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青丝

万宇青

我一直苦恼于自己这头蓬而毛糙的发。

当我还不会梳发时，每天一定是等着母亲为我梳头。母亲梳的发很紧，发被强制地贴紧头皮，似乎我动一下眉，整个头皮便也跟着动了。更令我难过的是母親总爱将我的乱发捣鼓成哪吒的样子，再搭上两个橘色大头花，那几乎成了我童年的标配。偶尔，会换成大粉头花……这样的阴影一直持续到被理发师批评，说我的发承受不住如此折腾才作罢。

那是一个极为平常的早晨，母亲早早地出门，我还不会梳发，顶着一头蓬乱的发，不知所措。我乍一看镜子，活脱脱是个金毛狮王，头发挡住了我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个鼻子。父亲走近我，拿起了一把梳子，兴冲冲道：“我帮你梳，梳得保准好。”于是，一张小凳，一把木梳，一对父女在一个清晨悄然入画。父亲平日里总是不问家事的，很少有与我和乐相处的时光，因而我的心里是很拘谨的，不太敢乱动。这时候才发现，清晨的鸟鸣似是永无终章的笛音，远方不时传来人们爽朗的笑声，汽车驶过路面有“哗”一声长啸，还有木梳轻轻穿梭在发间温柔摩挲的声音，我的心随着声音流淌。我的发被父亲散开在他的掌心里，阳光洒在发上，他掌上的发便如晨光盛开。屋里寂寂无音，只在中央小小的地方坐了一个我，站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一瞬间，我又觉得满心惊异。发被一点一点拢起，被轻轻握住在人的掌心里，好像也被包裹在一个人的心里。我的发已经好久没有被这般温柔对待了。这让我以为我的发也有了“摇曳碧云斜”的轻柔，如云如雾般笼着一层淡淡的哀愁、温婉、清丽。

父亲给我绾了一个极简单的发式，有些松，用着黑色的发绳。我想也许是父亲不熟悉应用怎样的力度才能绾一个不松不紧的发。又或许，他太紧张，害怕他用一个男人的手会弄疼了她姑娘脆弱的发。我那一整天都未大幅度地动过脑袋，生怕散了发。我眼前总是浮现出父亲绾好发后微笑的眼眸，像梦境中的萤火虫，十分细腻、温柔。

父亲总爱说我的发像瀑布，散开时浓密得如倾泻而下的流水。我曲膝去整理地上散乱的书，发便披在我整个背上，而我的父亲，竟乐呵呵拍下了我那头杂乱而蓬散的发，并夸赞：“我姑娘的发像瀑布一样。”我的心微微动了动，那头时常被嫌弃的发，甚至还经常被我打算着拉直或烫卷的发竟被父亲如此衷情地爱着，犹如诗人全心爱他的作品一样。

因而，当我早晨正埋怨父亲起晚了又或是菜咸了的时候，忽然看到父亲凑到地面拈起几缕发丝，惊异于我的发掉落得如此厉害而一脸惋惜时，心里对父亲的那点小怨怼便神奇地消散了。他是如此珍惜我的发。那大概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父亲借发来表达对女儿的珍爱。真应了一句话，连一根头发丝也舍不得我掉呢。

父亲是一个男子，总有许多事情是很粗疏的。为我吹发时总有那么几缕忘记了吹。可当他吹好发后又总会拿梳子细细为我梳理一番。前日在我的发梢竟颇有意趣地绾了一个小结，他得意地在门外偷偷告诉母亲，许是太过兴奋，浑然不知房里的我听得一清二楚。素日冰封的心又不可抑制地化为一池春水了，发丝拂过，漾起一纹柔波。

我和父亲明明应是世上最亲密的两人，却常常会有隔膜。我总怨他不够体贴母亲，早年母亲带我一人度日的艰辛深深印入我心里，总是渴望父亲多疼母亲一点，哪怕少疼了我也是可以的。我也总怨他不够了解我，他不知道我的作息我的喜好，其实，我又何尝了解他！我们都缺少陪伴彼此的时间，不知道如何贴近对方心意地表达自己的满腔情意。

我与他，是一段童年岁月的距离。

他与我，是一头发从胎毛长成青丝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