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的天使

成宛纾

她疯了，她已病入膏肓。

——题记

这年的瑶池，被那耍蛮的泼猴用南天门边最炽热的云霞点着了，愣是烧了个火光漫天。然而结果是所谓的齐天大圣被佛祖领去思过悟道，这火烧瑶池闹剧的后续也与他无关了了。却让她失了双眼。

瑶池白莲岁岁开，千年才得人形现。朵朵白莲在此朝夕享受玉露净心，悟行千年就可化为女子态，算不了仙也称不上人，不过也有点灵力，勉强叫作半仙，在天庭分职在各路神仙名下。

她的运气差得离谱，恰逢这日化为人形，在熊熊火光中，被灼瞎了双眼。那南天门的云霞是在尘世间飘游已久的，早已染上浓厚的尘世气息，而她千年来都安心栖于瑶池清水中，栖于这天上人间最洁净之地。无奈为此仙气被削了不少，成了仙气缭绕的天庭中独沾有凡人气息的存在，也成了所有仙灵中最温情的一个。

那天她就明白，仙的冰心一片已与她无缘，她该难过的，但后来后来的某天，她无比庆幸火光中的那一劫，是宿命中多么温柔的存在。

“呵，终身不能越仙还能有她的一官半职，王母娘娘未免也太慈悲了。

“就是就是，天庭哪儿容得下这种不正统的存在。”

“毕竟瑶池的火灼了她的眼，还削了她的仙气，天庭大概也是有愧吧。”

“瞧你说的是什么话，瑶池白莲烧了个遍，只灼了她的眼是她的福分，现在占着百草阁的一职不走就是她的罪过了。”

“也是，不过越不了仙呀，待哪儿都一样。”

门外随后响起一串串银铃般的讥笑声，朱唇白齿、明眸淡眉，这些小仙纵然面容姣好，莲步生香，心地也不过是这般模样。而她的柳眉未有波澜，平静如不动的远山，只歇了歇手，又继续磨药。百草阁只有草木飒飒飘摇，宁静间突然有一女声怒道：“这些小东西是哪来的！什么神仙教出的好徒弟，百草阁的闲话何时有她们说的份！”她默默听着，有了淡淡如兰的笑意，不细看也倒似未笑。

当初火烧瑶池，天庭过意不去，让她自己选择官职。她没有犹豫地选择了百草阁，不是这里的职位高，而是这里有一位真性情的神仙。初见时，她就颇得这位掌管草药的大仙芳心，虽然看不见，但她的耳朵和鼻子很是灵敏，短短几月就成了百草阁的品药仙，自然惹来不少眼红，闲言碎语字字落耳，却从未落心，只是大仙性急耿直，听不得，总是替她出头，她是一直都尊大仙一声“姐姐”的。

“姐姐，不说这些。连翘、生地、川兄治头胀，性苦，已品。”她说罢将药递了过去，纤纤玉手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你呀，百草阁里就你最上心，也是得幸当初要了你。”

“姐姐过奖，份内的事。近来我身子越是温热，夏枯草是压不住了，可还有什么法子？”

大仙探手试她的额，惊道：“这发烧…你，到底怎么回事！虽然当时你被云霞染了人气，但怎至于直接侵了你的心！究竟是何事让你这般！”

她虽看不见，但也感觉到了大仙棱角分明的怒意，如今不可置否，终是要道明了。

那日她浮生偷得半日清闲，一路好兴致地游到了太阴殿外，心中自知那是天庭放置凡人灵魂的地方，正欲乘彩云离开，却感觉有股人气冲破太阴殿的禁界直向她飞来。她还不计反应，只觉灵台开始混沌，隐约有一位老人在哀求：“逝者已故，本不该留执念，知仙灵菩萨心肠，替我照看孤苦的孙儿吧！只此一求，弃去轮回，魂飞魄散知足了！”她默然，死后魂魄能归于天庭，想必也是一世积德行善之人罢，而天庭干涉人间，是会被行刑的.可胸口强烈的跳动又如此明了.那，帮此一回又何妨？不料，从许诺到现在，她仍没有去人间的法子，思绪如结，心中犹有重石，郁苦不得，才使人气侵心。连灵台明净也无能，心中世俗纷扰，是仙的大忌。

如今说出心事，她反倒舒心了：“姐姐既知缘由，替我解开心结可好？”

大仙皱眉：“你痴了？世俗执念这般重，不怕流放六界”

“不怕”。

“人间可不是个好地方，谎话连篇，尔虞我诈。你恐怕尚不能自保，如何应诺？”

“自有办法的，姐姐。”

“看你这痴相，真是烧得不轻！”

“那姐姐就当我烧糊涂了吧。”

大仙望着她，叹息：“只此破例。我会烧一柱越界香，你将在人间以凡人形态存在一年，一年后我将把你召回。记住，在此期间你的肉体不能受损，否则会受流放之罪。你去后尽快安顿好那孩子吧。”

罗帘后，软塌上，她已准备好.在一层层渡来的香味中，逐渐模糊了意识。

待她清醒后，耳边的嘈杂让她知自己已在人间，世俗人气的味道浓烈地呛进鼻腔，她猛地咳嗽起来。一声脆嫩的童声在她耳边响起：“大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倒在这里？”，这气息，熟悉不已，是他——老人的孙儿！她暗自惊喜，姐姐竞如此心细，直接让她与那孩子巧遇于此，甚好！她忙道：“你是你爺爷的旧友，曾托我来照顾你，请必信我”。“真的吗？姐姐，爷爷的朋友？！太好了，可…可，家里实在…”。她一愣，随后明了他的支吾，轻声安慰：“没事的，可安身就好。”那孩子又开心起来，牵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扶起，向家走去。

她感受到凛冽的寒意，周围是糯软的吴侬细语，这里是偏安一隅的江南小镇吧，是人间冬季吧，与天庭一成不变的温和相比如此明了。然而耳边抑扬顿挫的嬉闹声不绝于耳，行人带着欣喜匆匆擦肩而过，从一个故事走入另一个故事里，脚下的青石板凹凸不平是人间岁岁年年将历史踏进。她手里的温暖和身边鲜活的人情让她的心从未如此炽热，她的心跳从未如此狂烈。

她和他转过一座座石桥，穿过一条条街巷，脚步停下了。推开雕花的木门，踏了进去。即使看不见，在一阵摸索中，她也能感受到这孩子的贫苦，也不怪他爷爷那般执念，尚才五六岁童稚，孤身在世，又怎放心得下？

“姐姐，为什么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我答应你爷爷，是在他走后照料你，现来赴约，自然不曾见过。”

“那你从哪里来呢？”

“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呢？”

“远到有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

“姐姐会一直陪着我吗？”

“世间总有分离的，我不能永远陪着你，就像你爷爷一样。但在你身边我就会好好照料你，不负老人家之意。”

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一个瞎子竟说着要照料一个健全之人，怎么听都像是瞎扯。那孩子不说话，听声响是在炉灶那儿忙活去了。突然一个烤红薯放进她的手里：“姐姐你吃吧，红薯很香的。”她被突如其来的滚烫惊得缩手，红薯“啪”地掉落在地。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解释。大仙曾警告过她，不可吃人间有温度的食物，如果她还想回天庭的话。“姐姐…姐姐不能吃有温度的食物的，我…”小孩却扬起天真的脸问她：“姐姐发烧了吗？是不是发烧的人不吃药，就只能吃冰冷的食物？”她连忙点头，幸有开脱。只听小孩“扑哧”笑出声来：“姐姐也怕吃药，像小孩一样，真丢人！对了，爷爷说过，每个小孩都有天使守护，在他们最无助时会出现。姐姐替爷爷陪我，我就不孤单啦！那我要叫你发烧的天使姐姐！哈哈！”她也被逗乐，笑个不停。屋里，暖黄灯光下，两个人是一道影子。屋外，红灯笼在小巷尽头飘摇，零星渔火中载了离人愁的那叶扁舟，月光悠悠渡它走。又是一年，爆竹声声，白雪轻轻满枝头。

初春，她已在这个江南小镇出名了，精湛的医术令人称道。无论是什么恶疾，她只收微薄的钱，不为别的，她早已开始盘算着一年后的离开，希望镇里人都愿意收留小豆子，她才能走得安然。关于“小豆子”，是她觉得那孩子总是瘦瘦小小的，却整天瞎蹦瞎窜的，像粒滚来滚去的小黄豆，就这样叫到现在。“天使姐姐，我给你带了冷的米糕！”小豆子风风火火的跑进屋里，差点被石阶绊倒，吓得“哎哟”一声。她无奈地笑了，他一直都叫她“天使姐姐”，打死也不改口，一个名字罢了，她也不在意。不过，她总被取笑：“天使姐姐再不吃药，就要一直发烧，永远也吃不到热腾腾的梅扣肉和糖醋鱼！”

夕阳后又是晨曦，薄雾后又是明朗。时间是飞逝的她开始着手教小豆子中医，若她走了无人照看，好歹自己留门手艺，多少有口饭吃。小豆子不学，他说有姐姐就够了。她急得彻夜难安，他不学，她却无法开口说一年后的离别。不是没想过永遠留在人间，天庭倒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品药仙，大仙可会因私放之罪受难，是要受刑的，所以她终究要回去的。

“天使姐姐，今年大年三十，我们去西湖游玩吧，去看断桥残雪，爷爷生前最喜欢那里了。”

“罢了，就在小镇过年吧！”今年大年三十午夜一过，她就要离开，怎放心留小豆子独在西湖？

“你答应了，我就学医术，好好地学。”

两相权衡，她到底是应允了。那就退让一点吧！她要为他选择一条少些坎坷的路。

小豆子是伶俐的，也吃得苦，医术日日有进，镇里不少人对他颇负希望。她和他相伴走过三季，停在了今年的冬天。

“我告诉你哟，白素贞和许仙当年就是在断桥定下情缘的，那里还有座雷峰塔，听说曾经压了白素贞很多年……”小豆子激动地说着，这些都是爷爷讲给他听的，“不过，爷爷说，最爱的还是断桥的雪，雅致不张扬。”小豆子一边说一边把她的手越牵越紧，生怕她会突然和爷爷一样，消失不见。她微笑地听着，心中犹有猫挠，今儿个不知怎的，心绪难安，总觉得除了她的离开，还会再发生点什么。她第一次害怕眼前的黑暗，那么多年来明明已经习惯，现在又让她惶恐不已。不自知地，她开始越走越快，仿佛这样就可以逃离黑暗的囚笼。

“嘀————”

“姐姐快闪开呀！”

“啊——”

怎料想事态会这般？怎知命运会这般？她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着，终于握住了小豆子逐渐僵硬的手。泪未停歇，呜咽到无法出声，心口的跳动无时不刻在提醒她这是事实。

“姐姐，你好傻哦，车来了不知道闪开。对哦，你看不见，嘻嘻，不过还好我把你推开。我好困啊，是不是醒来是新年了…天使姐姐呀，我好想看到爷爷了…”

她泣不成声，一个劲的点头。

“发烧的天使姐姐一定要记着吃药，真的不苦的……”

她感受着怀中的温暖一点点被蚕食，瘦小的身躯蜷成一团，孑然一身，凋零在寒夜的血色里。

小豆子对她说，小镇南边春来桃花映江水，飞絮纷纷迷人眼；夏夜苍穹星河寥寥无边；秋日枫红菊黄草霜夜后白；冬里簌簌雪落江水如练……鲜活得似在昨日眼前，却已恍若若隔世生死永相别。

她喃喃在念，我们还有雪未看。

而再无人应，只有漫天白雪落在身边，说着“瑞雪兆丰年”，但他已无缘相看。

“孩子，快醒醒，该回来了。”大仙轻声呼唤她。

香已燃尽，她躺在百草阁的席上未睁眼，无言也无怨。

“斯人已逝，当是病中梦炉，把你烧得心智不全罢。”

她心跳不减，睫毛轻颤，有温热落下，轻轻道：“我也愿只是梦，恰是这个梦，怎这般动人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