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时间的深处进发
2017-06-05徐成淼
徐成淼
一如它的名字那样,贵阳市郊的青岩镇,是一个有许多青色石头的地方。
走进青岩。从厚重的城门下走过,从高耸的牌坊下走过,目光在街旁的屋檐下停留,被那些散发出往事的气息的木屋所吸引,—种浓浓的家国之感便油然而生。是在这样一个僻远的古镇里,是在如此悠久的岁月中,写下的,是这样一些永远说不完的故事。
路上行人稀少,两旁的屋宇默默地立在那儿,宁静而安详。间或有几间小铺子,将几样传统的食品陈列在门口,为静静的街路增添了几分生气。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石板是灰的,是一种十分典雅的色调。要是能照此画下一幅水墨画就好了:两排木屋,中间一条石板路,路上走着三五行人,是蹇先艾笔下即将北上的学子,是石果小说中不期而至的儿子,是何士光笔下种包谷的老人;也许还有一个,那就是青年时候的我。
那么这就是时间了。时间原本是流动不居的,任何人也不能将它凝固,就是孔夫子,也只能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却忘记了宇宙的基本法则,一不小心,发出了“你真美呀,停留一下”的呼喊。为此他受到了严厉的惩戒,时间未能“停留”,他自己却成了魔鬼的奴隶。只有在这里,只有在这座青岩小镇,时间俨然被“凝固”了:凝固在古老的城楼上,凝固在巍峨的牌坊上,凝固在石板路和小木屋中。
到那些小巷去走一走吧。真不知道那些已然枯黑的苔藓,是从哪朝哪代开始萌发的;也不知道那些苍藤的长根,在时间的河床里扎得究竟有多深。长巷仄径,弯弯的石路上,印下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足迹;两旁用一片片石板砌就的垣墙,沉积着一层又一层岁月的留痕。前边拐角处是一座门,木门半开,看见里面精致的天井里,百姓们的家居生活,像历代—样地循序演进。老者,孩童,女人,还有后生;站着的,坐着的,走着的,干着事的和闲着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太阳下去了,月亮升了上来;人也就这样,在不尽的轮回中一代又—代地嬗递。
几百年中,多少人从这里走出,又有多少人向这里走来。是那位出名的进士吗?是那位出色的状元吗?书院,状元府,知名人物的故居,世纪伟人关注过的屋宇,每一处都在向人们讲述远去了的时间,每一处都在向人们讲述如烟的往事。遥想当年,在那座百岁牌坊竖起来的时候,这儿曾有过几多热闹;在那座节孝牌坊落成的时候,又有几多女子触景伤情。如今是辉煌也罢,伤感也罢,都已随时间的尘埃一一落定。当年日复一日的生活,已沉淀为历史,沉淀为传说;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发酵为供人叙说的遥远故事了。
小巷的尽头是一座古庙,古庙颓圮的院墙已经重砌,残损的檐顶和窗棂,也正在按原样修复。近旁的一株老树,正将午后的阳光筛落在凌乱的庭院里,空气中弥散着松脂和刨花的气息。只有木工的斧凿声,在扰乱小巷固有的静谧;阵风掠过,吹起一股木屑和微尘。门窗,帘栊,斗拱,上面雕着虫鱼花草、人物仕女,全都栩栩如生。就像把往事定格了,以便我们从容地去一一体认。置身于这样的场景中,我会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时间和空间。外面的世界正红尘万丈,而在这儿,我却一次次与往事遭遇。
我们就这样走向时间的深处,走向那些在当今显得格外珍贵和稀罕的事物。在尘嚣蜂起的今日,许多旧物都随世事的变异消失了。只在这个小镇里,时间的化石,还保存得如此清晰而完整。在这里,时间隧道是畅通的,我们可以沿着时光铺就的石阶,一步步走向历史,走向我们的先人,走向曾经有过的欢乐和伤痛。在这里,我们可以侧过耳朵,细细倾听他们当年的脉搏和呼吸,细细辨认他们的足迹和指纹。而且用我们的心,更切近地去体验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感叹和憧憬。
走过古庙,刚走完那堵灰黑的院墙,眼前突然一亮,是小巷走到了尽头。前面是新修的一条大路,有车,有人,有商号,有楼,也有冷饮车和小吃摊。一家音响铺子里,正播放着谢霆锋的新歌。两个摩登女郎从我面前走过,一阵木樨香型的香水味,在我的鼻根那儿缭绕不去。——这就是古往和今来的过渡,所谓生命,也就是过去和当下之间的这样一段距离。
那是一条长链,每一个链环都是一次偶然;每一个活着的生命个体,都是亿万次偶然链接而成的产物。那么我也一样,我是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的一次延续,是国家和民族的一支流脉。所以我总是由衷地尊重历史,在往事面前,我总是战战兢兢地满心虔敬。先人留下的一切,都值得我万分珍惜。因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我血管中流的正是他们的基因。正因为此,我们需要一条时间的隧道,以便用这条纽带,把我们与前人连接起来,把历史和现实连接起来,把昨天和今天连接起来。
青岩,就是这样的时间隧道的一处入口。
这样的小镇,如今已難得一见。
(责任编辑 李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