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茅草》连载(四)
2017-06-10黄厚江
黄厚江
突然,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原来有大片大片的云,从月亮上掠过,匆匆忙忙地向泥淖那邊飘过去,就像夏天发水的时候,飘在河里的一堆堆乱稻草。从云团的间隙中偶尔才能看到月亮的影子,只是匆匆一现,就又被云挡住了,过了好久才会再出现一次。有时候,又觉得不是云在飘,而是月亮在云里钻来钻去。月色很是黯淡。麻溜感到有点发困,便紧紧挨着麒麟躺下,麒麟也把身子紧紧贴着麻溜的身子。麻溜觉得麒麟身上热乎乎的,他还听到麒麟轻微地打着呼噜。
麻溜蒙蒙眬眬地,一会儿也睡着了,慢慢地觉得自己飞了起来,飞得很高很快,是跟着麒麟一起飞的,一会儿麒麟在前面,一会儿麻溜在前面,一会儿他俩并排着飞。麻溜没有想到麒麟也会飞,而且飞得比自己快。当然,麻溜也没有想到自己也能飞。原来没有翅膀,人也能飞。
飞了很长时间,他们落到了一块草地上,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岛上。这块草地不大,四周都是水,碧蓝碧蓝的。一片一大片,像是软软的玉,还微微晃动着。那上面一定是可以走人的,麻溜想。越是远处,显得越高。远处影影绰绰的有很多岛,和天和水融在一起。更远的天边,都是五彩的云霞。
这块草地看起来不大,可是跑起来似乎没有尽头。麻溜一看,啊,原来是一大片红茅草。一簇一簇,一团一团的,远远看去,像一簇簇火苗。草不是很高,但很密很密,高高低低的,还开着一朵朵白色的花,花儿不大,像冬天里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一簇簇一团团的红茅草中间,偶尔高高地长着几根狗尾巴草。麒麟告诉麻溜说,这里的草都是甜的,麻溜折了一棵狗尾巴草的茎,一尝果然是甜的,就像从玉米秆里挑出来的甜秆子。麒麟在草地上尽情地撒欢,一会儿甩着头向前跑,一会儿一蹦一蹦地向前冲,一会儿侧过身子打滚,一会儿用两条后腿走路。麻溜也在草地上尽情地翻着跟头,一会儿是几个前空翻,一会儿是几个后空翻。一转眼麒麟就跑远了,麻溜追都追不上。突然间,它又从草丛中间伸出脑袋,可是等到麻溜走到它跟前,一转眼它又藏到草丛中。
月亮也来了,但长出了两只翅膀,一会儿在空中飞来飞去,还唱着好听的歌;一会儿藏在红茅草丛中,脸红红地对着麻溜笑着。美国嘴子来了,胖桃和他弟弟也来了,麻雀子也来了,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远处还传来了大人们说话的声音,只是看不清他们在哪里,更看不清他们的脸。麒麟的兄弟姐妹们也来了,一个个都和麒麟一样可爱,有的还长着树枝一样的角。他们蹦蹦跳跳,快活地互相追逐着。
草地的四周有很多很多树。有的是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地长着,有的是一片一片高高矮矮的小树林。麒麟忽然钻进一片小树林,麻溜居然找不到它了,就在麻溜着急的时候,麒麟又一下子蹦了出来,头上还顶了一朵花。麻溜跟着麒麟来到一棵大树下面的一个洞里,洞很大,很干净,很湿润,非常非常舒服。
“这是我的家,”麒麟说,“还为你准备了房间。”
麒麟带着麻溜来到为他准备的房间。房间不大,很干净,很湿润,很舒服。还有一张床,一会儿床又成了一张书桌,书桌上有很多书,一把弹弓。麻溜一看,啊,弹弓是金色的。麻溜又翻了翻那些书,一个字也不认识。他便拿起弹弓,拉了拉皮筋。皮筋不长,但真的很有劲。随手又拿起一颗石子,石子也是金色的。这时,天上飞过一只乌鸦,很大很大,翅膀遮住了半边天,天一下子就黑了许多。麻溜把金色的石子夹到弹弓的皮兜里,拉开皮筋,瞄准乌鸦的眼睛,拉开,再拉开,猛然松开皮筋。“哑——”的一声,乌鸦落到了地上。可地上什么也没有,但天空一下子就金灿灿的了,是五彩的光。过了一会儿,天空变成了湛蓝湛蓝的,好像是海水映在天上。
“麒麟,麒麟,你到哪里去了?”忽然麒麟又不见了。麻溜以为它又躲起来了,可是这一次找来找去都找不到,麻溜真的急了。
麻溜正在着急,突然听到麒麟发出急促的“噗”“噗”的声音。
“麒麟,麒麟,你在哪里?”
“噗”“噗”的声音越来越急促。麻溜一下子醒了,一看麒麟不在身边,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发现麒麟在不远的地方显得特别紧张。麒麟的腰弯弯地拱了起来,浑身的毛一根根竖立着,两个耳朵竖得很高,尾巴也高高地翘起,四个爪子不停地刨着地,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
麻溜知道,麒麟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麻溜走近一看,吓了一跳,在麒麟的前面盘着一条火赤链蛇。麻溜胆子并不小,但他从小害怕蛇,哪怕是一尺左右的小蛇。平时只要看到蛇,他就会率领小伙伴用土块将它砸死。大人告诉过他,水蛇没有毒,火赤链也没有毒,但麻溜一看到火赤链身上那斑驳艳丽的颜色,心里就发毛。从盘着的样子看,这是一条不小的火赤链。它不时猛地伸出长长的脖子,注视着麒麟,嘴里不时吐出信子。它每伸一下脖子和头,麒麟就“噗”“噗”地吐一口气,两只前爪就抬起来,然后用力地扑下,刨一刨地。那蛇又吓得缩回了脖子,瞪着眼睛看着麒麟。双方就这样僵持着。麒麟看到麻溜过来,顿时增添了勇气,猛地想冲过去。“麒麟!过来!”麻溜赶快唤住了麒麟。他顺手从地里折了一根玉米秆,倒过来用玉米秆的梢子扫了过去,那火赤链发现自己不是对手,掉头钻进了玉米地里,一转眼就不见了。
麒麟还沉浸在紧张的战斗之中,浑身发抖。麻溜一把抱过麒麟。他知道,肯定是自己熟睡的时候,这条火赤链游了过来。麒麟发现了它,想赶它离开,而这条火赤链不肯妥协,于是就发生了紧张的对峙。麒麟为了自己,冒着这么大的危险,麻溜心里真的非常难过。他不敢想象,如果在他熟睡的时候,那条火赤链爬到他的身边,自己会吓得成什么样子,又会是怎样的结果。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感谢麒麟,自己该怎么报答麒麟,他只是把麒麟紧紧抱在怀里,用头去蹭麒麟的头。
后来麻溜就没有再睡着,一直搂着麒麟的脖子坐着。
月亮和美国嘴子到玉米地找麻溜回家
麻溜整整一夜没有回家。看看天又快中午了,还是不见人影,麻溜妈妈急了,抱怨他爷:“说你有脾气,你一点脾气也没有。说你没有脾气,你脾气比谁都大。家家打细小的,有你这样打的?快去找找,看麻溜哪里去了。”
虽说庄子上的孩子都养得不精贵,可做妈妈的心里还是放不下。尽管以前麻溜在外面疯,夜里不回来睡觉是常有的,但第二天一早就会回来的。而且,这一次毕竟是被他爷打跑的。“你心疼你去找!这种闯祸惹事的东西,不回来看他能到哪里去!”麻溜爷说。
麻溜妈妈出去在庄子上兜了兜,麻溜经常去的几家都找了,都说没有看到。先去了美国嘴子金贵家,金贵不在家。金贵妈妈说:“麻溜妈妈,你们家麻溜怎么了?怎么有日子不找我家金贵玩了?两个人没有打架吧。”麻溜妈妈说不会的,没有,就要走。金贵妈妈看看左右没有人,拉着麻溜妈妈进了屋子半掩门压低声音说:“听说你大侄媳妇两个人不好?”麻溜妈妈说:“人家的闲事,想管也管不了。”金贵妈妈又耐心地把自己女儿定亲的事和麻溜妈妈一一说了,才放麻溜妈妈走。麻溜妈妈还去了胖桃家,胖桃在家里捧着一本红面子的书在读。他说好久没有看到麻溜了。麻溜妈妈从南庄跑到西庄,从西庄又跑到东庄,腿跑酸了都没有麻溜的消息。心里也在骂这孩子真的不懂事,又觉得这事也怪不得细小的。他那么一点点大,懂个什么呢,只觉得加宽这老婆迟早是惹祸的根。想到这里,麻溜妈妈只为加宽叹气。
找不到麻溜,麻溜妈妈赶快回家烧饭。麻溜爷问有没有找到,麻溜妈妈没有理他。煮了一半米一半大麦粯子的饭,在饭锅里炖了一个鸡蛋,连青菜汤都没有烧。
正坐下吃饭,月亮妈妈来了。寒暄后,麻溜妈妈便拖了条凳子让月亮妈妈坐下。
“月亮听说麻溜跑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是的。”麻溜妈妈笑着说,“月亮倒有心思了。告诉月亮,没关系的。扔到淖里,麻溜也饿不死,冻不死的。”
“麻溜是泼皮,但还是细的,这饥一顿,饿一顿的,人受伤。再说,睡在荒田野外的,万一遇个什么邪风恶气的——”月亮妈妈说着看着麻溜妈妈,麻溜妈妈朝着麻溜爷努了努嘴。“我又不是不让他回来,”麻溜爷说,“是他自己充雄不回来。”
“我找了一个上午,也没有找到。”麻溜妈妈说。
“这么说,我回去告诉月亮,叫他们一起找。”
听妈妈一说,月亮便起来吃饭。碗一推,就出门去了,说是找美国嘴子他们一起去找麻溜。月亮一出门就自己笑了起来,只往庄子西边的玉米地里跑。
其实,月亮和美国嘴子上午已经找到了麻溜。
早上起来,月亮在自家厨屋里就听麻溜妈妈说麻溜一夜没有回来,就听出来麻溜是被他爷打跑的。月亮心里很着急,麻溜会去哪儿呢?夜里会睡哪儿呢?早上吃什么呢?
一吃完早饭,月亮就提着篮子拿了小锹子出去,跟妈妈说是挑猪菜了,其实是出去找麻溜。一开始她也想麻溜会不会是睡在了美国嘴子他们哪一家了。一问美国嘴子,根本没有去,而且美国嘴子说,麻溜不可能睡在哪一家的,因为挂过牌子之后,麻溜已经不和大家一起玩了,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月亮一想是的,麻溜挂了牌子之后,都很少和自己一起玩,总是一个人闷头想心事,不像以前,整天到处疯得找不到他的影子,一闲空,就会来找月亮。“月亮,我们下五子棋吧。”“月亮,我们跳房子吧。”甚至会说:“月亮,我们打算盘吧。”“月亮,我们写字吧。”可是现在不到处疯了,也很少来月亮家了,在家里也经常一个人懵头懵脑的。可是,应该到哪里找他呢?美国嘴子说可以到玉米地里去找找,也可以到淖边去找找,因为他看到麻溜经常一个人从庄子西边出去。月亮觉得有道理,挂牌子那天,她看到麻溜也是一个人向庄子西边走去的。有一次和月亮下五子棋,麻溜还说过他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要带月亮去,可后来月亮要去,麻溜又说再等等。
月亮和美国嘴子两个人出了庄子就往西边的玉米地里跑。“麻溜!”“麻溜!”他们一面找一面叫,可是跑得腿子都软了,也没有一点踪影。难道麻溜没有到这里来?那到哪里去了呢?月亮正想着。“看这里!”两个人正走着,月亮指着地上的一行脚印说,“这是麻溜的脚印。”
“你怎么知道?”
“我们一起挑猪菜,在大盐河的河滩上比过脚印的。他的脚印刚好比我大一圈的,而且麻溜的脚印,特别的弯。五个脚趾的印子,大脚趾的特别大,其他四个都很小,都是小点点。”月亮很肯定地说,
“我一看就认识。你看,是不是?”
于是他們顺着脚印向西走,一直找到淖边上那块比较大的、长满了红茅草和巴连根的平坦的地。
“麻溜来过”,美国嘴子说,“你看这地上坐过人。”
月亮一看,红茅草地上有明显的屁股坐的痕迹。其他的草都湿漉漉的,屁股坐过的地方就要干一点,而且可以看得出有一个屁股的印子。
“肯定是麻溜!”
“麻溜!”
“麻溜!”
他们两个人大一声小一声地叫,可是却没有一点动静。只有风吹着玉米,玉米头上像毛笔头一样的穗子微微摇晃着。
“麻溜,你再不理我们,我们就不理你了!”月亮急得又要哭了,“你一定就躲在这里。”
“你们叫什么?大一声小一声的。”两个人正着急时,从头顶上的树上掉下一个人。
“你干什么?都急死人了!”月亮上前狠狠推了麻溜一把,推得麻溜后退了一下,差点摔倒,月亮和美国嘴子又赶紧拉住他。
“你为什么不回去?你不饿不渴?”月亮问。
美国嘴子说:“你妈妈很着急,到处在找你。”
“我又没有错!为什么打我?而且打那么重!你们看——”麻溜伸出膀子,上面有一条一条肿得高高的红块块,像一条条蚯蚓。麻溜说,“我就不回去,看他怎么办?”
“我来找你,我们俩来找你,你都不回去?”
“你们——我——”
其实麻溜早就发现了月亮和美国嘴子。要不要从树上下来呢,他有点拿不定主意。
他早上醒来,发现麒麟已经不在身边了。他叫了叫,也没有发现。他不知道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于是便自己去找了点吃的。玉米地里有各种瓜,他便挑了几个自己喜欢的吃了。知道妈妈一定会找他,也想过回去算了,不要让妈妈担心,但他还是生他爷的气。可能是夜里着凉了,他觉得身子有点软,就找了个地方又睡了一会儿。听到美国嘴子和月亮远远在喊自己的名字,他赶紧爬上了一棵树,远远地看着他们在玉米地里到处找自己。麻溜知道月亮一定很着急,他能想象到月亮着急的样子。月亮不管做什么事,神情都像个小大人。月亮常常把麻溜当作她们家的两个妹妹。“你听话不听话?”她总是这样问他。不过麻溜喜欢她这样说话。
麻溜一般不和女孩子一起玩,他觉得女孩子都小气,都娇气,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生气,动不动就告状,但麻溜愿意和月亮在一起。他们家是亲戚,又靠得很近。麻溜觉得月亮不像其他女孩子,或者就不像女孩子,和她在一起,就像和男孩子在一起,麻溜想说什么都行。麻溜在学校犯什么错误,月亮从不告状。麻溜最看不起告状的人,尤其是背后告状,最讨厌告状的女孩子。有一次,有个女孩子告状说麻溜扯她的小辫子了,并且说也扯了月亮的辫子。妈妈问月亮有没有这回事。月亮说:“没有扯,就是碰了一下。”那女孩子走了,麻溜妈妈说:“还是我们月亮人大气。”麻溜很感激月亮,所以也常常帮助月亮,有时候真的听她的话。他们两家合用一个水码头。麻溜提水,看到月亮也在提水,麻溜就把她的水桶拿过来,一只手一个水桶,一直把两家的水缸都提满。看到月亮着急的样子,麻溜心软了。想了想,便从树上跳了下来。
“快!跟我们回去”,月亮说。
“我不想回去”,麻溜说。
“你听话不听话?”月亮说。
“就这样回去,那我昨天就不出来了。”麻溜说。
月亮忽然想起来:“忘了,还给你带吃的了。”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包。打开一看,是月亮妈妈早上做的小麦面的摊饼,里面拌了咸菜,是麻溜最爱吃的。麻溜伸手拿过去就塞了一大块进嘴里,把脖子伸得很长很长,像吞了一条泥鳅的鸭子。三下五除二地把月亮带的饼都吃了,麻溜才很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有给你们留一点。”
“我们都吃了。”月亮和美国嘴子都说。
“我这里还有一个鸡蛋,”美国嘴子说,“今天是我生日,是我妈妈煮的。”
“你生日,你自己吃。”麻溜和月亮都說。
“不,带给你的,我在家里已经吃了。”美国嘴子说。麻溜不肯要,和美国嘴子两个人推搡着。月亮说:“那你们两个人都吃。”
“要不三个人都吃。”麻溜说。美国嘴子还是不肯。
“好吧,”月亮说,“要不麻溜也不吃的。”
“那月亮先吃。”麻溜和美国嘴子都说。美国嘴子把鸡蛋塞给了月亮。月亮在树上敲了敲,剥了皮,先掰开一半塞给美国嘴子,剩下的自己先咬了一口,将再剩下的塞到麻溜嘴里,麻溜向后躲。
“你听不听话?”月亮嘴里含混地说。麻溜乖乖地吃了剩下的鸡蛋。
三个人一起快活地笑了起来。
玉米地里静静的,风吹着玉米头上的穗子微微摇晃着,笑声从玉米穗子上向很远处滚过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