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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峰记(随笔)

2017-06-09马叙

南方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绿皮倒影荷叶

马叙

县城之夜

傍晚,横峰县城上空的光线很快地黯淡下去。从岑山大酒店出来,人落在马路上。这条路叫岑阳大道。很快与正在到来的黑暗融为一体。同时,街灯开始亮了起来。一拨人走在岑阳大道上,影子投在深夜凉意的水泥地面,移动于这个县城的一角。我们一个一个一个地穿过红绿灯,走进了另一条县城大道:兴安大道。老县城在远远的另一角。那里的街道沉浸在另一种黑暗之中,房屋有着黑暗的密度。黄道街。古窑路。立新路。人行走在其中,左右的暗,压过来。一些过早坐在家中的横峰居民,坐在家用电器的夹层里,电视剧,对话的声音,悬疑情节,戏曲,弋阳腔的赣剧,“壁上画马马难骑,铁打耕牛怎拖犁”。“我夫带兵征西凉,不知生死与存亡”。不知剧名,只听唱腔。方言在老街的旮旯里飞翔交互。深处的灯火并不那么通明,老人坐在电视机前,方言的唱腔在房间、客厅的幽暗角落里回旋。第一晚,兴安大道的一个僻静处,老乡镇饮食店,大碗啤酒,当地小吃,灯盏果、油炸果、兴安酥、麻糍馃。一拨外乡人,游离于横峰方言之外,不知弋阳腔,不知老街道,身在岑阳不知岑阳。第二晚,横峰火车站铁路桥边。一列绿皮火车以缓慢的速度通过横峰县城,夜间的车厢用方块连接成一条灯火带,从眼前拉过闪过。横峰站在这一处的西边,深夜的旅客三三两两的下车之后,早已等待在月台上的同样少量的旅客登上了这个车次的车厢。上车的旅客落座在火车座上,空出一个座位的相对而设的六人座又重新填进了一个横峰人,他去往的前方也许是浙江也许是福建广东,或再向转海南。深夜上绿皮火车的旅客,都将去向一个很远的地方。还有一列橙皮火车通过这座深夜的桥梁。这是K字头的快车,乘这车火车的旅客,心情比绿皮火车稍稍地焦急了些许。在不很快的快字里,焦急被提升了许多。而此时坐绿皮火车的旅客,身体在座位上歪倒一边,在无尽的轮子与铁轨的撞击声里进入了完全的梦乡。此时更易惊醒的是橙皮火车的旅客,时不时睁开瞌睡沉重的眼皮,打量一下行李架上自己的旅行箱,再瞄一眼同座的其余旅客。然后再合上双眼佯装入睡,也许真睡。这一切,似与横峰无关,但是,这一切,有部分发生在横峰境内。我们的边上,有着许多大排档,人们吃着烧烤,喝着啤酒。县城的生活激情,有许多时刻,总是发生在深夜的类似于大排档的这种场所中。青年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高声笑谈,以及发泄内心的不满,以及骂娘,也有乃至打架,动刀。每过去许久时间,在无所事事中,总会看到一列绿皮火车或橙皮火车从桥上轰隆隆地通过。每当这时,大部分人无动于衷,仍然喝酒谈笑,只有极少数的人,不言语,停下筷子,转过头去注视着通过的火车。而此时,在岑阳老街,时间的更深处,仍然有少数几个老人醒着,弋阳腔的赣剧,在此时此刻,被调低了声音,咿咿呀呀,若隐若现,隐隐约约地飘出窗外。

山与瀑布

石桥的山。起伏,有气象。车从葛源上行,山势渐渐地高,却不陡,满眼绿色。天空蓝得晃眼,看一眼天,内心都空了,霎时干净了。这时,你不要与我说其他事,你说了,我也不回应。我只看石桥的山与天空。有时一两棵高树突出地立于公路边上,仿佛整个天空就这两棵树,所以它们的枝叶乱生一气,向横向上向下向内向外。即使在这样一个看似与世隔绝的高山上,电子网络通畅,信息随时到达。晴空中布满电波。时刻提醒在此处的人,是现时代,是被信息纠缠着的人,逃不开的人,时刻想着回到城的人。但是,这一刻,天是空的,蓝的,山势起伏,突兀,即使掌握着现代通讯技术,人在此时,完全可以暂时放下一切,暂时清空心里的不快,暂时拥有质朴的视觉。此时,人会有点傻——因为山野也是傻傻的——只是绿,起伏,沉默无语。山顶平地上,有石桥村,村口有数棵高树,其中一棵如书法枯笔,转折遒劲,有异美。下坡一百米,靠左,一棵千年香榧树,正结子。香榧树与人类太亲近,不好。

山上有数瀑。有一瀑(石桥瀑布)从山顶跌下,分成三折,三段式,它两边的山干净,高傲,不与人类为伍,不与时刻不洁的人类一路。上行的路上,我看到几只松鼠,自由跳跃,瞬息即逝,它们与大山与瀑布保持了高度的和谐。站在瀑布左边的山坡上,瀑布声不大,不激越,流水优雅,顺势流下。这是水与光滑的岩体的结合典范。水与岩体的互爱,相依,不为别的所干扰。自上而下,安静流畅。自然的绸缎。白练。此时,让人类看了去。在手机微信朋友圈上,我发布了一组瀑布图。人生浮世,自古有妻妾儿女财富金钱,江山也与女人同等被包括了进去。而山水也因此疏远着人类。越是僻远处的山水越是高傲,同时也越是静美。发布手机微信圈,是多么小的伎俩,人在山水面前也因此是可笑的。这条瀑布,千万年流淌,属大山,属自然,这真正的山水,是无诗,无语,无信息,诗是人对它的误读。它是它自己的,在那里,僻远处,在远离人居的地方。

在此之前,有个铺垫。在葛溪流水边上,有一片巨树林,樟树,水杉树。这片树林,被流水所映照,一个自然的序幕。而最后,从新篁乡返回再经葛源,这一片巨树林,则是这一天横峰行的尾章。

莲 荷

莲荷乡,横峰县城的东南十公里处。莲荷,于横峰,仿佛一个农业深处的秘密。去时,正插种荷苗才过几天。水田上的荷叶苗子稀疏分布,水面平和,安宁。我们是过客,只看不说,不惊动。除了田埂上人的倒影。还有——山的倒影。房屋的倒影。电线与电线杆的倒影。更深的倒影是天空与云朵。谁也想不到,在这广阔的插满荷苗的水田中,有着不为人知的时间的倒影。信江水从赭亭山南麓流过,它沿赭亭山南麓形成了一江宽阔江水缓缓地向着赭亭山弯曲的弧度。信江多美!此次横峰当地的同行者,对我讲述了20世纪30年代这一带有过的激烈枪战过程。这一段历史,在当下的叙述中,仍然惊心动魄,当讲述到胶着的战斗,讲述到红了眼睛的亡命拼杀,讲述到死亡,时间是凝固的,生命突然间消逝了,尽管讲述者描述这一情景时悲痛无比,还是无法呈现当时惨烈的那一刻。这一切,都在莲荷的时间深处的倒影之中。如今的信江仍然那样平静,如果没有听到同行者的讲述,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一切都优美如斯。面前的大片水田里,一片片小小的荷叶,稀疏而平静,去时是四月底,再过两三个月,莲荷会很快旺盛起来,荷叶会整片整片地覆盖水面。而粉色的莲花也于这之间悄然升起,再悄然而开。由此形成典型的荷乡景观——一阵清风吹过,满水田的荷叶摇曳,荷花渐红起来,而荷叶的绿也更深了。多美的情景啊!如今的荷花的红,荷花的白,平和,安寧,静美,它淡化着曾经的惨烈与酷烈。让今人看到平静之美,平静的水田,平静的荷叶,平静的清风与白云。有时,会有雷电暴雨,过后又迅即恢复宁静。莲荷,水田的倒影里,有着时间深处的战栗。

莲荷乡。丁家村。赭亭山。信江。荷叶。记忆。——在我离开之时。它们交结成了一个整体。有时,不说话,不言语,不回忆。有时,不言语,却沉入时间深处,沉浸在回忆的海洋——离横峰八百里之处,那里有沉船、瓷器、珠宝,鲸鱼、海马、牡蛎。丁尼生在《横越大海》中描述:

夕阳西下,金星高照,

好一声清脆的召唤!

但愿海浪不呜呜咽咽,

我将越大海而远行;

流动的海水仿佛睡了,

再没有涛声和浪花,

海水从无底的深渊涌来,

却又转回了老家。

当我想到我将重新置身海边,回望远方的横峰,老家是挥之不去的记忆——在赭亭山。在丁家村。在莲荷。在横峰。在中国。

分水关

从横峰到分水关100余公里。分水关已不属横峰。我们从横峰出发经铅山县城,经永平,经武夷山镇,到达分水关。傍晚时分,福建,江西,两省省界。向前望福建地,向后望江西地,反之,转过身来。向前望江西地,向后望福建地。界地上有一孤魂碑,早年关隘行路之难,有商人亡命于此,临去前托当地山民为其死后代立一孤魂碑。如今这一段车水马龙,而于荒草深处看到这一石碑,仍顿生孤凉之感。无常不仅仅命运。天地亦无常。

废弃的分水关隧道,矗立于深山中。我们到达时黄昏已过,黑夜降临。四周阒无人迹,一片大山,唯有隧道前的几张条凳,椅子。我们沿着一架木梯攀援而上,进入荒诞之境。所有的摆设突然出现于鼻子底下。猝不及防。恍惚。时空凝滞。人行其中,虚幻,入达利或米罗画中,或埃舍尔画。五维空间。一个怪异的地方,有趣,有味,荒诞。黑陶久久凝视某一处,那一刻,他进入了荒谬时刻。一切都被神秘的时间带入其中。又突遭停滞。不知身处何处。这是铅山朋友丁智找到的地方。吃饭时,傅菲讲述了一个寒冷的冬天,他从上饶到永平铜矿找到住单身宿舍的詩人汪峰,汪峰于那一夜写下了情诗《梅》。讲述完毕,傅菲站起朗诵汪峰的《梅》一诗。继而耿立朗诵写给父母的一首诗《两堆骨头》。对这一地,文字无法记述。文字是其中的荒诞部分。人是其中的荒诞部分。在回铅山的深夜高速上,坐在副驾座上傅菲讲到他的一位好友带着儿子于若干年前去往福建的途中经分水关时突遭车祸,双双遇难,傅菲才一说起,就号啕恸哭,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我,黑陶,耿立,随之沉默,无语。此时,对于傅菲内心所唤起的巨大的悲恸,任何话语都是无力的,矫情的。唯有沉默。而此时的沉默,与车外的黑暗中大山浑然一体。

这时,再次想起,远离横峰八百里的大海,想起整个人生,想起丁尼生《横越大海》最后两节:

黄昏的光芒,晚祷的钟声,

随后是一片漆黑!

但愿没有道别的悲哀,

在我上船的时刻;

虽说洪水会把我带走,

远离时空的范围,

我盼望见到我的舵手,

当我横越了大海。

伟大的诗篇,无意中阐释了时空与人生。

那一晚,我记住——分水关。时间。物件。达利画境。诗。空隧道。以及返回时的一车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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