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可求新,但人心要古
2017-06-05钟世华
钟世华
说起来很惭愧,同时也很庆幸,我是在与学生一起朗读《离骚》的过程中走近《离骚》的。
《离骚》对于一个并不熟悉它的现代中国人来说是难以接近的。它的语意比《诗经》还艰涩,生僻字比《诗经》还繁多,篇幅又那么长,洋洋洒洒400行。但是,当《离骚》中的生僻字在朗读中逐渐熟悉起来,艰涩的语意在心里逐渐明朗起来,句子的语气、韵律、味道在朗读中慢慢被把握住时,覆盖一部瑰丽长诗的千年陈苔就这样被拂开,《离骚》就离我们近了。
在一个修改错别字的练习中,有道题为“以身作‘责”,有个学生脱口而出:“责”要改成“正则”的“则”(语出《离骚》:名余曰正则兮)。而在另一个有关惜时的话题讨论中,一个学生张口即来:“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我是在读了余秋雨先生的《中国文脉》与《何谓文化》之后,坚决让学生朗读《离骚》的。对于中国“第一诗人”的第一诗,余先生在《何谓文化》中说:“离骚,对照着今译,至少通读两遍。”
诗要对照着今译阅读,这样的诗不多,除了《诗经》里面的一些,就是《楚辞》里以《离骚》为代表的那几首。这个话倒过来想:对照着今译也要阅读的诗,一定有阅读它的理由。
《离骚》独特的楚辞味道———譬如说“兮”字的反复介入,长短句式的相间,语意的一开一合,节奏的朗朗上口,可以作为它进入学生阅读的一条理由。与此同等重要的另一条理由在于它的内容。例如《离骚》的句子里布满了各种“人格”。我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好的《离骚》,这么多年来我们只喜欢里面的那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实际上除了求索不息的精神,《离骚》对于养成清白不染的人格、刚正不阿的人格、独立不羁的人格,都会有一些好处。《离骚》还能培养和发扬学生的想象力。《离骚》到了后半部分,是一个想象力四射的上古神话世界。同时《离骚》也是一部关于上古历史传说的简史,譬如说“伏羲与洛神”、“高辛与有娀”、“尧舜遵道”、“桀纣猖披”、“鲧死羽山”、“羿射封狐”,等等。
屈原写这个诗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疯癫,事实上思路十分清晰与开阔。他在这首“離歌”中离别家国,“回朕车以复路”,他要回到哪里去呢?他一连写下那么多古贤与上古美女,这些人都是他要上天入地寻访的对象。这很有趣:原来古人也在寻访古人。想来他当时并未想到“人心不古”这个词,但这种感触在他这里是很深刻的。“古”与“将来”一样,都处于现世之外,构成一种关于人心的理想。什么都可求新,但人心要古。总有人把保持人心的质朴与向善“俢姱”当成一种理想。鲁迅先生说,从对后世文学的影响来看,《楚辞》要大过《诗经》。我想补充说的是,从魏晋阮籍与嵇康的风骨,到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一直到《红楼梦》里的“质本洁来还洁去”,都看得到《离骚》大过《诗经》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关于“人心向古”的。此种人心向古,与世界向往将来,构成一种关于理想的力量抗衡。但实际上这又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当我们越来越靠近这个世界的将来,也就越来越接近这个世界的本质与初始。这样来看,科学创新,与人心向古,并非抗衡,而是并行,都是在“上下而求索”。几千年前,屈原在这样一条求索路上就敢以一敌众,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名有姓的特立独行的人,这几乎无从解释。那就将它看作有关古人的一种诗意。
所以———即使仅此也可以———说,要读古诗,要读《离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