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河北岸
2017-06-07刘浪
刘浪
爷爷不一定姓彭
1
彭泽令死了。
彭志成哭丧着脸,带回了这个消息。彭瀚高兴得差一点就蹦起来,还好,他及时稳住了自己,但还是偷偷对我做了个鬼脸。
一路奔波,彭志成显然是饿了。他就向厨房走去,我猜他应该是想看看碗橱里面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彭志成刚刚随手带上门,彭瀚就把嘴巴对准我的耳朵,小声说,这个老灯台总算死了。说完,彭瀚急忙用手捂自己的嘴,可他嘻嘻嘻嘻的笑声,还是像一只胖乎乎的老鼠,大咧咧地溜了出来。
彭瀚说的这句话,这个老灯台总算死了,其实也是我说的。所不同的是,我是在心里说的。我可不像彭瀚那么傻,嘴上没有把门的,别看彭瀚比我大三岁,我得管他叫哥。
2
我當然记得,我认识彭泽令,是在两个月之前。
那天下午,彭志成很早就下班回到家了,他还领回来个老头。这老头的身材又瘦又小,土黄色的脸,就像从出生就没有洗过似的。而且,老头还有些驼背。这几个特点凑合到一块,我就觉得老头很像一只个头稍大一点的猴子。彭瀚偷偷带我去过煤海公园,在那儿,我见过大猴子。
彭志成和老头进屋时,彭瀚正趴在炕上写作业,他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我呢,低着头,十万分认真地团着泥巴蛋。就在前一天的晚上,趁彭瀚睡着了,我终于把他的弹弓给偷来了。我团泥巴蛋,是要把它们晒干,当作弹弓的子弹,然后用来打鸟。就在这之前的星期天,彭瀚用他的弹弓,打下来过一只麻雀。彭瀚找了根炮线,将麻雀缠绕了几圈,之后他就提着炮线的一端,来到炉子近前,挑下两个炉盖圈子,把麻雀放进了炉膛。一股浅灰的烟雾和一团发黄又偏蓝的烟雾,噌的一下上蹿了出来,紧接着,一股焦臭的气味,大摇大摆地扩散开了。彭瀚紧忙把麻雀提了出来,解下炮线,胡乱搓了一把。我说,你给我一点!我的话音刚落,彭瀚已经将整只麻雀塞进了嘴里。我急忙伸手去捏彭瀚的两腮,但还是晚了。彭瀚上下牙齿一合拢,一股黑红的鸟血从他嘴角蹿了出来,落到炉盖子上,吱啦一声。随即,一股糊巴巴的香味,就跟一只大手似的,攥得我舌头生疼。我使劲咽了一口口水,又说,你给我一点。彭瀚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我就连一块麻雀的骨头渣也没吃到。就是这个时候,我在心里做了决定,偷彭瀚的弹弓,自己打鸟。
我再重复一遍,彭志成领着老头进屋时,彭瀚正在写作业,我在团泥巴蛋。所以,我和彭瀚,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俩。
彭志成右手一挥,把我团的泥巴蛋全都扫到了地上,他又踩一脚。然后,彭志成过去拍了下彭瀚的腿,说,起来。
彭瀚呢,他就没回头,使劲蹬了一脚,还大骂一声,你给我滚鸡巴犊子。
我知道,彭瀚这样做,原因一定是跟以往一样,今天的作业题,他还是不会做,他正心烦。更重要的是,他以为拍他腿的人是我,我在给他捣乱。
彭瀚的那一脚,正好踢在彭志成的右手脖子上。彭瀚的这只解放鞋,已经露出他的大脚趾头了,但鞋的铁鞋眼,刮着了彭志成,在彭志成的右手脖上划了个白印。我想,如果彭瀚能往彭志成的右手脖送上一块西铁城手表,那样的话,别说他只是骂了一句滚鸡巴犊子,他就是骂彭志成的祖宗,彭志成也不会揍他的。从大前年开始,彭志成就念叨要买块西铁城手表,到现在也没买成。而彭瀚呢,经常问我,彭志成总说要买吸铁石干啥呀?我就笑。
跟我猜想的一样,彭志成左手摁住彭瀚的腿,抡起右手掌,叭叭叭,在彭瀚的屁股上狠拍了三巴掌。彭瀚的叫喊,简直比彭老三临死那会儿还要惨。我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在心里说,该,让你不给我吃麻雀。至于彭老三,它是我从江于氏家要来的一条半大黄狗。我想了很多天,才给它取了彭老三这个名字。彭志成、江宝丽和彭瀚不在家的时候,彭老三跟我玩得可好了,像哥俩。只要大门一响,彭老三就汪汪叫。可后来,彭老三让彭志成打死吃肉了。要是彭老三还在的话,它一叫喊,我和彭瀚就一定会提早发现彭志成和老头回来了。
彭瀚的惨叫很快就结束了。因为他一回头,见是彭志成,他立刻就不叫了。彭志成早就告诉过我和彭瀚,他说,我揍你们的时候,你们不行哭,越哭我越揍。彭志成说过句话之后,我就尽可能地离他远点。我知道,我能把彭志成打趴下,起码也得是十年以后的事。彭瀚呢,把彭志成的话当耳旁风了,还以为江宝丽会成为他后台,会给他撑腰呢。结果彭瀚很快就又让彭志成给他揍了,他越哭彭志成就越揍他。他的后台江宝丽过来拉仗,彭志成就把江宝丽也给揍了。我真的比彭瀚聪明。要是这句话不够谦虚的话,那我就换个说法好了,这就是,我真的不像彭瀚那么笨。
彭瀚一见是彭志成,他就不但不叫喊了,还急忙把笑容四四方方地摆到脸上。
彭瀚说,爸你下班了。然后,彭瀚也看到了这个大猴子似的老头,他就赶紧下地,说,爸,这人是谁呀?
彭志成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彭瀚。彭志成对那个老头说,爸,这就是我给你生的两个孙子。
彭志成抬起右手,彭瀚的左胳膊就举了起来。彭志成说,这是大的,彭瀚。
彭志成抬起左手,我的右胳膊就举了起来。彭志成说,这是小的,彭浩。
老头没有像江于氏那样,一把将我和彭瀚搂在怀里。他只是看了看彭瀚,又看了看我,就对彭志成说,做饭吧,我饿了。一嘴曲里拐弯的方言。
没错,这个老头,就是我的爷爷彭泽令。
3
江宝丽蒸的发糕,个头都快赶上彭泽令的脑袋大了。我真想不明白,这样的大发糕,每顿五块呀,彭泽令的肚子怎么能够放得下?
彭泽令吃发糕时,从来都不是拿过来就咬,而是用他那两只我从来没见他洗过的手,把发糕攥实了,再往嘴里塞。他还告诉我和彭瀚,说,吃饭,要狼吞虎咽的。
以前,彭瀚放学回家,总还是找得到一点剩饭的,半个玉米饼,或者一碗高梁米粥。可彭泽令来我家之后,已经半个多月了,彭瀚每天放学回来,都再没有剩饭可吃,只能是等江宝丽回来现做。
彭瀚就对我说,小耗子,你说这个老灯台,啥时候能死啊?
我没有回答彭瀚。真的,我一定不比彭瀚喜欢彭泽令,但我绝对不会把老台灯呀、死呀这种话说给别人听。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就忍不住笑了。
我对着彭瀚的耳朵小声说,彭老大,你的弹弓子,我给你找着了,掉碗架子后面了。
4
尽管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逝世一个星期了,但我还是要向他老人家保证,那个泥巴蛋,真是擦着彭泽令的鼻尖飞过去的,没打着他。彭瀚不是不想打着,他是没有那个准头。至于先前打下的那只麻雀,其实只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可是,在彭志成面前,彭泽令却一口咬定彭瀚打着他鼻子了,流老多老多血了。彭泽令一边说,一边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彭志成惩罚彭瀚的过程,我还是别讲了,只讲结果:一连三个晚上,彭瀚只能是趴着睡觉了。因为他的屁股,肿得就像江宝丽蒸的碱大了的发糕。
而且,当天晚上,彭志成还罚彭瀚不许吃晚饭。那晚,江宝丽可是煮了大米粥的。我以为彭瀚的那碗大米粥,我能喝着呢,却被彭泽令一把操了过去,一昂脖,灌进了肚子里。
我使劲白了彭泽令一眼,就把手伸进衣兜,攥紧彭瀚的弹弓。当然,这把弹弓,已经被彭志成掰得不成样子,扔进了炉坑,又被我偷偷捡了出来。我在心里做了决定,明天一定要再团一些泥巴蛋,一定要圆,一定要大。
夜,深了。炕头的彭泽令和彭志成打起了呼噜,一唱一和的。而月光,像个小偷似的,试试探探地照到我家屋里。
彭瀚趴在炕梢哼哼,可能也睡着了,但绝对没有睡实。借着月光,我看到江宝丽长叹口气,之后她伸过手去,轻轻地拍彭瀚的后背。
真的,我挺想告诉江宝丽,是我让彭瀚用弹弓子打彭泽令的,但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5
我比热爱毛主席还要热爱的人,是江于氏。
毛主席让全国人民从万恶的旧社会中解放出来,江于氏让我从万恶的土豆和白菜中解放出来。
这个星期天,彭志成和江宝丽都没有去上班。彭志成让彭瀚看家,然后,彭志成和江宝丽,再加上我,还有彭泽令,我们四个人去了江于氏家。
我们四个人一进江家院门,江于氏就捣着小碎步,绊绊磕磕地跑了过来。她一把就把我搂在怀里,说,外孙子呀,想死姥姥了。
我说,我也可想你了,姥姥。
江于氏说,哎,姥姥这就给你煮鸡蛋去。然后,她就笑着往屋里走。
江宝丽说,妈!彭浩他爷来了。
江于氏这才发现,我的身旁原来还站着三个人呢。
接下来就是吃午饭了,再就是,我哭了。
因为没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招待彭泽令,江于氏就把她家那只芦花鸡杀了。你别看那只芦花鸡瘦蔫蔫的,它一天就下一个蛋呢,有时还是双黄的,江于氏都给我留着。现在,芦花鸡用来招待彭泽令了,我就又得回到了万恶的白菜和土豆中去了。我就哭了。
江于氏夹了块鸡腿肉,放在我碗里。她说,别哭了外孙子,快吃,吃啊,外孙子。
我刚要夹这块肉,彭泽令一筷子夹了过去,放在他自己嘴里,一边嚼,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这个,小孩咬不动。
江于氏就使劲白了彭泽令一眼。
我当时真想把饭碗扣在彭泽令的脑袋上。我把筷子叭一下拍在桌子上,说,不吃了。然后,我起身就往外走。反正有江于氏在跟前,彭志成也不能揍我。
江于氏又绊绊磕磕地追上我,小声说,外孙子,那个鸡大腿和鸡胸脯,姥姥给你留着呢,放碗架子里了。
我就笑了。但想到下次再来时,我不会再有鸡蛋可吃,我就又哇地哭了起来。
6
彭志成、江宝丽和彭泽令回去了。我呢,留在了江于氏家。留下的原因,当然是我不想跟他们回去,去挨彭志成的揍。更何况,我看到江于氏家碗柜旁边的那个坛子里面,还有十四五个红皮鸡蛋呢。
送走他们三个,江于氏对我说,你爷那老头子,真没出息。
我说,是,真没出息。
江于氏说,其实你不一定姓彭。
我说,是,不一定姓彭。
江于氏就笑了,把我搂在怀里,说,我的傻外孙子呀。
我说,我不傻,彭瀚才傻呢。
接下来,江于氏就给我讲了彭泽令的一些事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而且,她的原话实在太多了,前前后后说了半个小时还没讲完。我还是用我的话,来总结概括一下吧。
一个叫彭渊明的涧河人死了儿子,想再生个儿子,他婆娘却生不出了。彭渊明听说二十里地外的一个村子,有个人家卖儿子,他就带着五斗谷子去了。卖儿子那家人说,五斗是不是少了点?彭渊明就又回家取了一只老母鸡。儿子成交了,彭渊明给他取名叫彭泽令。
我问江于氏,斗是啥呀?
江于氏说,咋说呢,跟我们现在的秤差不多吧。
我又问,那五斗,是几斤呀?
江于氏没有回答我,只是用她那只皱巴巴,但又很温暖的右手,摸了摸我的脊梁。
我说,姥姥,我要吃鸡蛋。
7
那十几个鸡蛋,统统进了我肚子,我也就回家了。我本来很担心彭志成会打我,可彭瀚告诉我,彭志成回老家了,彭泽令也回老家了。
晚上,江宝丽下班回到家,她告诉我,她和彭志成、彭泽令从江于氏家回来的第二天,彭泽令就回老家北涧头了。之后,彭泽令给彭志成拍来电报,说他得了食道癌,彭志成就也回了北涧头。
江宝丽叹了口气,说,本来想给你姥买几只鸡崽,这下可好。
我說,啥是食道癌呀?
江宝丽说,就是嗓子彻底坏了,不能吃东西。
我哈哈大笑,说,该,谁让他抢我的鸡肉!
我的话音未落,彭瀚已经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都要把我的胳膊捏碎了。他一叠声地问我,哪呢?哪呢?鸡肉在哪呢?鸡肉在哪呢?
我抽出胳膊,说,在老灯台的嗓子里呢。
8
一个星期以后,彭志成回来,带回了彭泽令已死的消息。
不过,彭泽令不是死于食道癌,而是死于上吊。
也不知道彭志成是怎么想的,他用本来是给江于氏买鸡崽的钱,给彭泽令买了只烧鸡。彭泽令瞅着,眼巴巴地瞅着,瞅到半夜,趁彭志成不注意,他就把自己稳妥地吊在了房梁上。
爸爸在井下发呆
1
有一些人,总会疏远某种东西。这句话调换过来看,应该也是站得住脚的,这就是说,某种东西和某些人之间,连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故事的一开始,我就这样劈头盖脸地感叹一家伙,显然不那么靠谱。所以我抓紧举上一个事例吧,是这样一句话:“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真的,我敢跟任何人打赌,就算老天开恩,让我爷爷彭泽令铆足了劲再活上两辈子,他老人家仍旧不会知道,这是诗歌《荒原》的首句,更不会知道,这首诗歌的作者名叫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
托什么什么特?这人是谁?他一顿最多吃过几张地瓜面的煎饼?煎饼里卷没卷香椿芽?还有,这小子住在哪个庄、哪个屯?所有诸如此类的问题吧,我爷爷彭泽令才不屑于去搞清楚呢。我爸爸彭志成呢,他十有八九也是不屑于去搞清的。
跟北涧头的绝大多数农民一样,我爷爷彭泽令只相信这样一个道理:吃饱了不饿。怎么说呢,多年以来,我爷爷笃信的这个道理,朴素得让我无话可说。当然了,我爷爷身上,还有跟北涧头的绝大多数农民不一样的地方。这就是,上述朴素的道理,我爷爷在任何场合、任何时段,都敢把它明晃晃地亮出来。
吃饱的前提,当然是得把饭做熟。把饭做熟的前提呢,当然是得有炊具,起码是要有一口锅。这同样是一些朴素的道理。所以,上边的人要求把锅交上去的时候,我爷爷彭泽令就不肯。我得吃饭,我得吃饭呀!我爷爷脸红脖子粗,反反复复地这样强调。
上边的人就微笑着给我爷爷讲,要怎么样和为什么超英赶美。我爷爷半信半疑,他挠了挠后脑勺,说,超英赶美,原来就差我这一口铁锅?
上边的人有些不耐烦,但看在我爷爷三代贫农的出身份上,就没有发作,而是给我爷爷讲,为什么和怎么样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我爷爷皱着眉头,他说,共产主义是个啥?
上边的人有些压不住火了,但还是给我爷爷讲,要怎么样和为什么解放全人类。我爷爷的脾气也终于爆发了,他把手中的旱烟袋狠狠摔在地上,说,奶奶个熊,我就相信吃饱了不饿。
于是,上边的人扇了我爷爷一个大耳光,声音响亮而干脆。这一声音,让我爷爷明白了什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我爷爷就把他家那口铁锅顶在头上,交上去了。那是一口八印的铁锅。
上面这些事情,都是我爸爸彭志成告诉我的。我爸爸彭志成还说,把铁锅交上去之前,我爷爷让他往锅里撒尿。我爸爸当时刚刚满十六周岁,没给老爷子面子,公然谢绝了这种行为艺术。我爷爷彭泽令就扇了我爸爸一个大耳光,这也是我爷爷生平第一次扇了我爸爸耳光。之后呢,我爷爷他老人家果断地解开腰带,亲自上阵了。
这就是1958年的北涧头。也或者说,这是1958年的中国。距离今天,几十个年头了,但不是想忘就忘得了的。
2
一些坏的事情,在我看来,你最好还是不要让它开头。因为一旦开了头,你很容易就会发觉,你找不到刹车在哪里。扇耳光这件事就是这样。
我爷爷彭泽令第二次扇我爸爸耳光,是两年后的四月,也就是1960年的四月。“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我爸爸彭志成一直记得,是清明节那天,他们北涧头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就只剩下最后的一斗高梁米了。把这些米搅到五口分别装了一担水的大锅里面,熬成粥,每人分了一碗半,之后,北涧头的五百几十口人,就只能是吃清水煮萝卜了。
“吃萝卜打嗝——跟放屁一样。”这是我爸爸彭志成由生活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第一条歇后语。而一想到那五口锅中,有一口曾被他老爹彭泽令实施了行为艺术,我爸爸就呕吐不止,主要是那种持续不断的干呕。你妈当年怀着你大哥,就这样,天天吐。我爸爸这样告诉我。
两年前,被我爷爷彭泽令扇了第一个耳光的时候,我爸爸彭志成就想去东北了,去那投奔他的四叔,但没能成功。现在,我还是要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四叔”吧。这人名叫彭泽义,是我爷爷彭泽令的叔伯弟弟。1947年,彭泽义加入了国民党还乡团,解放前夕逃亡去了东北。安稳下来之后,彭泽义偷偷给我爷爷来了封信,“这面很好”,“不要挂念”,“看完把信烧掉”之类的。我爸爸彭志成想到投奔彭泽义,他就偷偷爬上了火车,可是到了山海关,我爸爸又被拦截了回来。我爸爸告诉我,那个时候,人员流动是有很多限制的。
回到北涧头,我爸爸彭志成就时常地走出家门,耷拉着脑袋,往南走,自然就来到了涧河的北岸。我敢发誓,我爸爸最初在涧河北岸走来走去,真的就只是为了散心,他厌恶他的生活,但他拿他的生活没有办法——除了在涧河边散步。而散来散去,我爸爸的心,就不那么单纯了。
我当然明白,是因为害羞,我爸爸在给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才会有些语焉不详,支支吾吾的。而且,我爸爸的呼吸是抖动的,两个脸颊上呢,很是均匀地布满了酡红。但我还是大体听明白了是怎么样一回事。
是的,那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黄昏,夕阳的光线看起来千言万语的,把整个天地都涂抹成了没事找事的橙色。一只墨绿色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鸟,扑簌簌地飞来了,它民族唱法的鸣叫,滴落在涧河河面上,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爸爸彭志成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后者正在澗河的北岸洗衣服。我爸爸随意看了看这个女孩子。可是,天哪!这个女孩子刚好也在看他。四目交错的瞬间,真是电闪雷鸣啊,随即,他们二人逃命似的将各自的目光躲开。没有更多的因为啊所以啊可讲的,我爸爸的初恋就这样呼啦啦地拉开了序幕。看来啊,那个年头真的不比当下。那个年头,爱情大抵都是在河边,也或者是在林边,莫名其妙地就“躲”出来了。
可是,很遗憾,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名字。换一个清晰的说法,就是这个女孩子,她最终没能成为我的妈妈。不过,有的时候,我就想,如果这个女孩子后来成了我妈妈,那我现在的妈妈也就成了别人的妈妈,这个别人的妈妈就会成为另一个别人的妈妈。以此类推,准得天下大乱。这些,显然是题外话。体内话是,我爸爸,这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他恋爱了,没有惊动父母,没有劳驾媒妁。
3
我说不好究竟是出于难为情,还是因为不愿意,总之,我爸爸彭志成没有跟我讲他恋爱的经过,特别是前半经过。我呢,也没有追问。我想,每个人恋爱的前半经过,大概都是一个样子的吧,幸福、甜蜜、沉醉——反正就是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形容词,在一起搅和呗。
现在,我得把叙事时间再次调整到1960年的四月。“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接连吃了五天清水煮萝卜,我爸爸彭志成又从生活实践中,总结出了这么一条警句:“爱情在饥饿面前,是一堆冒着热气的馒头——画在一张画上的。”我必须马上承认,这个警句,是我替我爸爸总结出来的,总结得显然不够精彩,又是破折号又是倒装的,好在字数不算太多。你要知道,我爸爸讲给我的原话,我要是如实记录下来的话,指定是要胀爆我这个8G容量的U盘的。
这一天,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我爸爸彭志成对我爷爷彭泽令说,爹,我还想去东北,找我四叔。
那时候,当然还没有农民工进城打工这一说。但我爸爸彭志成,他的确是想开这个先河。两年前,我爸爸要开这个先河,只是想能够填饱肚子。这会儿呢,我爸爸还是想填饱肚子,再就是攒下一笔钱来,返回老家,迎娶河边洗衣的那个女孩子。很明显,后一个理由,更加迫切。
我爷爷彭泽令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没说是否同意让我爸爸去东北,而是找来了一根胳膊粗细的柞木棍子,把院门顶住。接下来,我爷爷用手推了推院门,感觉门顶得不是十分牢固,他就又找来一根棍子顶上。
我爸爸彭志成不知道我爷爷这是要干什么,他问,爹,你要干嘛啊?
我爷爷没有回答,他进了屋,把里屋的门板拆了下来,踹碎,添进炉灶。再之后,我爷爷上了炕,拽过枕头,拆开,又从一堆烂棉絮中,掏出一个瘪瘪的、大约有一双手掌那么大的布袋。
我爸爸仍旧不知道我爷爷到底是想做什么,但他懒得追问了。他不追问,我爷爷反倒说话了。
我就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天。我爷爷彭泽令一边说着,一边将布袋口解开,里面是金黄的玉米面,大约有二斤左右的样子。
一瞬间,我爸爸眼中闪出的光芒,明显盖过了规规矩矩地站在窗台上的那盏油灯。
铁锅早已交了上去,所以,被我爷爷称之为“糊涂”的玉米面粥,是用一个豁了口的瓦盆熬煮的。那种真正的粮食的香味,先前还羞羞怯怯和慢条斯理,后来就理直气壮和大气磅礴了,将一整间小屋填塞得满满当当。而煮粥的过程当中,我爸爸彭志成一直在吞咽口水,可还是有几股口水溜了出来,打湿了他的下巴。
玉米面粥熟了。我爷爷彭泽令盛了一碗,递给我爸爸。我爷爷吸溜着口水,他说,吃吧。
我爸爸彭志成没吃。
多年以后,我爸爸告诉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搞不懂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屈辱,促使他双手捧起那碗“糊涂”,然后大喝一声,将它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很是张扬,很是放肆。
后果显而易见,我在前面早已經说过了——我爷爷扇了我爸爸第二个耳光。
我爸爸彭志成就捂着脸,走出了家门。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就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在他的掌心蹦来跳去,过于欢实了。
除了涧河的北岸,我爸爸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可能是一种巧合,也可能是事先约定好了吧,那个女孩子,正在河边等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爸爸在给我讲的时候,再次呈现出了语焉不详的状态。他的脸色是苍白的,而且多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的提示啊、追问啊,对他好像不起作用。我就急了,我说,爸,你就直说吧,你跟没跟她睡?我爸爸长叹一口气,他说,没有。我说,嘁。
也许是我不屑和挑衅的语气,激怒了我爸爸,他接下来的讲诉清晰了起来。
我爸爸问那个女孩子,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东北。女孩子说她愿意,但却不能真的这么做。我爸爸问她是什么原因,女孩子说她不能撇下父母不管。女孩子的父母,我爸爸都见过,就住在邻村,是一对病秧子,瘦瘦弱弱的,老实巴交的。
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
后来,我爸爸彭志成开口了,他说,那我一个人去东北,你等我。
女孩子说,不。
我爸爸又说,你等我,我一个人去东北。女孩子又说,不。
两个人就又陷入了沉默。
后来,女孩子开口了,她说,你要了我吧。
我爸爸说,不。
女孩子又说,你要了我吧。
我爸爸又说,不。
女孩子哇一声哭了,转身往家跑。我爸爸下意识地追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我爸爸蹲在了地上,双手先是抱着头,后来就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了。
4
1960年的六月底,我爸爸彭志成去了东北。为此,我爷爷彭泽令扇了他第三个耳光。
这还要从那个女孩子讲起,从一个星期天说起。就在刚才,算是出于对我爸爸的敬重吧,我特意查了下万年历。我爸爸记忆当中的那个日子,那个倒数第二个星期天,原来是1960年6月19日,农历五月廿六。这一天,那个女孩子嫁人了,嫁给了北涧头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管理委员会主任的儿子。
眼睁睁看着这个女孩子成了别人的新娘,我爸爸彭志成就一口气跑到了涧河北岸,当然是要跳河自尽了。我爸爸奔跑的动作,不能不说是快速和坚定,却被跟踪而来的我爷爷一把拽住了。接下来,我爷爷就扇了我爸爸第三个耳光。
我爷爷说,去吧,找你四叔去吧。
我爸爸说,嗯。
对于我爸爸的这次出行,也或者准确一点说,是对于我爸爸的逃离,我爷爷是有所策划的。
几天之后,在确定我爸爸彭志成已经扒上了一列火车之后,我爷爷彭泽令就开始在北涧头找我爸爸,挨家挨户地找。
你看着俺家大成没?我爷爷彭泽令问一户人家。人家回答说,没。我爷爷的眼泪流了下来。
你看着俺家大成没?我爷爷彭泽令又问一户人家。人家回答说,没。我爷爷的眼泪和鼻涕流了下来。
很快,北涧头村一半以上的人都知道,彭泽令家的大成,前一天晚上离家出走了。知道这件事的人呢,又告诉了那些不知道的人。
很多村民就和我爷爷一道寻找,寻来找去,就来到了涧河北岸。在那儿,大家就都看到了一双两个鞋尖都被顶破了的棉布旧鞋子,自然是我爸爸穿过的了 。
我爷爷彭泽令大喊一声,俺的天娘啊!之后他就晕倒在地。人们就都相信,老彭家大成这是投河自尽,成了水鬼了。
而据我后来的多方考证才发现,那个已成人妇的女孩子,她来到涧河北岸的那天,我爸爸彭志成刚好徒步绕过了山海关,又扒上了一列开往东北的火车。这是一列货车,我爸爸扒上的这节车厢,里面堆放着白菜、青椒、大葱,还有一捆十几把铁锹,以及两卷油毡纸。
那个女孩子长久地立在涧河边,她絮絮叨叨地都说了些什么,我爸爸彭志成当然没有听到。
后来,女孩子不说了。她下了涧河,一步一步地走向涧河的腹地。是我爷爷彭泽令冲上前救了她。不消细说了,我爷爷是跟踪而来的。
女孩子使劲挣扎,号啕大哭,执意要死。我爷爷就讲了实话,他说,闺女啊,大成是去了东北了,投奔他四叔去了。
女孩子逐渐止住了眼淚。
5
我在前面应该说过吧,女孩子的父母是一对病秧子,瘦瘦弱弱的。女孩子出嫁之后,她的父母渐渐地胖了,脸上也有了红润的光泽。
而我爷爷彭泽令呢,自打救了女孩子之后,他的日子也有了巨大的起色。具体说来,就是他的枕头里面,不再只是散发出玉米面的味道,还会散发出高梁米、大米、白面甚至是水果的味道。这显然都是女孩子接济的了。枕着这样的枕头入睡,我爷爷的鼾声,那叫一个悠扬啊,而且还相当的瓷实。
只是可惜了涧河,日复一日,它就那样白白地流淌着,男人不敢去那里洗澡,女人不敢去那里洗衣。是啊,天知道那个叫大成的水鬼,会把谁一把捞下去抵命呢?
第一个下到涧河里洗澡的人,是个不到四岁的小男孩。他也许是自己偷偷跑来的吧,谁知道呢。
小男孩在浅水边扑通扑通地搂狗刨,看到的人就一迭声地大喊,上来!快上来!快上来!水鬼!河里有水鬼!
小男孩站起身来,却没有上岸。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说,俺娘说了,你们大人净骗人。
这个小男孩,就是那个女孩子的儿子。
这个小男孩说这句话时,我爸爸彭志成,他正在东北一家号称新中国第一竖井煤矿的井下挥汗如雨,外加时常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