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夜晚的黑
2017-06-10孙君飞
孙君飞
他们害怕夜是因为夜太黑了,我却巴不得夜像墨汁那样黑,像黑羊的毛那样黑,像树根握在手里的泥土那样黑,像最说不出口的秘密那样黑,像谁将所有的黑东西融化在大海里那样黑。
一点点黑还不够,还要非常非常广大,无边无际,飞得再快的梦也没有办法在黎明时越过黑夜的疆界。
我见过无数个黑夜,大多是乡下的夜,跟姑姑到小城里找当司机的爷爷,见过几次小城的夜。刚开始,我很惊奇,小城的夜像一半的白昼融化在这里,许许多多的电灯努力地睁大眼睛瞅着你,即使很疲惫了,也努力地睁着。时间一长,我也累了,看过的东西变得模糊起来,只好昏昏沉沉地睡倒在爷爷的单人床上。我还是更喜欢乡下的夜,只因为它够黑,够大,够安静,够舒服——小城的灯光将太多的黑赶走了,越赶越远,夜也不再是真正的夜了;我仿佛听见夜躲在角落里叹息着,黑眼睛也湿湿的。
乡下的夜够黑,每个活动的人、家禽家畜和小兽昆虫都是在甜美果汁里游泳的鱼。夜,一枚大得无法想象的水果,一点儿也不透明的果皮包裹着甜蜜,也包裹着黑,还有足够用的空气。我安静地躺在槐木床上,一条游来游去的小鱼又变成巨型水果里的一枚小小的种子,种仁呈牙白色,却不打算像萤火虫那样闪闪烁烁。我实在太喜欢夜的黑了,如果我是一条小鱼,黑就是我的水;如果我是一粒种子呢,黑就是我的土壤。我喜欢在夜的黑里随波逐流,我喜欢睁大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知道要寻找的东西正安安稳稳地搁在身边,就这样淡淡期待着,又心满意足地暗自甜蜜着,将自己积蓄沉淀成一枚足够好的种子。
夜的黑到处都是,又大,又深,又远,有的地方重一些,有的地方轻一些,但乡下所有的黑都显得那么湿润,又甜丝丝的。白天的东西浸润在夜的黑里,一件也没有少,还可能增加了许多,一个个变得又温顺又富足,却不在乎自己多什么、少什么,每个人都是找到妈妈后的孩子。
黑到处都是,又大,又深,又远,但夜待在哪里呢?它很近又很远,很低又很高,伸伸手就能够碰触到它,刚站起身,它又跑远了。夜从来不说话,它的话都藏在长着青苔地衣的大石头里,你用钎子使劲敲打石头的时候,才能够听到,火花四溅的,方才是黑夜最好的话呢。有时候,黑夜还把它的话藏在黑羊的牙齿里,藏在小池塘的芦苇秆和荷花的花蕊里,藏在乡下老师的墨水瓶里,藏在屋脊的瓦片上,一只老猫不声不响地溜上去,轻轻地一踩,竟踩中一只蟋蟀,蟋蟀替黑夜说了几句话,第二天老猫看看自己的猫爪——黑的,这就是偶尔被小动物们踩破后,来不及消失的夜的話。有时候,一只蜗牛也能够踩出夜话中的墨汁。只有在乡下的夜晚才会发生这种有意思的小故事。
夜越黑,家里的灯光就越明亮,越温馨。
我想,星星和月亮也极喜欢夜的黑,还有闪闪烁烁、摩擦着夜的沁凉肌肤的萤火虫。
一想到夜的黑是那么大,大到无边无际,再野的孩子也会心甘情愿被它驯服吧。夜的黑,正是为了让劳苦一天的人们,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滑入另外一种黑里面:睡眠的黑、梦的黑和默默生长变化的黑。谁把自己和世界忘得最干净最好,谁第二天起床后就显得最明亮最新。
乡下的夜是那么黑,但从夜晚里走出来时,你一定会发现它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你和你身上的白衣服的颜色。
(摘自《少年文艺》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