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方

王淼

01

母亲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沉默着，罗杰看到夕晒的阳光在她的头上移动，在鸢尾花和紫苏之间移动，终于移动到斜刺刺地照着他眼睛的地方。他却不动，任由阳光将最后的能量不由分说地全部给他，不知这是一种爱还是伤害。

母亲叹口气，站起身拉下百叶窗。他额头上的阳光不见了，鸢尾花和紫苏也不见了，房间里黯淡下来。空气的流动也慢下来，温柔了很多。

罗杰坐在母亲对面的椅子上，两条腿轻轻摇晃着。他的眼睛紧盯着魔术方块，手用力地动着。他试图把一面排成红色，然而光黯淡下来，先前的红色也变得黯淡了。

母亲很少拉下百叶窗，即使是阳光很强烈的日子。窗外是一片小树林，虽然那些小树只有罗杰的手腕那么粗，却很密集地生长着，形成一片斑驳的阴影，让房间里游动着温暖的沁凉。

越过树林，几乎看不见对面的房子，只能隐约望见那些灰色的围墙，和点点滴滴的淡蓝色。那是一些木栅栏，与碧绿的树叶融为一体。

罗杰听母亲说过，对面那个房子，就是这个城市价格最昂贵的建筑。

几千万的豪宅呢！母亲一边把立顿红茶倒到英格兰玫瑰瓷杯中，一边柔声说。

母亲的声音是淡淡的，说不出是羡慕还是陈述，平静而安稳。她低头的时候，长发柔软地堆在肩上，两只圆圆的大耳环在长发中若隐若现。

罗杰很爱母亲。在他眼里，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罗杰从记事开始，就与母亲生活在这个城里，搬过几次家，今年刚刚搬到这里。

他喜欢这个新家，且不说小树林里有啄木鸟，有一次他还看到小鹿出没；就是楼上宽大的空间，就足以让他自由玩耍。他有许多玩具：机器人、小汽车、拼图，然而他最喜欢的，却是手中这个魔术方块。他很少离开它，无论走到哪里，魔术方块总在他的口袋里或者手上。尤其是当他身边的环境发生一些改变，而这些改变让他感到无所适从或者厌倦，他就会掏出魔术方块。

魔术方块在他手里扳来扳去时，他的注意力就会被魔术方块所吸引，他的心就会慢慢平静下来。魔术方块好像魔术一样。

他的头脑会被魔术方块吸引，全神贯注于那颜色的改变，如入无人之地。经常有人夸奖他说：这孩子真爱学习！口气中充满赞叹。那时母亲也会漫不经心地说：小孩子，喜欢玩……

那时罗杰的心里是放松的。第一，他知道自己成功逃脱了身边发生的事情的干扰，第二，他知道可以在自我的世界中沉迷下去。他的耳朵变成了一个可以自我控制的开关，别人的话，喜欢就听一听，不喜欢，就只管埋头去玩魔术方块。

魔术方块是一种被成人世界承认的正当游戏，他们不会因为玩魔术方块而指责你。在他们的世界里，魔术方块是一种正能量的游戏，益智、让人聪明，尤其是中国家长们。

罗杰不知道他们的依据在哪里。魔术方块与电子游戏有什么不同吗？电子游戏让人注意力更集中、反应更快呢！

然而大人们不这样想。大人们的脑子很奇怪，他们有时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然而他们其实并没有倾听。因为他们经常突然说话，完全不在你的话题里面。他们打断你的话，就像风把树叶吹下来一样自然。

每当这个时候，罗杰就闭上嘴，不再继续说话。他认为他的倾诉受到了蔑视。

具体地说，罗杰并不喜欢他的环境。当然，啄木鸟和野鹿除外。他不喜欢的是越来越多出现在家中的客人。

罗杰不能忍受的时刻，一般都与一种叫“爸爸”的名词有关。除了在学校，罗杰家中的朋友一般都是没有爸爸的，或者爸爸只是一个名词。

莫莫的爸爸有点像个隐身人，偶尔会出现，一般都在圣诞节或者过年的时候。他长得身材高大，很有力气，有一次把莫莫举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扛着，莫莫高兴得手舞足蹈。

那次他们去艺术广场看杂技比赛，人很多，莫莫的爸爸就是这样做的。要知道，莫莫比罗杰还重呢！如果按照莉莉发明的计重方法，莫莫是一点二五个罗杰。

那天罗杰挤在人群中，看到许多大人的屁股。空气很沉闷，他扬起头，看到莫莫骑马一样骑在他爸爸肩膀上。他爸爸的脸比夕晒中的魔术方块还要红。他听到莫莫发出夸张的尖叫声。

罗杰很想挤出这个屁股的森林，但他每碰到一个屁股，就有人大喊一声，好像被冒犯了一样。许多男人对屁股有莫名的尊重，因为他们认为屁股代表隐私。而女孩们则不同。罗杰还记得有一次他同妈妈在公园里闲逛，有一群女孩突然一起脱下短裤，把屁股露出来，向他们扭来扭去，口里还唱着节奏很强的歌。

那时妈妈气红了脸，拉着罗杰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莫回头，她们都是坏孩子。

罗杰只好在屁股的森林里停下来。这狭小的空间让他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碰到了口袋中的魔术方块，于是他决定放弃逃跑的挣扎。他掏出了魔術方块，快速地转动起来。

所有的声音和人都像水一样从他身边流过，他好像置身于一片沙漠之中。他站在沙漠中心，风从他身边飞过，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魔术方块。

那一次他不仅摆平了红色，还摆平了黄色的那一面。

02

莉莉的爸爸是一个更少出现的隐身人。

如果说莫莫的爸爸一年还出现两三次，莉莉的爸爸就是那个叫做门神的人。母亲和莉莉的妈妈就是这样叫他爸爸的。

莉莉家的客厅里，摆着许多男人用的东西，比如他爸爸的衣服挂在壁橱中，茶几上摆着像一片树叶一样的烟灰缸，甚至在门厅里，还有一双硕大的皮鞋和拖鞋相对摆着。

有一次去莉莉家，像往常一样，母亲们在客厅里聊天，孩子们在地下室里打电子游戏。后来罗杰口渴，上楼找水喝，他听到莉莉的妈妈在哭。透过窗帘，他看见妈妈和莫莫的妈妈坐在一边垂泪。

莉莉的妈妈说：我只是把他当做一个门神，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好歹还有男人的气息，不至于害怕……

03

上个月学校曾学习“人的出生”，老师给他们看人出生的故事。老师说，人出生是需要两个人的，是爸爸和妈妈共同创造的。罗杰有些迷茫，他说：如果需要两个人，为什么我家里只有妈妈？是不是我的妈妈是雌雄同体呢！

他这样问妈妈时，妈妈就大笑起来，妈妈笑得长发和耳环都一抖一抖的。后来妈妈不笑了，就伏在桌上，好像睡着了一样。

罗杰说：我的问题真的很好笑吗？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知道很多花都是雌雄同蕊的，草履虫也是雌雄同体。

妈妈这才抬起头，罗杰很惊讶地看到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

是的，好孩子，你妈妈是个超人，是雌雄同体的花，或者，还是个草履虫。

04

今天是周六。几个月前，罗杰开始学钢琴了。罗杰很喜欢钢琴，钢琴发出美妙的声音，让他着迷。

他的钢琴老师是个矮个子，头上很少头发，腮上的胡子却很多。他的身体像一个小炮弹一样，走起路来后脚跟好像不着地，昂首挺胸。

罗杰第一次去时，老师问他：你为什么学音乐？

罗杰说：我喜欢音乐。

老师叹口气说：那你就要好好学。首先要坐好，弹钢琴是不能这样坐的，这样你怎么能够得到踏板？老师弯下腰，用力把他的腿搭到钢琴的踏板上。

老师开始弹钢琴。在钢琴声中，他看到了花朵，看到青草拥挤着，在阳光中微笑，看见鸽子飞起来在一片澄明的湖面上，古堡的倒影在水面上流动……

老师弹琴时，妈妈就坐在空旷的教室里。她的眼睛望着窗外，窗外的树，高高低低的叶子，街上走来悠闲的人，红色的、白色的运动衫……

然而这些都不在妈妈的视野里。妈妈看到的只有一个背影，琴声从那双手下流淌出来，好像一汪清水把她的心泡得柔软，她的眼里不知不觉含满了泪水……

你喜欢老师吗？妈妈问。

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妈妈穿着高跟鞋。为了照顾妈妈，罗杰不能跑，只是跟在妈妈身边。

喜欢。罗杰毫不犹豫地说，他的钢琴弹得真好听。

05

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罗杰开始犹疑、开始回避上钢琴课了？

有一天，他没练好琴。当他弹奏时，他看到母亲的侧影，他的心有些慌张，手下的节奏就乱了。

这个小节太弱了。钢琴老师严厉地说，要强烈，好像过山车一样呼啸而过。你坐过过山车吗？

罗杰坐过一次过山车，那是莫莫的爸爸回来时带他们去的。莫莫平时胆很大，但每次他爸爸回来，他就显得很软弱、很娇气，好像女孩子一样。

爸爸，你跟我坐在一起。莫莫对他爸爸叫道，那时他爸爸正同罗杰走在一起。只有两个座位是紧挨的，莫莫和他爸爸坐在一起，罗杰就只好自己坐在后排。

过山车轰隆隆转时，罗杰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没有人，他只能紧紧地抓住安全带。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飞起来，打在他的脸上，湿湿的、硬硬的。他听到莫莫的尖叫，快乐的尖叫……

好极了！钢琴老师叫道。罗杰手下的音符比过山车还猛烈。他想起过山车经过最高处，他快速跳动的心脏，还有那飞起来的眼泪。

06

罗杰不明白，老师为什么叹气。他回头看妈妈，妈妈坐在琴旁的角落里。妈妈的脸色是灰灰的。大人的世界有些难以捉摸。

什么是悲伤？罗杰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悲伤的含义。

有一次他病了，老师到家里上课。老师弹柴可夫斯基《悲怆交响曲》。那是个秋天，窗外的树上挂满了树叶，有些树叶已经干枯了，成为枯叶，却气若游丝地挂着。

老师打开钢琴盖，当他的手触到琴键的那一刻，就像一场落叶雨。在纷纷飘落的树叶中，一种悲伤突然向罗杰迎面袭来。他的手落在口袋中的魔术方块上，他看到从遥远的远方，父亲正在向他走来。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但那个人却一定是他的父亲。他有比莫莫爸爸还高大的身材，强壮有力，像超人一样，穿一件红色斗篷。他只用脚尖点一点地，就腾空飞起。他来到罗杰的身边，把他抱在怀里。

一道光照亮了罗杰眼前的世界。他们就那样飞起来，飞到无垠的天地中去……

琴声戛然而止，罗杰不情愿地张开眼睛。窗前的树叶安静地待在原处，没有一片落叶，好像画在墙上的一幅油画。

他看到母亲的眼睛闪着奇妙的光。她定定地望着老师，而老师也用那样的眼睛望着母亲。罗杰攥紧了口袋中的魔术方块，他站起来，一直向外面走去。

他看到母亲节时他送给母亲的那些鲜花，如今已经枯萎凋零。粉红色的喇叭花还有零星的几朵，在飒飒的秋风中，单薄得宛如一张吹弹可破的透明的纸。

第二天他不想去学钢琴。他开始不喜欢周六，每个周六母亲都会打扮得很漂亮，把长发盘起来，露出光亮洁白的前额。她站在镜子前，穿上米色的连衣裙，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母亲在笑，她笑得很甜美。

有一次他以为母亲在对他笑，他就叫她一声。没想到母亲好像惊吓了一样，不仅笑容没有了，脸色也变得灰灰的。從此后他就不敢再叫妈妈，他只是坐在楼梯上，在夹缝中露出半只眼睛。他望着镜子里的母亲，她的笑容就像母亲节时他送给母亲的格桑花，开出一团一团的粉红色。

他看到母亲在挑丝巾，她用纤细的双手拿起一条蓝白双色圆点的丝巾，戴上，扭一扭脖子，取下来。又拿出一条青绿双色绣的碎花丝巾，望着镜子，歪一歪脑袋，又取下来。然后她把一条水粉色的长丝巾搭在肩上。

他决定放弃心爱的钢琴。如果他不再学习钢琴，是不是母亲就会等父亲归来？

07

“我头晕、胸口难受。我发烧了。”他对妈妈说。他把体温计在腋下蹭来蹭去，温度就会上升。温度上升，母亲就会害怕。

然而母亲看看体温计。母亲说：如果你不舒服，我可以请老师到家里来教你。

母亲竟真的这样做了。她给老师打电话，他侧着耳朵，听见母亲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只是不想……他有心事……你来……

后来他听见了钢琴声，他慢慢走下来。本来他不想下楼的，但钢琴声里面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拽着他走。他好像梦游一样，穿着睡衣，走下来。

当他走到楼下时，他看到母亲正与钢琴老师拥抱着。他们拥抱得很紧、很投入，母亲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站在楼梯上，惊愕地张大嘴。他是一个闯入者。他好像突然清醒来一样，开始转身向楼上走。

罗杰！母亲叫道，老师来了！

08

罗杰很想有一个莫莫爸爸那样的爸爸，隐身人也很好哇！如果爸爸能够回来，只要有一次，他就可以自豪地对莉莉他们宣布，他是有爸爸的，他的爸爸回来了。在他的家里，如果有爸爸的照片，或者就像莉莉家那样，有两双老旧的小船一样的大鞋，他就可以像莉莉一样，说这是我爸爸的。但是没有，在罗杰偌大的家里，没有一点东西是爸爸的。

“这是我爸爸给我的。”罗杰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魔术方块说。

你爸爸在哪儿？莫莫问。

他在北边。罗杰回答说。因为莫莫和莉莉的爸爸都在北边。北边一定是个爸爸的王国，他想，就像小人国住满小人一样。

北边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他曾问过妈妈，但妈妈没回答。

北边其实不仅有爸爸，还有外婆。

这是外婆。妈妈指着计算机里一个老人家对他说，他就脆生生地叫外婆。外婆家里有很多小鸡、小鸭子，他喜欢外婆家。

外婆家哪里好？妈妈问他。

小鸭子好。他说。

外婆家里的人们都大声笑，妈妈也笑。那是他看到母亲最开心的笑容。

妈妈并不是常笑的。有一次他看见妈妈与外婆在计算机上聊天，母亲哭得很厉害。

自己也要好好过日子。他听到外婆叹息地说，现在哭也没有用。好在你生活安定了，他给的钱，够你一辈子用的了。真是过不下去了，你也不用太担心。两个人过得不开心，还不如一个人过。

一个人过日子是什么意思？难道妈妈不是一直同他在一起吗？

然而罗杰并不需要钢琴老师做父亲。他喜欢这个矮个子的钢琴老师，但他始终羞涩地认为，他并不是自己的爸爸。

我很想让爸爸回家。有一次罗杰大胆地对妈妈说。他知道他必须表明态度。妈妈很吃惊地望着他。我也很想有小弟弟或小妹妹，像莫莫那样。他鼓足勇气说。

他想当他这样说时，母亲一定会生气。他做好了准备，他等待母亲发脾气，他心中甚至希望母亲愤怒。

然而母亲没有。她只是叹口气，说：你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不会回来了。母亲这样说时，眼睛望着窗外，云在天上飞，虚无缥缈。

你说的很远的地方，到底有多远？他坚持问。他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固执。

母亲没有回答。

那么我能给他写信吗？他追问道。

母亲站起身，转身去阳台浇花。格桑花开得很美，母亲喜欢水粉色的那几朵。那一晚母亲没有打电话同莉莉的妈妈聊天，也没有再同他说话，母亲只是坐在椅子上，看一本书。

罗杰把他的魔术方块摆在桌上。

那就是说，我的爸爸才是真正的隐形人。他躺在床上想，莫莫的爸爸和莉莉的爸爸，他们只是隐身一段时间，而我的爸爸是一直隐身的。

也许他的武功比别人的爸爸好。他翻个身想，能修炼到完全隐身是非常难的。

但是，如果完全隐身，連自己的儿子也不能看见，是不是就没有意义了？

这样想着，罗杰就向着墙角的黑暗看几眼。或许爸爸就站在那里，因为他隐身，所以自己看不见爸爸。

“你好爸爸，我是罗杰。”他小声说，有点害羞、有点胆怯地说。

但墙角没有回应。那里并没有隐身骑士。

圣诞节前，小朋友们都开始给圣诞老人写信，表示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圣诞礼物。罗杰今年的圣诞礼物，是他想过许多次的。如果妈妈不能让爸爸回家，那么无所不能、慈祥的圣诞老人，一定会做到的。于是罗杰走了很远的路，花了一块钱，买了一个纸牌子。他把牌子插在床头，然后给圣诞老人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圣诞老人：

我今年最大的心愿，是让我爸爸回家。因为圣诞节或者春节时，莫莫和莉莉的家里都会有一个健壮有力的爸爸，他会带来一些礼物，并且带他们去滑冰和看冰球。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在哪里，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因为我没有他的照片，也不能提供给你他的地址。我知道寻找一个人是很难的，因为在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人，尤其是我的爸爸是个北方人，他生活在北方，那里距离南方很远。但我相信无所不能的圣诞老人，你一定会帮助我实现我的梦想，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感谢你，圣诞老人，请让我在圣诞夜看到我的爸爸。

你真挚的，罗杰

入睡前，罗杰像每年一样，把给圣诞老人的短信，很小心地放在枕头下面。每年这样之后，他就会在圣诞节收到他请求的礼物。今夜他没有向隐身骑士道晚安，魔术方块也被漫不经心地扔在窗台上。罗杰只是很郑重地看了一眼床头的牌子，上面写着：请停一下，圣诞老人。

他很快进入梦乡，他祈祷在今夜的梦中，圣诞老人能从烟囱中滑下来，在明亮的月光下，读到他的信。他甚至看到圣诞老人立刻骑上神鹿的雪橇，在苍茫的天空中，向北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