依依笑了,不要害怕,月亮在亲你呢。小新的眼睛更亮了。又是一道口子。小新说,月亮的嘴巴有点扎人。鲍依依没有停手。不一会儿,小新的脸红得吓人,他也疼得哭起来。鲍依依放下了铁皮月亮。窗外亮起了夜灯。鲍依依看着天上的月,宇宙里,还有东西在爆炸,还有黑洞在吞噬时间。想到这,鲍依依战栗不已。
责任编辑 陈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