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花未眠
2017-06-06吴涵彧
吴涵彧
如果谁与这朵四点未眠的海棠花不相熟的话,都要羞于挤进文青队伍。比很早还要更早的时候,我读过一个名声极响亮的大赛选文,只见字里行间除了村上春树、米兰·昆德拉,就是川端康成的那句:“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时隔经年,这句子依然足够惊艳,即使我已备受各类无病呻吟文字的摧残——但杜拉斯在《情人》开头便提笔道:“比起你年轻时的美貌,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如此安慰。
最开始知道这个看花人是川端康成时,有种心下了然的感觉。日本的散文与绯句,总像是一枝残荷梗,悲而不伤,尽是风骨。小林一茶说过:“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然而什么?然而总有什么值得我们活着,即使是一朵海棠。“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自语道:要活下去!”冷清克制的语言,却风风火火地追赶着微笑的生命之光,那光拥在手心里是暖的。
夜是至深至暗的,花是极浅极美的。花在夜里,是白梅凌傲寒冬里,是星空映在深沟里,是生之希望孕育在死之悲哀里。那些见了月色入户,便起身披衣,循月访友的人;那些深夜阒静无人时,能与海棠花相看两不厌的人,大都心里藏着事儿,且只能与海棠交付。
在川端康成看到海棠花未眠的九百多年前,北宋,有一人亦在深夜回廊,私语海棠。苏轼在《海棠》一诗里吟:“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莫非此时苏轼经乌台诗案贬谪黄州,便安居于“明月清风我”的闲适日子了?要不,怎么大晚上的端个蜡烛殷殷地要与海棠熬夜呢?彼时的苏轼跌入人生谷底,愁上眉间心头,赏月月冷清,看花花难眠。在东坡眼里,这幽居一隅的海棠同偏居黄州的他一样,皆被冷落无视。他是戴罪鄙薄之人,前途渺茫,但他尚且能够为这朵海棠驱散黑暗,让她的美貌得以脱颖呐。
其實,什么壮志难酬云云,我都不在意,只因这般夜深花睡、烛耀红妆的诗意已经美得惊心动魄。花期各无定数,较人的百年之寿似乎略显劣势,然而将人与花同时放进宇宙的摇篮里,存在的时间都只不过如一粒尘埃般,又有何差别呢?倒不如挑个星河耿耿的日子,人与花同坐夜色里,惺惺相惜。
泰戈尔说过:“杯中的水是亮闪闪的,海里的水是黑沉沉的。小道理可以用文字说清楚,大道理却只有伟大的沉默。”各式各样的励志文章,都抵不过自然的俯身安慰。
记得一次语文考试考到三毛的《夜深了,花睡了》。她买了数百朵百合,摆满整个房间,在夜里打开所有门窗,任百合的幽香随微风盈满屋子,她想起荷西(三毛的丈夫)曾买给她一束百合,她把百合扔到地上,而荷西却慢慢将其捡了起来。“那是丈夫逝去七年之后,又是百合花开的季节了。看见它们,我就仿佛看见了当年丈夫弯腰从地上拾起花的景象。”读到结尾,在考场上,我的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你看,人终有一日要离开,但花却始终或睡或醒在夜里,陪伴另一头的断肠人。
合格的文人总要掌握一门与植物对话的语言。毕竟人间草木,皆是文章。张晓风侧耳听《花拆》:“我愿以一堆小小的春桑枕为收报机,听百草千花所打开的电讯,知道每一夜花拆的音乐。”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写到:“到了惊蛰,春天总算坐稳了它的江山。”伊丽莎白·吉尔伯特写就《万物的签名》,沉沦苔藓迷踪……
千言万语,化作一夜海棠,足矣。
点评
“夜深,花未眠”,文章从标题开始,就给人一种含蓄隽永之感。不论是川端康成的“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还是苏轼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抑或是三毛触景生情的忧伤,都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赋予了此景此物以寄托和思念。在作者的视野里,人世百态,甚至百年寿期,较之不变的花开花落、花期无数,都只是沧海一粟,不如对其沉默与相惜。本文作者才思敏捷,驾驭中外文人素材时流畅自如。诗一般的文字下,亦承载了作者的感怀,结尾处“千言万语,化作一夜海棠,足矣”,更营造出了一种唯美、幽然的意境,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