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光与风眠

此时阳光正好，少年握住药瓶的指尖浸在耀眼的光芒里，与少女融融的笑意遥相呼应，仿佛连枝头的鸟鸣都因不忍破坏这美好的画面而停止了。

路过的程耀站在走廊尽头看了很久，沉吟半晌，终于忍不住问身旁的翁小文：“轮椅上那个男的……是谁啊？”

01别来无恙

从一开始，霍思荧就没想过自己还能再遇见程耀。

学校运动会的开幕式一向冗长，她躲在人群里背单词，教导主任做完最后的总结时，日头已经升起来了，原以为同学们的掌声是为冗长的开幕式即将结束而欢呼，未料掌声持续之下，前排竟然传出了喝彩声。

“思荧，思荧，你快看那个武术队的小队长！”同班的女孩子们习惯了照顾年纪较小的霍思荧，遇到什么好玩的事都要带她一个，这种情形也不忘拖着她挤进人群抢占前排。

占据着最黄金的位置，霍思荧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可当她看到一群朝气蓬勃却来历不明的白衣少年在运动场领奖台前的空地上舞刀弄枪时，不禁十分疑惑：“所以说……今年是加了一个武术节目？”

“对啊，据说是今年高一体育特招生的新生表演。”后排的翁小文兴奋地拍拍霍思荧的肩膀，随后又指引着她将目光定格到一个舞枪的少年身上，“那个是武术队的小队长，你看他是不是长得超级清秀！”

阳光倾尽碧空，少年在一片温和柔暖的金色里舞枪，起落都带着凌厉的气势。

霍思荧望着少年的背影，忍不住皱起眉头——这样的身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下一瞬少年疾步回转，抬头之间，眼眸正对上她投来的目光。

“程……程耀？”霍思荧一下子愣住了。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白衣少年就是当年那个个子还没她高的师兄，可由于多年未见，她也不是十分肯定。

几分钟后，当看到结束表演的少年一脸笑意地朝自己走来，霍思荧终于确定他就是程耀。

而程耀见到霍思荧的第一句便是：“别来无恙啊，小师妹。”

02不要逞强

“我今年高三而你高一，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叫我一声学姐。”面对着几年不见就已经比自己高了整整一个头的程耀，霍思荧依然气势十足。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程耀寸步不让，笑吟吟道，“入师门晚的就是后辈，不管你这几年有没有继续学散打，只要还没被师傅赶出师门，你就得叫我一辈子师兄。”

见他们同门拌嘴而自己插不上话，一旁的翁小文只好乐呵呵地转移话题：“我都不知道，小荧你竟然还学过散打呢？”

“这个……”霍思荧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其实我也就只学了一年而已……”

霍思荧认识程耀，是在三年前。那时候她还在读初二，恰逢三年一度的青少年武术大赛，她垂涎奖杯，便不知死活地报了个散打班，企图借助那一年里抱佛脚的练习去夺冠。

然后……她理所当然地被虐得非常惨。

不仅仅是最后比赛时的结果非常惨，事实上在她拜师之后学艺的那一年里，每天都被虐得非常惨。

其实大家都很照顾她，实战练习的时候从不对她下重手，但她的反应实在是太慢了。有时候她一个人对着沙袋练习直拳，那会儿个子还没她高的程耀就抱着双手打着哈欠站在一旁看，看累了说说风凉话。可就只是她转身回句嘴的空档，都能在下一个瞬间被晃晃悠悠地回荡回来的沙袋击倒。

那个时候的程耀像是被她的反射弧吓到了，愣了半天才笑出声来。

所以说……

“其实，那实在是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霍思荧痛心疾首地对自己的习武生涯做出总结。

翁小文若有所思：“所以是因为这个，小荧你才没有继续学散打吗？”

“嗯……反正我本来也目的不纯，只是为了那年的奖杯而已。”霍思荧含糊其辞地点点头，“何况，我本来就没什么运动细胞啊。”

程耀看了霍思荧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只是反应慢，所以太容易受伤而已。”

霍思荧知道他所说的“容易受伤”是指她在练习散打时容易因躲避不及时而被打，可当她两个小时之后一瘸一拐地拖着自己摔伤的腿去医务室上药时，却认定是程耀的乌鸦嘴给自己惹了祸。

大概是运动会导致大家对葡萄糖和应急药物的需求量增大的缘故，医务室里的人有些多。见校医也分身乏术，霍思荧只好拿了瓶紫药水，然后坐在医务室外的长椅上给自己上药。

擦伤的部位刚好在膝盖上，她换了很多种姿势都觉得别扭，正在无措之际，耳畔传来一阵轮椅滚动的声音，继而响起的，是慕沉星温润清朗的声音：“让我来吧。”

抬头时，意料之中地对上了慕沉星含笑的双目，霍思荧突然觉得十分安心：“真巧，你也在这儿？”

“我没什么事，就来给校医帮帮忙。”慕沉星自然而然地低下头去检查她受伤的腿，见擦伤了一大片，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么严重，怎么摔的？”

霍思荧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参加集体项目两人三足时……摔的。”

虽然名字叫“两人三足”，但在运动会的项目里并非真的只有两个人，而是十五个人并排。所以不用想也知道，霍思荧一定是把整个团队都带得人仰马翻。

“你还真是……”想了片刻，慕沉星依然没能组织好评价她这种行为的语言。

她沒有运动神经，明明一直以来都是大家公认的事实……

“喂，你别不说话啊。”霍思荧见他沉下了脸，连忙郑重起誓，“我保证再也不参加这种对于我来说非常危险的运动了，否则就让我……”

“不要逞强。”慕沉星打断她，“我答应了你不再提三年前的事，但你自己要把握好分寸。”

霍思荧心里一软，柔声道：“好。”

此时阳光正好，少年握住药瓶的指尖浸在耀眼的光芒里，与少女融融的笑意遥相呼应，仿佛连枝头的鸟鸣都因不忍破坏这美好的画面而停止了。

路过的程耀站在走廊尽头看了很久，沉吟半晌，终于忍不住问身旁的翁小文：“轮椅上那个男的……是谁啊？”

03独一无二

“他是个性子很怪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要招惹他。”

运动会期间照惯例进行了社团演展与二轮招新，当程耀拿着社团介绍的宣传单站到星云社的展位前见到了坐在轮椅上低头翻书的慕沉星时，脑海里突然又浮现出了翁小文先前对他的评价。

演展区一片嘈杂，慕沉星却坐在展位后看书。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挺拔得如同一株修竹。

“你好。”程耀上前一步，“我想加入星云社。”

慕沉星缓慢地合上书，慢悠悠地抬起头：“抱歉，人满了。”

他的声音沉静无波，却轻易点燃了程耀：“社团招新是没有人数限制的，人怎么会满？”

闻言，慕沉星不由得勾着唇角笑起来，再度望向程耀的眼神里却是一片冰凉的冷淡：“这位同学，你现在右转直走二十米就是武术社的展位，我想他们是不会拒收你的。”

“你……”莫名其妙地被初次见面的人这样毫不掩饰地针对，程耀有些恼火，“我应该没有惹过你吧？”

“哼。”慕沉星冷笑一声，随即低下头，重新翻开了手中的德文小说。

见他索性不理自己，程耀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你这个人真是……”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翁小文生拉硬拽着离开了展位。

走出慕沉星的视线范围，翁小文忍不住责怪道：“让你别招惹他啊，我也就走开了一下而已，你怎么还自己凑上去了？”

“这不能怪我吧？”程耀气不打一处来，“他那个人实在是……”

“他讨厌所有学武术的人。”翁小文打断他，“不管是散打、泰拳还是跆拳道，他都讨厌得要命，所以我才让你没事别靠近他的！”

程耀一时愣住：“这是什么怪癖好？”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人说……好像跟他的腿疾有关系。”犹豫了一下，翁小文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听说，慕沉星的腿不是天生就不能走路的，好像是小时候被人打伤了，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一瞬间，程耀的脑海里飞快地划过了许多模糊的碎片，而还未待他抓住那些记忆，抬眼便看到了正一瘸一拐地向这边走来的霍思荧。

他的注意力迅速被转移了过去，连忙上前两步关切地询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霍思荧难为情地笑笑：“上午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还不回去休息？”程耀忍不住伸手去扶她。

即使盛夏，她的手依然温凉得如同软玉，落入掌心时仿佛带着轻盈的雾气。

然而下一秒，霍思荧却轻巧地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离了出去，指指社团演展的大厅：“演展要结束了，我来帮慕沉星收拾东西。”

程耀一口气上不来：“你都这样了还想着……”

“小荧。”程耀话没说完，便被身后传来的男声打断了。他一回头，果不其然便看到了正坐在轮椅上的慕沉星。

“原文和你的翻译稿我都有看，有问题的地方也标注出来了。”慕沉星抬头，眼眸含笑地将手中的德文小说和夹在书中的打印稿还给霍思荧，“你的德语进步很大。”

“你看得好快！”似乎是听到了夸奖的缘故，霍思荧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谢谢。”

“演展剩下的事情，我安排了其他人去处理。”慕沉星神色柔和地望着她，“我们先走吧。”

霍思荧点点头，随即上前去推他的轮椅。

见霍思荧似乎打算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程耀立刻发声叫住她：“思荧，师傅他……他病了，这个周末，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探望他？”

夕阳渐颓，如血的残阳在天边晕开了一片，喧嚣的校园此刻也渐渐安静下来。

在一片祥和的宁静之中，程耀看到慕沉星慢慢回过头来，对他吐出了一个字：

“滚！”

04师傅有毒

林衡步入中年，最大的感触竟然是……徒弟长大了，也越来越不听话了。

“作为徒弟，哪有像你这样咒师傅生病的？”

程耀在电话那头火急火燎：“帮了我这个忙，我给你扫三个月的武馆。”

林衡摇头：“六个月。”

程耀跳脚：“四个月！”

“五个月加两张电影票。”

“成交！”

所以當霍思荧在周末的傍晚提着一兜苹果进门时，看到的是躺在床上病怏怏的林衡。

她吓了一跳：“师傅，你的身体不是一向很好吗？”

“上年纪了，病来如山倒。”林衡虚弱地笑了笑，“倒是你……这么多年没见了，都还好吗？”

霍思荧连连点头：“都很好。”

“阿耀这个孩子呀……”低低地咳了两声，林衡伸手拽了拽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的程耀，“怎么来了也不说话？”

程耀感到有些无言，师傅着实演技爆表，根本不需要自己跟他对台词。

“唉……”果然，不待他接话，林衡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说起来也怪我，阿耀从小就没父母带着，我那时候又年轻，不会教育孩子……咳咳！”

程耀一口气上不来，几乎想拽着霍思荧转身就走，却见她急匆匆地上前为林衡顺了顺气，还让他帮忙倒杯水。

“不用了，老毛病，我咳一咳就好了。”林衡连忙拉住了正准备逃离现场的程耀，不知从哪儿摸出两张电影票，“你们看，前段时间别人送我两张电影票，眼看就要过期了，要不你俩先拿着？正好一人一张。”

霍思荧狐疑地皱了皱眉头。

林衡连忙面带倦色地打起了哈欠：“正好，我也累了……”

“那师傅你就赶快休息吧，我们改天再来看你。”说完这话，程耀连忙带着霍思荧逃离了林衡家。

年纪越大越不正经……这师傅，真是有毒。

程耀感到十分懊恼。

“其实……”昏暗的楼道里，二人沉默良久，程耀刚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与霍思荧轻柔的嗓音重合到了一起。

相对无言地愣了几秒钟，却是霍思荧先笑了起来：“其实，你不必太介意……”

“我并不介意，其实……”程耀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其实我是想说，我不介意把我以前的事情说给你听。”

05爱丽丝的勇气

遇到林衡之前，程耀跟着街头地痞混了许多年。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程耀拿起手边的可乐，又放下，“从我记事起，好像就一直跟那些人在一起。”

霍思荧对他的话感到好奇：“所以，是师傅收养了你？”

“不是。”程耀摇头，“遇到他之后，他把我送进了福利院，后来又收我为徒……虽然并不是直接的帮助，但对于那时候根本不分是非黑白的我来说，依然是改变人生的决定。”

霍思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恰巧放映厅在下一刻关了灯，她便也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转移到了电影银幕上。

所以黑暗之中，她并没有看到身旁的程耀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直到电影进入尾声，银幕里的爱丽丝挥剑斩下了炸脖龙的头颅，而银幕外的程耀似乎是思考了整整一部电影的时间，才在爱丽丝离开仙境时犹豫着问道：“爱丽丝小时候也到过地下世界吗？”

霍思荧想了想：“或许吧。”

“那她小时候有的勇气，在长大之后……也还有吗？”

霍思荧微微一愣，似是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

“思荧，”下一刻，放映厅里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映得程耀的眼底也一片熠熠的光辉，“回去参加今年的武术大赛吧，回去把你当年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好不好？”

霍思荧在程耀近乎炽热的目光中怔愣许久，直到放映厅里的人开始离场，才在一片柔和的橘色灯光里，慢慢地摇了摇头：“对不起。”

顿了顿，她扭头避开程耀的目光，继续说道：“我……不想再让慕沉星担心。”

话音入耳，时间顿时像是陷入泥沼，连秒针的跳动都迟缓了下来。怔愣良久，程耀眼底最后的火焰也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