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萧副官
2017-06-09刘若英
◎刘若英
我家的萧副官
◎刘若英
相信《长日将尽》这部电影感动了不少人。我除了感动,还多了很多回忆,因为我周围也存在过和电影里的人物相似的角色。萧副官就是一个,我喊他“萧”。
萧永远西装笔挺地在清晨六点半准时到达我家。每天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六份报纸从门缝里抽出来,然后一张张用熨斗烫好,以防我祖父的手沾染到油墨。再一份份重新叠好,放在早餐桌上。看似有点搞笑的程序,他却永远态度严肃,一丝不苟。
他也是湖南人,从大陆就在祖父麾下,之后跟着来到台湾。大陆时期,他的正职是祖父办公室的卫兵,当时20来岁,已婚,育有三儿一女。军队撤退过程中,祖父考虑到他的家眷不能随行,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干脆退役,以免与家人分离。他坚决表示,他必须保护着所有工作上的文件,以便资料能够完整无缺。我一直不太明白,冰冷的文件怎么可能比得上骨肉的生离死别。还是说,在萧的教养中,忠孝不能两全是天经地义的。
1949年,也是国民党撤出大陆的那年,祖父是“国防部”代理部长,兼“人事部”部长。当下工作之一是安排所有的部队人员和辎重安然撤离。最后的一个月间,萧副官就跟着祖父在成都机场奔波煎熬。据说当时祖父先人后己,一直等到最后一架飞机,他才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离去。当天很多人都想上那架飞机,最后关头,祖父要萧副官把自己所有私人行李、包括祖母的细软全部丢弃,能带走多少人就带走多少人。那一天是1949年12月31日,祖父同顾祝同将军一道,经海南岛到达台湾。
之后萧副官继续跟着祖父在“国防部”工作。祖父办国防丛刊,他被调到那里去做文书,到了50多岁退休。祖父见他退役后也没事,干脆要他来家里帮忙,每个月还是给他津贴。至此,家里所有与记账、文书有关的事就落到他的头上。
我有记忆以来,萧副官就已经在家里工作了。他每天除了弄报纸,最常听到的就是跑银行。我不明白哪有那么多钱需要去银行,后来才知道,是他自己认为那就是工作的一部分,每天都得去查查账户,看看钱数还对不对。
另外一个勉强跟账有关的工作是收送礼。家里有一本礼簿,就是他管的。每逢过年过节,他就一一用毛笔详细记下,谁送来的礼,几点送到,本人亲自送来的,还是司机参谋送来的,大约价值多少。这些资料不是为了明察秋毫,而是有助于回礼。人送礼来了,你就得回,怎么回,只要打开萧副官的礼簿,自是一目了然。
数十年过去,身为账房跟礼宾官,萧副官从昂首陪着祖父参加各种喜寿宴,再到慢慢扶着祖父参加同辈友人的告别式。所有的礼数细节,就像他的白衬衫般无懈可击。直到有一次,又是一个葬礼回来,他显得比平时消沉。我问他,他回说:“你爷爷的朋友这样一个个走了,参加葬礼的人也愈来愈少,大家都不敢去想,下次这样的聚会,自己是坐在下面的,还是躺在那里的……”
由于他独来独往,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他在台湾是单身,后来才知他再娶了个湖北省籍老婆,还跟亲戚领养了个女儿。是他50多岁退休时,认为真的回不去了,心一横,决心在台湾有一个家。
到80岁了,他还坚持每天来家里帮忙,直到真的病得走不动了。祖父问他,他还有什么想做。他迷茫地望着远方,淡淡地说:“想回去,想回去看看,就算能说声对不起也好,然后静静地躺在她身边。”
不久前,他得知在家乡的老婆盼不到他了。
我祖父给了他一笔钱,让张叔带他回去。年纪也不小的张叔,就这么背着病重的萧副官,踏上回乡路。那是他盼了40多年的一趟路,去了,回了,也就是终点站了。
那天两老过境从香港转机,遇上了台风,飞机飞不了。当时旧机场人满为患,连找块可以躺下的地方都没有。张叔就这么看着萧副官,在香港机场熬了合不上眼的一夜。到了长沙,直奔湘乡又是迢迢长路,夜里车子抛锚,受困半途,气温陡降,那又是什么样的折磨?他们可曾疑问,回家也就回家了,何苦受困如此?他们可曾怨恨,一生戎马,老来为何无依无助?或者,对老家的思念,为何始终不能抹平上天对他们的残酷,直到最后一天?
前一阵子搬家,看见很多老木箱子用封条贴着,上头用毛笔字写着各种资料的名目,那应该便是萧副官当年不愿退役的理由。现在老房子拆除了,资料已交回“国防部”,一切似乎烟消云散,但又不应该烟消云散。我短短记下几笔,想做个微弱的见证,一箱箱的资料即使早为人遗忘,即使一无是处,但确实始终完好无缺。萧副官求仁得仁。
何伟选自《一个人的KTV》
点读
散文言语质朴,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感人至深。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一位忠于职守、任劳任怨、细心勤劳、兢兢业业、思念故土与亲人的人物形象。悲惨的结局,让人不忍卒读。散文结尾尤其催人泪下,一位80岁的老人被背着,千里迢迢,辗转回乡探亲,更不幸的是,亲人已然故去,只留下一抔黄土。作者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用平易近人的文笔,不仅写出了对萧副官的同情,也写出了对萧副官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