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荷塘
2017-06-08胡海容
当游子渐行渐远,故乡却在思念中愈来愈清晰。
我的老家原名东洲大队,后改为山洲坪大队,现名茅山闸村。以前属于马垅镇,后来属于散花镇,现在属于策湖国家湿地公园。而我喜欢叫她的小名红土山,因为我家后面就是红土山。家门口有一个大池塘。这口塘是我儿时的乐园。
最初什么都没种。夏天,小伙伴爱在塘里游泳。有时,我们也在塘边捞小鱼小虾。那时的冬天很冷,池塘会结很厚的冰,我心里总是痒痒的,想从冰面上滑过去,又怕踩破了掉进冰窟窿。
不知从何时起,池塘里种了荷花。荷钱刚出水面时,看不见水下的根茎,好像贴着水面长,嫩绿的叶子煞是好看。不经意之间,荷叶就离开了水面,一天比一天高。叶子也由浅绿逐渐变深,像一柄柄绿色的团扇,在风中亭亭玉立。
夏天阵雨多,一阵疾风骤雨后,荷叶上的水珠打着旋儿,流到底部的窝里,晶莹闪亮,被雨水洗过的荷叶,脉络清晰可见,荷叶下面的绿茎上密生倒刺,捏住时不小心就会割手。
我最期盼的是看到花萼,意味着不久就能看到荷花了。花萼是绿色的,不能完全裹住花苞,露出的花苞是粉色的。忽然某一天,花萼被花苞挣开了,变成了花托。花苞顶端有小小的口子,那就是含苞待放的样子。有趣的是,大部分花苞都是躲在荷叶下面,荷叶像小伞一样为荷花挡住骄阳和暴雨。
做了母亲以后,我才想起冰心的《红莲》: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也许是一场夜雨,也许是一袭凉风,某个夏日的早晨,忽然惊喜地发现荷花开了!但还不是完全开放,半开半合的状态,好像欲说还羞的少女,绯红着脸庞。
少年放学归来,走过荷塘,有风吹过,闻见淡淡荷香,那是荷叶与荷花融合的香气。家乡的荷花多为重瓣,盛开以后层层叠叠,比单瓣荷花更耐看。
荷花盛开后,才能看见花蕊。花蕊是黄色的,深浅不一,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挺立着,柔嫩的样子让人担心一阵风就能吹断。这时候就有蜻蜓和蜜蜂嘤嘤嗡嗡,陶醉在甜蜜芬芳的花粉中。在昆虫的热恋和耳语之中,荷花实现了授粉。
夏天的荷塘,深深浅浅的绿色是荷叶,深深浅浅的粉色是荷花,微风吹来,清香四溢,闻之心醉,放眼望去,美不胜收。想起“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才明白诗人未曾虚言。
及至后来,读到张岱的《西湖七月半》,一群好友泛舟西湖深处,推杯换盏,听曲赏月,倦极而眠,梦中都是荷香。害得我无限神往。
某年盛夏欣然而往,果然游人如织,荷花一片连着一片,不能说不美,但不是我心中想象的美。也许是游人太多,也许是荷花太密,我的心和眼都被塞满了,透不过气来。无法品味到那种空灵淡雅。种花的人可曾懂得:山水也需要留白?
不久以后,就会悲喜交加:荷花凋落,莲蓬长出来了。我幼小的心一边无限惋惜荷花的凋残,一边开始热切地盼望:祈祷每个莲蓬的洞眼里都能長出饱满的莲子。可是每每不如所愿,总有一些莲子是干瘪的,没法吃,也不能做种子。
小孩子常常等不及莲蓬完全成熟,偷偷摘了一个又一个,尝尝莲子,要么不够脆实,要么不够清甜,只好一边叹息,一边期待。
等到莲蓬成熟,大人开始采摘一批去卖,小孩会吃个够。我们从小就懂什么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家人除了种四季粮食,就是靠水产业赚钱:莲蓬、菱角、莲藕、鱼虾、螃蟹。水里能养啥就卖啥。
贫穷也夺不走孩子简单的快乐。男孩子总能找到硕大的荷叶,一手捏住叶柄,一手把荷叶像收伞一样捏拢,拂到中间时用力扭断,把扭下来的那一个大圈圈从头上套到脖子上,就成了绿披肩,剩下的一半倒盖在头上,叶柄朝上,就成了遮阳帽。一手再拿一柄荷叶,一路追赶打闹,神气活现。
女孩子喜欢剥莲蓬,先是盯着冒出的尖尖,猜测哪一个莲子比较饱满,有时也会猜错。掏出莲子后,外面常常还裹着一层纱布状的软组织,剥干净才看到绿色的莲子。挑选大一点、绿色深一点的莲子,一口咬成两半儿,抽掉绿色的莲心,挤进嘴里咀嚼脆甜和芳香。吃够以后,我们会把绿色的莲米壳儿套在指甲上,然后比谁保持的时间最长,最后总是玩忘了。
那些不方便采摘的莲蓬,外壳逐渐从绿色变成黑色,从柔软变得坚硬。莲蓬的洞眼会变大,因为莲子周围都开始干枯。这些莲子就会掉进水里,成为来年的种子。据说莲子的生命力十分持久,经年不烂。
我小时候怕水,不敢去塘中采莲,常常在放学或放假时,在池塘边溜达,在靠岸的比较干涸的泥巴里,也能捡到一些褐色的莲子,外壳不是很硬,莲米不太脆软,有嚼劲,有甜味。我特别喜欢吃那种莲米,也很享受那种捡食莲子片刻的欢乐。
成年以后,每次在城市看到莲蓬,还是忍不住买几个回家,慢慢剥食。今年暑假在武汉和高中同学小聚,晚上一帮人在楚河汉街漫步闲谈,归途碰到一个卖莲蓬的,有一堆剥好的。我直勾勾地看着,正准备问没剥的多少钱一个,旁边的同学看我那眼馋的样子,直接叫摊主把剥好的全部称了。
几个女生一路吃着,回到酒店还吃了半天,没吃完的第二天带着继续吃。同学见我们这么喜欢,第二天又买了一堆,晚上唱歌时当零食。我忙着给大家拍照,有个同学突然塞给我一把剥好的莲米,我感动无言,默默地坐在那里吃。
不小心吃到绿色的莲心,苦得想吐掉,想起母亲说过莲心降火,我又吞下去了。忽然想起一段故事:金圣叹因冒犯皇帝,受“抗粮哭庙”案牵连而被朝廷处以极刑。行刑之前,他的两个儿子莲子和梨儿(小名)望着即将永诀的慈父,泪如雨下。金圣叹心中也很难过,可他为了安慰儿子,泰然自若地说:“哭有何用?来,我出个对联你们对。”他吟出了上联:莲子心中苦。儿子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哪有心思对对联?他叹息道:“起来吧,别哭了,我替你们对下联:梨儿腹内酸。”旁听者无不为之动容,黯然神伤。
父母离开我们都已过了十年。十几年来,我每次回老家,多是暑假,正值菱角成熟。荷塘如果要种菱角,就不能种莲藕。菱角长在像水葫芦的叶子下面。野菱角适合生吃,脆甜;家菱角适合熟食,粉甜。
以前总是吃了中饭就回县城,今年八月初我特意一个人回去住了一晚。婶婶说菱角还没熟,但她还是买了一袋子回来,蒸熟给我吃,果然不甜也不粉,但是念及婶婶的心意,我吃了不少。
有一年暑假我回去,当时堂嫂们就在门前的荷塘摘菱角,侄儿好奇,要我带他上去摘。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今年夏天,有一位堂嫂已经离开了我们。以前每次回家,都是她带着其他堂嫂热情招待我们,给我们满村去买土鸡蛋,用毛线勾编好看的拖鞋和保暖鞋。我至今还在穿她多年前给我做的一双黑色棉靴。
我去祭奠父母时,路过她的墓地,我也给她放了一挂鞭炮,上了一炷香,烧了一沓纸钱,作了三个揖。我强忍眼泪默念:香儿姐,我来看你了!你走了,我们少一份温暖。
无意中读到李商隐的一首悼亡诗《暮秋独游曲江》: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诗人借荷叶的枯荣暗示生命的盛衰;尽管此身尚存、此情长在,无奈逝者已矣。多少思念多少无奈?令人扼腕长叹!
每次路过故乡的荷塘,我都忍不住深呼吸。那渐行渐远的荷塘,模糊了我的双眼……
(胡海容,作家,现供职于西北政法大学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