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与策划林风眠“批斗会”
2017-06-05胡振郎吉岭魏松岩
胡振郎+吉岭+魏松岩
编者按:画坛巨匠林风眠,作为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和现代绘画的奠基人,其坚守融合中西绘画探索之路的独特价值,早已成为现代美术史浓墨重彩的一页,不断被发掘、被提及。同样,作为20世纪的同龄人,他饱受磨难而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颇受关注。自上世纪50年代起辞去杭州教职“隐居”上海的林风眠,在“文革”大潮中同样难逃厄运,继被抄家之后,1968年8月又莫名其妙地被污蔑为“特务”,身陷囹圄。长达五年的牢狱之灾,林风眠是如何度过的?他有没有机会和外人接触?有没有朋友设法营救过?这些细节在本期刊登的由胡振郎先生口述,吉岭、魏松岩撰稿的《我参与策划林风眠“批斗会”》一文中可以略窥究竟。
胡振郎先生系著名画家、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1963年自浙江美院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美协工作,负责联络及服务国画组会员。同年,美协组织林风眠、周碧初等画家组成写生队赴浙江金华写生。作为后勤保障人员的胡振郎首次和林风眠朝夕相处二十余天,林先生的和善、恬淡给青年胡振郎留下深刻印象,两人也由此结下情谊。1972年因为美协领导沈柔坚想念狱中老友的一声叹息,素来敬重林风眠先生的胡振郎冒险亲自探监林风眠,并策划以假借回单位接受批判之名暗中安排林先生与沈柔坚会面。下期本刊将继续刊登由胡振郎口述的《我陪林风眠先生写生》一文。
沈柔堅叹息说:“我很想念林风眠!”
“文革”期间,上海美协领导沈柔坚,在自己的问题澄清之后,有一桩心事始终放不下,他惦念着挚友林风眠。沈柔坚是福建诏安人,林先生出生在广东梅县。两人地域接近,语言相通,都讲闽南话,彼此感情深厚。一次,不知是随感而发,还是对我抱有期望,认为我能有些办法,沈柔坚叹息说:“我很想念林风眠!”
沈柔坚的这句话打动了我,为着“文革”中人与人之间的温暖真情,也是因为我自己很想去看看林先生。1963年我刚到美协,在会员工作部,为国画组会员服务。那年,美协组队去金华一带写生。金华是我家乡,写生地点是我的建议。蔡振华带队,我跟着做后勤,自此与林先生熟悉,有了接触。
沈柔坚说这话是1972年初。此时,要见到林先生并不容易。他在哪里呢?林先生处境凄凉,已经身陷囹圄,被关在蓬莱路的上海市第一看守所。
我第一次听到林先生入狱的消息时,非常意外。那次我陪同他去写生,前后相处三周多时间,朝夕相处的生活最能看出一个人的个性和品行。我印象中的林先生,很守规矩,为人小心。他内向,不怎么说话,甚至有些孤僻,自己不太主动联系人,待人稍嫌冷淡,对政治、对交际都没兴趣,不热衷。他唯独对艺术坚持、执着。后来我看到中国美院院长许江评价林风眠先生为“一只孤鹜”,觉得非常贴切。这样的个性,在解放初风起云涌的火热形势中,显得有些寂寞、不合群,却也不至于滋生麻烦,甚至到入狱。
有关林先生入狱的原因和背景,我所知道的非常有限,沈柔坚当时也不比我知道更多,据说最初林先生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被抄家入狱,直到预审,才知道自己的罪名被诬陷为“特务”。
我听说林先生在狱中受过苦,也听说傅雷先生与夫人的“文革”遭遇,令林先生伤心难过,精神上压力很大。他和傅先生早年留法时相识,是多年好友。林先生自己曾写过一首小诗,表达他狱中的境况和心情:“一夜西风,铁窗穿透,沉沉梦里钟声,诉不尽人间冤苦。”我们听闻,都唏嘘叹息。
“我想想办法,去看看
林先生。”
我尊重林先生,又有昔日相处的情分,如今,听到沈柔坚的叹息,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我都积极响应。我主动地说:“我想想办法,去看看林先生。”
沈柔坚眼睛一亮,很专注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期待,期待我说出具体办法。他可能没想到,真的可以有办法。
我接着说:“林先生现在牢里。到看守所看人,得有一封介绍信才行。有了介绍信,我才好以调查他为借口,去看看,了解他现在的情况。”沈柔坚听到我的想法,心里也一定很想去。我看着他的神情,能明白他的内心。但他不方便去,自己刚经历挨整的打击,不能再节外生枝,便嘱咐我小心从事。
我预先准备好一套说辞,找军宣队负责人说明情况,重点陈述探监的目的。还算顺利,没有多费口舌就拿到了介绍信。沈柔坚很高兴,他原本以为不会这么顺利,甚至根本办不到。
林先生是大画家,即便在狱中,也受关注,去探监,有一定的政治风险。另外,“文革”中,每个人的想法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时,很多罪名和批判的由头,经常凭空而降,莫名的,主观臆测的,牵强附会的比比皆是。多数人但求自保,希望平稳过日子,不愿冒险,不想给自己惹事。另外,看守所是什么地方?不是好地方。在一些人眼里,那是阴晦之地,会带来霉运,不愿和它扯上关系,哪怕是工作原因,能回避就回避。为见林先生,这些我并不介意。
虽然我不在乎,但是拿到介绍信后,我却在想,和谁一起去呢?按规定至少两个人,不允许单独行动。不久前我去闽南和北京取证沈柔坚的平反材料,也都是两三个人同行。
我想到了同一个部门的项宪文。他也是大学生,个人素质好,比我晚一年分配到美协工作。我信得过他,向组织说明,要他和我一起去。他基本听我的,这样我就能掌控全局,遇到意外情况也能按我的意愿处理。项宪文不光是我关系好的同事,后来还成为我的连襟。
那几天,我其他的事情都往后排,专心考虑探监林先生的事:到了看守所,说什么,怎么说,如何把要传达的意思暗示给他,怎么做才不会给林先生带来麻烦,也能保护好自己和小项……我一样一样尽量考虑周全。这期间,沈柔坚也过问过两次,他非常关注。
林先生叹苦道:“我连裤带都没有……”
我和小项是那天一早到的看守所。我们进门,盘查很严格。我交上介绍信,狱警十分认真地查看、登记,然后安排我们在接待室等候。
等了很久,我环顾接待室,一个小房间,中间放张小桌子,两把椅子,其他什么都没有。后来听到声响,人行走的声音,窸窸窣窣,由远而近,林先生被带进来。
这之前,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林先生了。乍看之下,很让我吃惊,虽然我有心理准备,知道他在牢里,好不到哪儿去,但实际情况还是出乎我意料,让我无比心酸。他人明显憔悴衰老,以前就很清瘦,但精气神还好,现在更加消瘦,颧骨和额头突出,有点弱不禁风。此时,林先生已过七十岁,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
我看着他落座。给他坐的椅子,是那种法庭上审判时,犯人所坐的椅子,圈起来的。我坐在对面,和林先生隔着桌,桌子不大,两个人很贴近,就是面对面了。我张口,先叫他一声“林先生”,他未及应答,已经开始低头拭泪。
我持有军宣队的介绍信,看守所并不安排人在旁监视,交谈环境比我预想中的宽松许多,来之前精心设想的一套说辞,没派上用场。但我之前不敢不多想,探监林先生机会难得,我必须考虑周全,设想到在严格监控的环境里,怎么把要说和要做的办到。错过这个时机,留下遗憾,后悔也没用。现在没人看着,对我更有利,我们谈话可以放开些。
我知道时间宝贵,开门见山。我说:“林先生,您受苦了,我们主要是来看看您。沈柔坚先生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您放心。沈先生心里也很想来看您,但是不方便。”
听了我这两句开场白,林先生点点头,神情舒缓了一些。他也很关心沈柔坚,一来两人感情好,彼此惦念;二来沈柔坚是新四军出身的老领导,资历深,有影响力,可以帮忙。沈柔坚自己的问题解决掉,等有时机,就好为他出力。他是美协的人,解决问题最终还是要靠组织上帮忙。
接着我们又简单谈了几句。我主要表达两点意思,情绪上安慰林先生,希望他更坚强,能度过眼前的艰难时光。另外,就是告诉他一些沈柔坚的具体情况,让他看到希望。我深知第二点对他更重要,林先生在上海孤苦无依,以前沈柔坚是他的保护神,很照顾他。现在他身处困境,唯一可依靠的也只有沈柔坚。心存希望,有了盼头,林先生在狱中才能把接下来的生活过下去。
果然,林先生非常关注沈柔坚的情况,听得特别仔细,问了好几个问题。之后他谈起自己的狱中生活。他说:“小胡,你看,我连裤带都没有,他们拿走了。”边说边作势掀起衣襟给我看。“我一天只能吃到两餐饭。他们一次次找我,提审我,还打我……”说着说着,林先生两行清泪又滚滚而下。
此时,他是“犯人”,我是美协工作人员。可是,自始至终,从一起写生到后来他远赴香港,林风眠先生都是令我肃然起敬的大师,就是在看守所里也一样。林先生比我年长39岁,是我的父辈,而且他1928年创建杭州国立艺术院,是我母校浙江美院的前身,我们又有师生之谊,我非常爱戴他。我听着他断断续续的描述,无比同情,心头酸楚,眼眶也红红的,差点落泪。我心想,“文革”前我陪林先生在汤溪村下生活,水稻专家陈双田安排我们住在农民家,我尚且担心林先生住不惯、吃不惯,哪里会想到他有今天的境遇。汤溪生活条件及人们待他的态度,比起这里来简直天壤之别,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我继续向林先生介绍了一些其他情况,有美协的,也有社会上的,都是他想知道的。林先生入狱以后,无法读书看报,闭目塞听,外面的很多讯息都不知道。他听我说外面的事情,流露出兴趣,偶尔插一两句话。
除了介绍情况,我想趁看守不在,明确说些话,鼓励他一定要坚持下去,却又语塞,毕竟是晚辈,不太好说。何况,身处“文革”之中,谁又能预测什么时候能结束,下一刻发生什么,以及林先生的命运何时能出现转机呢。
按规定,见面的时间不能长,我看林先生的情绪明显好起来,脸上有了点神采,马上和他商量下一步安排。
我说:“沈先生这次不能来看您,他没办法。但他很想念您,大家都想您,惦记着您。我们想找个借口,把您带出来,见一下面,您可愿意?”
他说:“好!”
我接着说:“只是要委屈您,要以批斗为借口。”
林先生回答:“好。”表示不介意,言简意赅,不啰嗦。又恢复成了我以前熟悉的样子。
我总是意犹未尽,想再多说几句安慰的话,奈何时间过得飞快。看守进门,催促我们离开。我匆匆结束和林先生的见面,急于回去向沈柔坚汇报,及安排林先生出来见面的事情。
临出门,我再回头看林先生的样子,心里又一阵难过。
走出接待室,我谢过狱警,简单寒暄两句,想多了解些看守所的情况。我说:“你们就给关押的人吃两顿饭啊?”那个狱警比较粗鲁,大概在这种专政地方待的,说话很不客气。他答:“吃那么多干嘛?整天关在里头,又不做事。吃两顿够了,上午十点,下午四点。”我特意又去看了看守所的厨房,看到林先生他们用的餐具。一个圆形饭盆,中间隔开,分成两个月牙形空间,一边盛饭,一边放菜。厨房里一口大锅正在做菜,师傅胡乱搅拌,马马虎虎,油盐不均,有的菜叶都没完全烧熟。我心想,老年人的肠胃怎么受得了。
这次见面时间有限,没有当面问及林先生入狱的原因,后来便再没机会听他亲口说明。多年间,关于林风眠先生入狱的背景较少听到一个准确详尽的说法,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以讹传讹,并不确切。我知道的是,他问题的源头在北京,当时他的案子由北京的专案组负责,几次提审他,也是北京来人。
一场装模作样的“批斗会”
我回来后,向沈柔坚汇报了林先生的狱中情况。沈柔坚一阵伤感,片刻后,才叹一口气。他很心疼古稀之年的这位老友。我向前走一步,问他:“你想见见林先生吗?”
沈柔坚答:“想啊,有啥办法吗?”
因为之前我已经和林先生通过气,有了默契,便说:“得再开一张介绍信。林风眠是美协的副主席,知名画家,有些问题只有他清楚,我们找这个借口,说要揭发批斗他一下,就能把林先生带出来,大家见上面。”
沈柔坚觉得主意好,很动心。我去看守所探监的成功,增加了他对后续安排的乐观。只是他还有两点忧虑:怕林先生不同意,又担心看守所那边能否放人?
我说:“林先生那边已经说好,他同意的。看守所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沈柔坚见我说得把握十足,马上让我接着去办。我入职美协后,一直在沈柔坚、蔡振华身边工作,办过不少具体事务。他比较信任我,有些事情喜欢找我帮忙,一般他交代完事情,不用说具体方法,我总能办好,他对我放心,对我的办事能力放心。
我一边安排召开所谓批斗林风眠的会议,一边策划去看守所接人。这时,美协里有几个人知道我去探监林风眠的事情了,他们也关心林先生,同情他。在美协,林先生资历深,却不倚老卖老。他与人交往少,也因此不生事,不得罪人,所以人缘不错。
开“批斗会”那天,我带着介绍信,代表美协去看守所接林先生,依然是两个人同去。事先已经沟通过,可是看守所多少不放心,要派人跟着,或者是有相关规定吧。来了两个狱警,荷枪实弹,毕竟林先生在“坐牢”。我不在乎这些形式,只要林先生回来一趟就好,让林先生出来走动走动,也让沈柔坚和他见上面。
一路上,我看林先生,他不说话,很顺从。林先生其实是个很老实、听话的人。
批斗会放在一楼会议厅,我们事先做了安排,既不能真斗,伤害到林先生,也不能露出破綻,给美协带来麻烦。林先生带到的时候,沈柔坚、吕蒙、蔡振华等一众关心他的人老早已在等候。大家假意开了二十分钟会,不痛不痒地批斗了一番,都很同情和担心林先生,不好说出来。
这样的会不能开太久,否则不真实,林先生身体也受不了。虽然我们都有点不舍,还是按事前向狱方的说明,很快让狱警将林先生带回去了。
他走后,大家又议论了几句,都是同情和关怀的话,会上不便说,现在都说出来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批斗会”是沈柔坚和我导演的一出假戏。
1972年冬,据说在周恩来总理的过问下,林先生的问题得到澄清,得以离开看守所。他和周总理留法时是“同学”,相互认识。
不久,林先生便去了香港,走时特意给我留下一张画和一封便笺信。据说他给其他好友都留了画。巴金先生收到的是一幅《鹭鸶图》,至今挂在武康路113号巴金故居的客厅中。吕蒙收到的是一幅《瓶花》,现藏于中华艺术宫。林风眠到香港后,一度化名“林琼”,给沈柔坚来过几封信。“文革”结束后,沈柔坚也专程去香港看望过老友。彼此堪称情深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