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讲稿两篇
2017-06-09柯小刚
摘要: 在现代性危机中,古典教育的意义开始重新凸显出来。实际上,当代社会的当代性恰恰在于其所“当”之“时代”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古典之为经典并不只是因为它来自“古代”,而尤其在于它是从过去途经现在而去往未来的“经”或“道路”。所以,古典教育之于当代社会的意义并非复古,而是奠基性的“人之为人”的生命教育,是文化大生命自我更新的“人文化成”教育。古典教育之所以具有当代性,是因为古典教育首先是“整全之人”的教育,是人之为人的自由教育、博雅教育。鉴于当代社会的多元化特点,古典教育在当代社会的开展需要多种可能性的探索。而其中,倡导每个人饱读历代圣贤的经传注疏,潜心自学默化,以致变化气质,照亮身边的人,则是这种探寻的必由之路。大学人文经典通识教育和面向社会的传统文化教育应该同时进行,相辅相成。当前社会上的“国学热”良莠不齐,大学应承担社会教化责任,起到积极引导作用。
关键词:当代社会;经典;道;生命教育;人文化成
中图分类号:G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17)03-0004-06
收稿日期:2017-01-23
作者简介:柯小刚(1973-),男,湖北大冶人,哲学博士,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
古典教育并不是“古代的教育”,也不是“关于古代的教育”。古典教育是一种当代教育:既是当代教育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也可以说是教育的基础,无论在什么时代。每一个时代就其自身而言都是“当代”,每一个人在他自己的时代都是“当代人”,都需要受到“当代的教育”。但“当代”之为“当代”,恰恰在于其所“当”之“代”在文化历史中的位置。每一个“当代”的位置都是文化历史脉络中的一个节点,这个节点“当其时代”,连带远古,也通向未来。
脱离文化历史脉络的“当代”既无所“当”,也无所谓“代”,只不过是抽象的虚构。把现代人类教育奠基于这一虚构的基础之上,美其名曰“超越了古典的现代教育”,这种傲慢而无知的做法已带来了现代教育的危机,以及现代人生活方式的危机,乃至“人之为人”的异化。这些危机构成了今日讨论“当代教育”的基本问题意识和时代背景。深处这些危机之中,人们开始重新认识到,经典教育原来是每一个时代的“当代教育”,因为它是使每一个“当代人”成其为“当代人”的教化前提。“经”是道路,是活的传统。经典教育并不是古典知识的灌输和接受,而是带人走上成人之路,是人之为人的教化养成。所以,真正的古典教育是“修道之谓教”的文化自新,日生日成,其命維新。
有鉴于上述问题意识和理论思考,笔者多年来致力于古典教育在当代社会展开的实践探索。我的探索在体制内外两个方面同时展开。体制内的部分是在大学进行的人文古典通识教育,体制外的部分是在“同济复兴古典书院”展开的以社会学员为主的公益教学实践。下面两篇讲稿分别演讲于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新生开学典礼和同济复兴古典书院的导论课,分别代表了笔者在体制内外开展古典教育的尝试。把这两篇讲稿编辑到一起发表出来,希望能引起教育学界的批评,激发学界对于在当代社会开展古典教育的可能性的更多探索。为了体现教育实践的现场性,讲稿的口语形式基本保留,希望或有实践参考价值。
一、跨文化古典教育的当代意义:开学典礼致辞
同学们,欢迎来到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从拿到入学通知书的一刻起,太多恭喜和点赞肯定早就在你们的朋友圈里刷爆了,满满的都是幸福。但就在你们上学的第一天,在这个开学仪式上,我感到更多的却是忧虑和责任。我下面要说的话可能有点沉重,但我想作为大学生,你们要学的第一课可能就是观察社会,思考时代的问题,学会批判和承受,增加生命的厚度和重量。我不善言谈,院领导嘱我代表哲学系讲话,不敢推脱,只能勉强谈一点感受。
同学们,这并不是一个读书的好时代。就在近两年,一些发达国家缩小乃至取消了人文艺术类院系的设置,减少了投入。世界更快更高更强,钱越来越多,大学排名越来越靠前,人文精神却越来越堕落。所谓“世界一流大学”越来越像公司,不像大学。好在中国还没那么穷,不必要那么功利。同济大学更是“逆生长”,人文学科在最近十年获得了长足发展。正当同济人文建院七十年、复院十周年之际,迎来你们这一届新生,我由衷感到高兴,也感到教育的艰难和责任。
我当然知道,你们之中并没有几个真想读书做学问的。不过,没关系。人文教育的首要目的是成人,而不是培养专业学者。人文教育首先是生命的学问,是成人之学、“为己之学”,专业学者的养成当然不能少,但只是自然而然的收获,自愿自觉地养成,无法也不必批量生产。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所谓最幸福的生活方式——收入不多但衣食无忧,在闲暇中沉思哲学——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享受。人类中的大多数都富于牺牲精神,投入宝贵的生命,换取身外之物,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常令我敬佩不已,自愧弗如。
在作为“成人之学”的人文教育中,有的人毕业后会去企业,有的人去媒体,有的人去政府机关,有的人选择专业技术工作或自由职业,有的人留在高校做学问,这些都可以是生命的学问。反过来,如果一种人文教育并非“成人之学”,学问不能契入生命,那么它培养出来的学生即使成为专业人文学者,甚至学术大咖,跟真正的“人文”也没有什么关系。而另一方面,一个好学深思、进德修业的普通职员或公务员却很可能是“人文”的。人而文之,谓之化;文而不人,谓之病。
所以,我们同济人文的院训是孙周兴老师提出来的“人文化成,同济天下”。“人文”的要点首先在“人”,是“人”在“文”的陶冶下,变化自己的气质,然后能做好本职工作,在家济家,临事济事,在单位同济单位,在天下同济天下。“人文”首先是个动词,重在“化成”,然后才有名词的“人文”;“同济”首先也是个动词,有人“同心同德同舟楫,济人济事济天下”,然后才有大学。
“人文化成”这个说法来源于《易经》的賁卦彖传:“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类文明之大,是可以配天的。大学之所以大,正在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故賁卦彖传又说“文明以止,人文也”。大学是人类文明的继承者、守护者和发扬者。一年一度从大学走出毕业生,奔赴各行各业,同时接纳新生学习各门专业。
然而,正是在越来越发达的专业设置和社会分工中,大学精神却在衰落,人类文明因而面临越来越严峻的挑战:知识越来越精深,生产越来越发达,人却不见了。社会成为巨大的机器,大学成为机器配件加工厂;大学生是车床上有待加工的半成品,毕业生不过是用于装配机器的成品。人类从此分为两种:学生和毕业生,或者待加工零件和成品零件。借用鲁迅先生的话,就是等待做奴隶的人,和做稳了奴隶的人。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也是一个恐怖的时代。人类从来没有创造过如此丰盛的财富,也从来没有制造过如此贫乏的生活;人类从来没有这么自信过,也从来没有这么迷茫。在这样的时代,大学承担着重建人类文明和生活意义的重任,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你可以满足于“每天小小的、确定的幸福感”,不必“观乎天文、观乎人文”,也不必“人文化成、同济天下”。但如果有一天,个人的“小确幸”也不再可能,人类的补救就来不及了。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文明可以重建?大学之道,不能再等了。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任务面前,古典教育的意义才凸显出来。今天谈古典,完全不是出于中国现代早期的“国粹”、“国学”民族意识,也不是出于西方现代早期的“古典学”专业意识,更不是出于“发思古之幽情”的癖好,或者“保守主义”、“复古思潮”的顽固。今日重提古典教育乃是出于大学之道的先锋意识、人类文明的当代意识、现代性的批判意识。直面现代性危机和当代文明困境,重建大学之道,正是人文精神和批判性的体现。相反,不敢直面问题,百般曲护现代社会,讳疾忌医,自我陶醉,则恰恰是号称批判的保守、自以为开放的封闭。
为什么古典教育具有这样的先锋性、当代性?因为古典教育首先是“整全之人”的教育,是人之为人的自由教育、博雅教育(liberal arts)。这是教育的本源。现代教育在“实用”和“效率”中迷失了本源,我们今天有责任批判它,补救它,重建人的教育,找回人的自由和尊严。以前,连续几届开学典礼,我都讲过:自由不只是一种权利,更是一种能力,是人之为人的教养。做稳了奴隶的机器配件不是自由人,等待做奴隶的“人才工厂”里也没有自由人,即使你拥有充分的“自由权利”。心甘情愿地付出一辈子的生命,去换取身外之物,这不是自由人,即使没有任何人妨碍你过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人强迫你工作。在“自由的权利”中丧失“自由的能力”,这是现代教育丧失大学之道的恶果,也是大学人文精神退化的原因。
这个暑假,我在德国了解到德国大学和中小学古典教育的整体衰败,非常痛心。德国的文理中学原来是必修古希腊文或拉丁文的,现在只剩下少数学校可以选修。无论黑格尔、马克思,还是尼采、海德格尔,都是在中学就打下古典基础,然后才能在大学和博士阶段深造自得,成为一代大哲。而今天的大学,还能期望这样的群星燦烂吗?一位做东亚研究的德国教授告诉我,他问班上的同学为什么选择日语专业,回答竟然是因为喜欢动漫。这自然没什么不好,甚至很卡哇伊,但大学人文的厚度真的不能再薄下去了。在美国的时候,一位意大利学生告诉我,他们的中学原来是必修拉丁文的(相当于我们学文言文啊),但现在也不学了,改成了英语。与中学改革相配合,大学教育也随之日益工具化、实用化,江河日下。
随着现代化的进展,古典文教的衰败已经持续了几个世纪,今日已经达到了“黑夜中最黑的时刻”(海德格尔)。而与此同时,极端现代化的、同时又是极端野蛮的原教旨保守主义又在方兴未艾,日趋疯狂。极端工具化的现代性和极端原教旨的保守主义正在撕裂地球,人类文明面临普遍危机。正是在这样的危机时刻,古典教育却在中国成为一种越来越普遍的共识。通过古典教育来培养自由和批判的能力,学会关心自己、认识自己,自知知人,知人体物,已经成为越来越多教师和学生的迫切需要和自觉选择。无论西方古典,还是中国古典,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的研究和阅读。无论大学师生,还是社会公众,普遍表现出对古典的热情。不同于殖民地时期的民族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这次古典复兴是当代的、前卫的、跨文化的、开放的、批判的行动,是以人类现代文明的普遍危机为问题意识的天下担当。“人文化成,同济天下”——让我们一起努力!
二、听闻感动不如自学默化: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讲稿
这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时代。良心未泯的人都在到处听课、看微信鸡汤,寻求被感动。然而,我们只有与古人交朋友,读历代圣贤的经传注疏,自学默化,涵泳体会,才能真正变化气质,建立自己的读书生活,内心充实,散发光辉,照亮身边的人。
同济复兴古典书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只带你阅读古书,尚友古人,潜移默化,自求多福。它不要你追随,反而要赶你走。它只帮助喜欢读书的人自学默化,不欢迎到处听课的人来赶场子、凑热闹,寻求廉价的感动和“智慧”。所以,在这个书院,读书必须落到实处: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书之后才能听课,听完课必须写读书笔记。不读书、不写笔记的学员,必须劝退。这里既不是“廉价国学感动服务”的地摊,也不是“高级智慧开发服务”的VIP会所。还是以前说过的那句话:古典书院只提供教学,不提供服务。
1. 在民间国学乱象和学院学术的堕落中读书修身
“国学热”熙熙攘攘,已经往来好几拨了。“百家讲坛”,“弟子规”,“老实大量读经”……演讲越来越感人,眼泪越来越奔放。然而,每次哭过之后,心灵越来越空虚,需要更强烈的感动才能填补。而生活,一如既往地奔波劳碌,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国学”成为一种大众化的“廉价感动服务”,帮助人们忍受机器时代的麻木,但也加剧机器的不仁。与此同时,“国学”也成为一种高成本的“智慧开发服务”,面向“高端人士”传授“风水宝鉴”、“管理秘笈”。智慧越来越离奇,收费也越来越离谱。这便是“国学热”的时代背景。
然而,学院人文学科越来越堕落:教授成为课题经费的奴隶,博士成为核心期刊的打工仔。大学成为职业培训机构,却不如蓝翔;中小学成为应试集中营,却比不上满街的辅导班。民间国学的乱象,责任未尝不在现代学术体制对于传统学习型社会的破坏,以及过度专业化对于大学和社会联系的剥离。现代学术的发展恰恰伴随着传统读书人群体的消亡。所谓“传统读书人”不只是说他们读的书是传统经典,而且首先是指他们读书的方式是传统的。传统的读书方式是《学记》所谓“化民成俗”的,是融入社会生活之中的,而不是现代学术分工造就的“专业学者”。所以,首先是专业学者不再像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那样读书学习,也不再像一个真正的教师那样教书育人,然后,社会才陷入普遍的文化蛮荒,斯文扫地。因此,学院学者并没有资格高高在上,对民间国学说三道四。他们应该做的,首先是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投身教育,然后对于民间国学才有可能形成良性的批评和引导。
同济复兴古典书院就是这样一种尝试的产物。这是一批富有社会教育奉献热情的学院学者和一批真想读书的学员组成的人文读书会:人和文会在一起,人读文,文化人,人文相互滋养,就是书院。《诗》、《书》、《礼》、《易》、《春秋》、《论语》、《庄子》、《史记》、宋明理学、古典文学、西学源流、西学古典……每一堂课都会帮我们打开一本人类文明的大书,读书养人。至于中医、书画、古琴、茶道,则是落实到身体的修行,养人读书。古典书院只做生命的学问、涵养的功夫,生活、读书打成一片,学院内外融为一体,无视现代学科划分、专业区隔、体制门户。
所以,书院的教学采用“滚雪球”的方法:不设固定学制,随时申请加入,加入时“雪球”可大可小,小者可大,大者可化。俾使人各有得:小者小得,大者大得,今年小得,明年大得,涵泳往复,深造自成,无入而不自得焉。老师亦如是:今年小讲小得,明年大讲大得,今年讲这一篇,明年讲那一篇,篇章映发,群经互启,温故知新,教学相长,天下之乐,莫过于斯也。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盖云书院教学之乐也。虽然,亦有“人不知”而笑之者,君子不愠可矣。
从书院公众号选刊的学员作业,我能感觉到同学们的进步,非常欣慰。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很多同学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或者不认真用,内容也是敷衍了事,甚至有直接拷贝百度文章的抄袭现象发生。经过两轮“滚雪球”的学习和淘汰,同学们的作业越来越好:读书越来越用心,感受越来越切己,思考越来越深入。书院助教的评阅工作和公众号编辑也做得越来越好。书院和各位同学一起成长,这是比规模的扩大更令人高兴的事情。
事实上,书院一直在拒绝扩大。很多“发展”的机缘,我们都主动放弃了。我们只想耕耘一块小园地,不务虚名,不逐利益,不占山头,不立门户,坚持公益,素心读书。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在这次导论课上讲“听闻感动不如自学默化”的原因。这个主题是一个双重的提醒。首先是提醒书院的教师:教育首先是学习,是教师的自我教育和变化气质。讲课不是表演,不是宣导,不是推广,不是说服和感动听众。讲课首先是自诚,是“不大声以色”的“闇然而日章”,然后才是由内而外、自然而然的感人动众。其次,“听闻感动不如自学默化”也是提醒学员,老师和课堂远不是书院学习的主体。学习的主体只能是你自己面对古人和经典,老师、课堂和同学都只是辅助。首先,必须有读书生活发生在你与经典之间;然后,书院对于你来说才是真实存在的。你自己如果不读书,不独自涵泳默化,那么,即使你每次按时来到同济的教学楼或图书馆,认真听课,深受感动,甚至按时完成作业,文采斐然,你也并没有踏入书院之门。
2. 尚友古人,涵养默化,不依赖任何机构和“大师”
为什么要读书修身?是为了养成心灵的空间,以便与人和事物保持一定距离。为什么保持一定距离?是为了更好地亲近人和事物。现代生活强调效率、快速反应,缺少从容和缓,结果导致什么都很急,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事容易发生“短兵相接”的摩擦,没有安全感,所有人与事物之间都是疏离乃至异化的状态。结果,效率并不高,反应也不快,沟通不畅,性情淤塞,大家都很不开心。
反过来,如果每个人都能先静下来读书修身,对人对事都能多少形成一点“貌似旁观但其实非常关切”的心态,反身而诚,恬然让出心灵的空间,以便容受人、事和物,给事物以时间和空间,多一些耐心,多一些等待,保持一定距离,你会发现人和事物反而更加亲切,更容易沟通,世界更顺畅,生活更幸福。為什么读书修身能有这样的效果?因为读书修身是人文之化,是把人化入一个“小德川流、大德敦化”的生命世界。在那里,“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所有人、事、物都化了,气化顺遂,无事自宁。
那么,怎样进入这样的读书修身生活呢?各位主要是社会学员,都是有工作的,即使是学生也多为非文科专业,有很多专业课程要学,经典阅读只能抽空进行。但修身却可以是连续的,而且应该是“不可须臾离也”。修身和读书的关系,有人以为是冲突的,尤其是那些带有宗教倾向的同学容易这样想。他们害怕读书会形成“所知障”,妨碍修身。其实,这要看读什么书、怎么读。以涵泳体贴的方式读经典,契入生命,恰恰是修身的必要部分。否则,缺少古人和经典的陪伴,修身往往容易走向狭隘、偏执,乃至迷信。有时,读书如果是在一些“国学大师”的指导下进行,还有可能陷入邪教性质的个人崇拜而不能自拔。这些“大师”的教法五花八门,但共同点都是怕你读书。这是非常危险的。如今在“国学热”中,这些东西非常流行。古典书院的同学是读书人,要学会鉴别,谨防上当。
读书修身是要自己默默用功、变化气质的,不能依赖什么机构和“大师”。古典书院的老师们不是什么“大师”,只是各位读书修身的朋友和建议提供者。“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希望这是书院师生各自的读书修身生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希望这是书院的课堂和读书会切磋。书院不欢迎追随者,只喜欢交朋友。成为书院朋友的条件是:他必须是一个自己爱好读书修身的人,以及希望在书院的师友共学环境中提高自己的人。我们的读书修身方法是自学默化,不是听闻感动、追随“大师”。
在现代社会的紧张节奏中,随时涵泳体贴是最方便的自学默化方法。首先,要找到涵泳的大池子,那便是人类文明的基本经典,纵身其中,澡雪精神,涵养身心。其次,要疏通源流,气脉通畅,上下求索,左右流之,那便是要读历代注疏,不要只读经典白文,或者盲目背诵白文。经典并不是一次成型的教条,而是“其命维新”的文化生命,是与时偕行的、活生生的意义开显,是在历代注疏中不断重新开启的斯文之命。所谓“传统”,并不是迷信的经典崇拜,而是一代一代读书人的生命成长和传承。读书人并不是作为一个信徒去面对僵死的经典教条,而是在读书中与历代圣贤君子交朋友,与他们一起感受和思考,让经典的智慧对自己开启、在自己的生活中落实。再次,“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每取一瓢饮,记住有心得的句子,时时涵泳讽诵,切己体会,自修有得足矣,切勿贪多求快,炫耀博闻强记,夸夸其谈,无一入心,更无身体落实,虽多何益!
我知道很多同学来参加古典书院的学习是为了孩子将来的经典教育,这是非常令人敬佩的出发点。做父母的人自己读书修身,是孩子最好的学校。现在社会上流行各种各样的“读经学堂”,很多是缺乏资质的:堂主和老师不读书也就罢了,却也不允许孩子读书,强以全日制的“纯音流声闻大法”、反对任何感受和理解的伪背诵来冒充“读经”,使圣贤经典蒙羞、读经孩子受害,已经引起学术界的批评和社会的公愤。我们的学员中不乏那种伪读经方法的支持者:有送孩子去全日制伪读经学堂的家长,也有读经学堂的堂主和教师,还有从读经学堂出来的学生。他们中的一部分在伪读经实践中逐渐发现问题,慢慢醒悟过来,正在积极调整。还有一些支持者仍然在观望、思考。这都很好,只要秉着为自己负责、为孩子负责、为经典负责的态度,最终都会看明白的。古典书院无意立什么山头门户,也不需要拥护者、追随者。我们只是素心读书,切己修身,从不昧着良心鼓吹什么,以“传播国学”之名害人。
3. 政治正确、娱乐至死、新兴邪教三位一体的当代世界和跨文化古典的未来
“国学”真的不是一个好的提法,从百年前诞生的时候开始就带有病弱狭隘的殖民地心态,今天又被低劣的商业传销和民间迷信恶搞,早已成为人类文明的笑柄。“国学”这个不伦不类的词根本就配不上它所指称的内容。经史篇章何等浩瀚,经纬天地,经纶天下,从来是天人之学,现在却被戴上了“国学”的小帽子。几十年前,“国学”是学院学者们整理的“国故”“材料”,以便迎合现代学术体制和现代政治的需要,给他们虚构的“华夏文明棺材”钉上一枚钉子;现在,“国学”是街头大师们泡制的“鸡汤”“智慧”,以便迎合现代心灵消费市场的商业需要,给他们炒作的“国学热”添一贴狗皮膏药。无论学院学者宣布“中国文化已死”的狂妄,还是街头大师贩卖“国学热”的愚蠢,都跟华夏文明的实际历史和现实生命毫无关系。这些注定都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必将成为不值一提的历史片段。而新一代读书修身的文明继承者和建设者已经成长起来,成为文化复兴时代的中流砥柱。
目前社会上的“国学热”和“读经热”真的是乱象纷呈,到了一个必须自律、调整、提高的关节点。再乱搞下去,不及时进行自我批评和调整改变,“国学”和“读经”终将厚诬古人、败尽声誉,成为华夏罪人。在这个危机时刻,大学应该负有批评和引导“民间国学”和“读经”的社会责任。批评不是自由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专利。儒家自古就有极强的批评传统。而且,儒家的批评传统之优点在于:其一,儒家批评总是含有自我批评的批评,是自反、自律、自省的批评;其二,儒家批评总是建设性的批评,不是为了批评而批评,更不是打倒批臭;其三,儒家批评是君子不党、独立不倚、和而不同的批评,不搞派系斗争、党同伐异。近年我在法兰克福大学两次谈及儒家和批判理论的关系,尝有相关分析,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看。
正如我上周在同济人文学院新生开学典礼上所说过的,古典教育之于当代社会的意义远不只是中国的问题,而是全球性的问题。几百年来,伴随着人类现代化的物质进步,古典教育在全世界持续衰落,现在已臻极点,达到了“黑夜中最黑暗的时刻”,已经危及人类文明的基础。无论华夏文明,还是西方文明,乃至伊斯兰文明,都在持续受到各种现代意识形态的侵袭。无论左派、右派,还是号称捍卫传统的原教旨保守主义意识形态,都在掏空各大人类文明的基础。各种平正中庸的正教都在式微,而大众庸俗文化和小众邪教文化都在蓬勃发展。
为什么越是“文明发达”的现代社会,越是催生各种邪教小团体?因为现代社会正面临着各种意识形态的侵袭,人类文明的主体已经朽坏,到处充斥着“政治正确”的伪饰和“娱乐至死”的恶俗,却没有人告诉你如何建立读书修身、自学默化的日常生活。无论政治宣传、商业广告还是文化传播,到处都是音量开到最大的广场舞喇叭,宣称自己是最好的、唯一的,你可以把一切都交给它,它帮你搞定一切。人于是分为两种:宣传者和受众,或服务提供者和消费者。无论物质和灵魂,一切都可以外包。不再有人真正关心自己,为自己负责——在古典的意义上,也就是说,到处都是“奴隶”,不再有“自由人”。
于是,在普遍的“奴隶”状态中,如果尚有一些良心未泯的人,还知道追求严肃兴趣的人,往往只能被各种新兴邪教俘获,或者成为新兴邪教的创始人,满怀愤恨地诅咒这个庸俗堕落的大众社会,希望以教团的拼死抵抗来拯救世界。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不过,当现代社会的精英义正辞严地谴责邪教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勇气和智力反思到,现代生活方式本身恰恰是产生邪教的土壤。在一个缺水的干枯世界,饮鸩成了止渴的唯一方法。而这也正是邪教自辩的理由,由此使得邪教更加邪恶、理直气壮、道貌岸然。民粹主义、反智主义成为“读经”的底色,商业和娱乐成为“国学”的精神,孩子何其无辜!经典何其无辜!先贤何其无奈!人类何其无望!
同学们,你们可能觉得我说得太过绝望,未免恰恰落入我自己批評的现代性反思的吊诡。好吧,我不说了。实际上,这些也并不是我真想说的。今年暑假,我去寻访了黑森林深处的海德格尔木屋。在那座深深地扎根土地的又小又矮的木屋前,我忽然明白了海德格尔晚年所谓“Gelassenheit”(泰然任之)的意思。在那里,我看到云横山岭,水流溪谷,一切固将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