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莫言“文学的王国”中的日本表现
2017-06-07滕野
滕野
摘要:莫言在文学创作过程中一直积极借鉴日本文学作品,因此在其文学作品中表现出丰富的日本元素。从莫言文学作品中的日本表现出发,从题材内容与艺术手法两个方面概括揭示莫言文学创作对日本的表现与借鉴,进一步发现莫言作品与日本文化、日本文学之间的联系,为中日比较文学研究提供些许新视点。
关键词:莫言;日本元素;借鉴;同化
中图分类号:I207.4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7)05010703
在莫言所创建的“文学的王国”里,小说占据着最大的地盘。通览作家出版社2012年11月出版的二十卷本的《莫言文集》,我们会发现:在莫言创造的小说园地中,有如下涉及或表现日本内容的作品:
《弃婴》,短篇,1986年9月作。讲述主人公“我”——一名解放军战士,在探家的归途上捡到一个弃婴,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故事,立意在探索人性的问题。正是由此出发,作品引用了日本的两篇小说:水上勉的《雪孩儿》,另一篇是《陆奥偶人》,以此说明:中国人的弃婴原因与方式似乎比日本人“还要肮脏残忍”。由此我们也可以体会得出:这是莫言从种族、文化的层面或角度进行比较与反思的结果。
《凌乱战争印象》,短篇,作于1986年11月。叙写的是在抗日战争中,一支由姜司令领导的有别于《红高粱》中“我爷爷余占鳌”所带领的抗日土匪武装的抗日游击队,在抗日过程中的几个片断,表现了他们严明的纪律、很高的素养、战斗的艰难。其人物、情节与《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具有互渗重叠的关系。
《红高粱家族》,创作出版于1986—1987年间,这是莫言的第一个长篇小说,也是莫言唯一的一部在创作之初没有总体设计,而在中篇小说《红高粱》写就发表后,应约“接着”又写了四部中篇,集合而成的一部长篇。“所以《红高粱家族》是没有结构的结构,本来是一个系列中篇,人物是一贯的,故事是有关联的,所以就变成系列中篇组合成的长篇。”[1]因此,它的最大特点是:合则一体,分则独立。《红高粱家族》,是莫言到目前为止,集中表现抗日题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有如下几点可述:
第一,极具突破性地写了土匪抗战,即写“我爷爷余占鳌”带领土匪英勇抗击日本侵略者。这是有历史根据的。
第二,《红高粱家族》不仅仅表现抗战,还表现了人民对美好爱情、自由生活的渴望。“小说里的战争也仅仅是故事发生的一个背景,最着力点、我写作的重点还放在描写战争背景下,人类感情的变化,命运的变化。”[2]10
第三,關于日本鬼子指使杀猪匠孙五剥罗汉大爷的皮这一情节的设计用意在“激起老百姓强烈的反抗情绪”。但也因其过度的血腥而遭到一些读者和批评家的批评。
第四,《红高粱》与过去的描写抗日战争的小说在写法上明显区别主要有两点:一是写土匪抗日,非常悲壮、残酷;二是发明了“我爷爷”这个叙事视角。
《人与兽》,作于1988年的短篇小说。它以真实生活中的刘连仁为原型,表现了一个被抓到日本去的劳工,在日本北海道的荒山野岭与世隔绝十余年后,返回祖国的奇特经历。特别是在表现了“爷爷” 出于性本能与报复的情绪要强奸日本村妇的时候,想起了当年被鬼子杀死的妻子而放弃了报复强奸的行为:“爷爷用疲倦至极的手,把日本女人的衣服胡弄了胡弄,她肉体上的青红伤使他感到了深重的罪孽。”[3]该情节在后来创作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中,再次加以表现,由此可见,莫言对这一内容的重视。就表现的效果而言,它实质上是通过对比,使读者深度地体会到日本侵略者的凶残与中国人民的善良,由此,也揭示、表现出了人的丰富、复杂,善良的人性、心理、情感。
《丰乳肥臀》,创作于1995年,是给莫言带来巨大声誉与麻烦的作品,也是迄今为止,莫言规模最大的一部长篇小说。它表现了上官鲁氏家近百年的发展变化。它的主旨虽然不是表现抗日战争,却起笔于抗战:镇中首富福生堂大掌柜“司马亭拖着长腔扬着高调转着圈儿对整个高密东北乡发出警告:‘父老乡亲们,日本鬼子就要来了!”[4]4这是1939年古历五月初五上午,鬼子进村了,“杀了我的爷爷和父亲,但也救了我们母子三人的命。”[4]51这无疑是幸运的,但也无需感激。因为,鬼子此举是有其政治目的的,即以此“作为中日亲善的证明”拍照登报。作品还塑造了沙月亮、鲁立言、司马库等国、共、匪多方面抗日武装代表人物,叙写了他们抗击日本侵略者的英勇作为和各自不同的人生结局。作为作品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他们同作品的其他人物一起,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故事共同引导读者从历史、哲学、人性、命运的角度来反醒、认识人与人生。
1999年,莫言写出了他自认为“不太成功”的长篇小说《红树林》。故事以一个珍珠养殖场为中心,讲述了从抗战到改革开放所发生的故事。寄予此中的深刻内涵,显然就不仅仅是“歌颂法制建设,批判腐败现象”一句话所能揭示与涵盖的了。
与《红树林》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莫言创作于2003年的又一部长篇小说《四十一炮》。作品中的“炮”有虚、实两指:虚指是吹牛撒谎的言语行为;实指是主人公罗小通家收破烂收来的日本产82迫击炮。罗小通一家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成员的聚散离合,生活的大落大起,以及与老兰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既反映着中国当下社会的真实,也积淀着罗小通报仇伸冤的情感基础。所以,才必然地导致结尾四十一炮的发射。但这四十一炮仍有虚实之分:“前四十炮,似乎都瞄准了目标,但都是空炮,反倒是漫不经心的第四十一炮,却把老兰拦腰打成了两段……这是对着欲望的开炮,也是欲望自身在开炮。”[5]明乎此,我们对作品的主题也就有了基本的把握。但,用日本的炮来轰击中国的现实,这样的艺术构思与安排的深意仍需读者细加玩味。
莫言以闯关东的相关资料为基础创作出了《扫帚星》这部中篇小说。作品通过变性人“咱家”个人的经历,表现其家族的发展史。其中,“咱家”的姥姥是个美丽善良,经常扶危济困的日本女人。就是这样一位可爱可亲的姥姥,在1966—1976年间,却被她一手拉帮长大的孤儿柳白毛——红卫兵司令带着一帮手下活活打死了。莫言为一位美丽、善良的日本老妇人安排了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就是为了证明那十年为害的广泛性与惨烈性,由此反证保有人性的艰难与可贵。
到目前为止,莫言最后一部涉及日本内容的小说创作于2009年,并于2011年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蛙》。《蛙》是一部结构如俄罗斯工艺品套娃似的作品:最外面的“套娃”是“我”——中国青年作家蝌蚪写给日本友人、作家——“敬爱的杉谷义人先生”的信,或致问候,或做说明,或表情怀。每封信之后连续递进地讲述着“我”姑姑——一位五十多岁的乡村妇科医生,几十年间一丝不苟地执行计划生育国策的故事,共分四部,构成了第二层“套娃”,这也是整部作品的主体、核心。作品的第五部即最后一部也是“套娃”最里的一个,是“我”根据姑姑的故事写成的一部九幕话剧。就文体而言,《蛙》是由书信、故事——小说、话剧构成的一部极具创新色彩的作品。作品的缘起是杉谷义人先生在中国的春节,“不顾年迈体弱,跨海越国”,来到中国,来到“我”“落后、偏远的”家乡畅谈文学,结识了“我”姑姑,了解了她的人生经历。鼓励我们“以我姑姑为素材写出感人的作品”。于是,“我”遵嘱写出了故事——小说、话剧。在姑姑的故事中,写到了“我”大爷爷即姑姑的父亲凭借高超的医术投身抗战,成为八路军西海地下医院创始人,最后英勇牺牲的经历,也写出了杉谷义人先生的父亲——日军驻平度司令杉谷,为招降“我”大爷爷而绑架“我”老奶奶、大奶奶、姑姑做人质的故事。如上内容的意义和价值在于:
第一,写出了“一个坏人群里的不太坏的人”—— 杉谷司令。他文质彬彬,礼貌待人,讲一口流利的中文。他“称老奶奶为伯母,称大奶奶为嫂夫人,称姑姑为贤侄”,“他给我们吃、喝,不给罪受”。此点,表现出了人性的复杂性,为文学的人物画廊提供了新的形象。这也是莫言所倡导的“把坏人当好人写”的一个典型例证。
第二,昔日交战双方的后代——杉谷义人先生和“我”及姑姑今日成了朋友。此点,表现了人与社会的发展变化性,也是莫言促进人们对人及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与把握的用意之所在。
第三,杉谷义人先生为他的先人侵略中国的行为表现出了真诚的反省与忏悔。对此,“我”——蝌蚪深为感动,并表示:“您”及“您的父亲”都是“受害者”。“您父亲在平度城犯下的罪行,没有理由让您承担,但是您承担了,您勇敢地把父辈的罪行扛在自己的肩上,并愿意以自己的努力来赎父辈的罪,您的这种担当精神虽然让我们感到心疼,但我们知道这种精神非常可贵,当今这个世界最欠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历史、反省自我,人类就可以避免许许多多的愚蠢行为。”[6]此点,肯定和倡导着一种可贵的精神:敢于反省己过,勇于担当责任,乐于宽大为怀。这不仅是一种可贵的精神,也是完善自我人生、创造和谐世界的必由之路,更是莫言长期观察、思考中日关系,对待和处理中日历史问题、现实难题的态度与愿望的艺术表现。
以上就莫言关涉日本内容的小说做了简单的描述。透过内容的表层,我们还应该深刻地体认:莫言为什么写和写了什么?
第一,为什么写。中、日是既有深厚绵长的历史渊源,又有尖锐对立的现实问题的两个国家;莫言的家乡山东,在歷史上是中、日两国矛盾冲突的热点地区;作为作家,莫言是有着浓厚中日文化情结的人。因此,莫言在自己的创作中,表现日本的元素,既有客观现实的依据,也有主观情思的欲求。
第二,写了什么。《弃婴》《扫帚星》两篇,无涉战争,表现的是人性的主题。其余都涉及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日战争。但它们各自的视角或侧重点有明显的区分:
虽然是《凌乱战争印象》,却使读者在比较中,看出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的先进性与坚定性。《红高粱家族》,直接描写正面战场的冲突与惨烈。《人与兽》和《丰乳肥臀》,有关生活原型刘连仁的艺术表现则是间接地表现战争,而直接地呈现出的则是战争给中、日两国人民带来的深重痛苦与灾难,以及在这深重痛苦与灾难历练下,人性的光彩与力量。《红树林》《四十一炮》,将过去的战争与今日的现实连续起来,而其间起连接作用的显然已不是战争,而是文化,用意在揭示中、日两国的文化差异。《蛙》,就更见深刻与丰富了,因为它重在表现今日的人们对往昔的战争所应有的态度和莫言本人的主观愿望:反省、担当,宽容。
莫言在自己的“文学的王国“里,所表现出的日本元素称得上是丰富与深刻的。就其表现的手法而言,也有其独到之处,可用借鉴与同化概括。
借鉴。莫言出生于1955年,没有亲历过中日战争。仅就其作品所表现出的日本元素而言,不是得自于其爷爷、奶奶等老辈人的口述,就是取自于其对书本的阅读与学习。此点我们从他的《红高粱》创作谈中就足可体会一斑:“关于战争描写的技术性的问题,譬如日本人用的是什么样的枪、炮和子弹,八路军穿的什么样子的服装等等,我从《苦菜花》中得益很多。如果我没有读过《苦菜花》,不知道自己写出来的《红高粱》是什么样子。”
同化。作于1988年的《人与兽》和作于1995年的《丰乳肥臀》,直接地表现了日本的自然环境与人物的生活,而莫言本人第一次到日本是在1997年的10月。也就是说:莫言是在未亲身体验日本的风土人情的情况下,就创造出了“文学的日本”。这样的“文学日本”是怎样创造出来的呢?“那是完全的想象,闭门造车,来到日本后,发现我的想象与真实的日本大相径庭。我小说中的日本,是一个文学的日本,这个日本不在地球上。”[2]14我们知道:《人与兽》与《丰乳肥臀》的相关章节是依据中国劳工刘连仁在日本北海道十三年的悲惨遭遇的真实经历的再创作。故事是真实的,但由于莫言在创作时还未到过北海道,因此,如果说想象,则仅指其对作为环境、背景的北海道的描写。而就是这一内容的表现,事实上也不完全是凭空想象的,而是“按照中国的长白山来写的。因为我在地图上看到,北海道和中国的长白山几乎是在同一个纬度上”[2]100,因此,莫言就推断日本的北海道和中国的长白山二者的自然景观应该是相近或相同的。如此“想象”去写,“也闹出了一个狼的笑话”: 北海道没狼,作品中却写主人公“在深山里面和两匹狼打了很长时间的仗”[2]100。莫言以自己的如上创作经历意在验证这样一个文学创作的规律:作家所写的未必都是亲身经历;写出非亲历的事物要靠想象;想象也不是或不应是完全没有依傍的凭空臆造,而是要借助于类似的经历或事实;即使如此,也难免出现误差;作家的难度或功力就在于既要充分发挥想象的功能,同时又要尽量减少或消灭误差。莫言对此坚信不移,并创造性地将此定义为“同化”。正因为有了上述的艺术实践和理性认识,他在访问北海道,反思自己以前对北海道的表现之后,才信心满满地说:“在我今后的小说里边,我可以把北海道的山和北海道的森林挪过去。尽管我的故乡没有鲑鱼,没有熊,我也不可能把熊和鲑鱼移到我的小说世界里去。但熊吃鲑鱼这样的情节,很可能变成马吃鲤鱼这样的情节出现在我的新作里。总之,在我未来的小说里,我在北海道所看到的,感受到的就会改头换面地出现。”[2]99
参考文献:
[1]莫言.碎言文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124.
[2]莫言.用耳朵阅读[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莫言.白狗秋千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462.
[4]莫言.丰乳肥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5]莫言.四十一炮[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6]莫言.蛙[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78—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