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寿宴

艾科

最近罹患眼疾，我向母亲撒娇说：“身体不适，您大寿那天，我就不回去了，儿子祝您健康长寿！”电话那端的母亲，似乎并未将自己七十大寿放在心上，她连声道：“身体是打拼的本钱，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家里无需挂念。”挂掉电话，我内心深处五味杂陈，瞬间氤氲起无限歉疚。

半小时后，远在杭州的弟弟打来电话兴师问罪：“老妈好不容易熬到七十大寿，身为长子的你，却不露面，这让外人作何感想呢？而且老妈听说你不回来了，心情大为失落。”

毋庸置疑，挂掉电话的那半个小时，母亲定是向弟弟倾诉来着。多年以来，电话成了她缓解思念的唯一媒介。在弟弟的盛怒之下，不管是囿于亲情礼道，还是人情世态，我只得克服困难，毅然回家。

母亲得知我要回来，早已乐不可支，她早早地起床，握着铁锨将通往公路的村道上，那落了一夜的积雪清除干净。我提着礼品刚刚下车，她就满脸笑容地迎来，一边嘘寒问暖，一边夸赞连连。关于母亲的寿宴，我和弟弟半年前就已达成了共识——摒弃掉村里那些铺张浪费的繁礼冗节，自家人在一起小聚即可，母亲对此毫无异议。

北方的深冬寒气逼人，全都安顿好之后，妻子和弟妹都不愿意下厨劳作，母亲也舍不得让任何人帮忙。她像打了鸡血一般，欢天喜地地下厨，不辞辛劳地做了满满一桌拿手好菜，犒劳远方归来、为她祝寿的儿女们。

此时，我和妻子拿出为母亲精心选购的衣服，示意她穿上试试，将儿女的孝心，实实在在地呈现给左邻右舍看，也让外人知道，她历尽艰辛培养的儿女，如今总算各自成才，衣锦还乡。见此情形，弟弟和弟妹也拿出购买的保健品，滔滔不绝地告诉母亲该怎么服用。母亲像供养“祖宗”一般，将所有饭菜都端上了桌，笑道：“你们能回来看我，我就十分高興了，干啥还花冤枉钱？东西我先收下，衣服明天再穿，保健品改天再吃，以后不准再买了。”母亲将儿女们送的寿礼，放在了衣橱的最里层，然后招呼全家围拢就坐，享用美食。霎时间，清寂的青砖瓦房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景徐徐上演。母亲一边给孙子孙女夹菜，一边看着我们这些业已大腹便便的孩子们，相互吹捧着夸耀外面的花花世界，喜悦之情袭上了眉梢。

酒足饭饱之后，母亲厉声喝止住正欲收拾碗筷的妻子：“别动，赶紧去看电视吧，乡下水寒，不要把手冻坏了。”妻子与我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在母亲的推搡下，溜进了卧室里的电视机前。农村电视播的都是地方小台，节目粗糙乏味，广告充斥荧屏，妻子顿觉无聊，便拿出手机，将母亲劳作的场景，拍了一段微视频，发到了朋友圈，十分钟内获得众多点赞。

第二天，母亲做好了一大桌早餐，挨个喊贪睡的我们起来吃饭。我发现母亲依旧未穿我给她买的新衣服，不禁火冒三丈：“今天是您七十大寿，给您买的新衣服不穿，放在那里干嘛呀？”刚洗完脸的弟弟也随声附和，说母亲有福不知道享，有罪全部她受，该省的省，不该省的也省，一辈子省吃俭用，也没见大富大贵。

母亲颤巍巍地解释：“不是不穿，是怕厨房油烟弄脏了衣服，等走亲戚时再穿也不迟，走亲戚不用干活，不会弄脏。”性格刚烈的弟弟怒目圆睁：“您一年到头能走几回亲戚？老家湿气大，再好的衣服也会放坏的。”面对两个儿子劈头盖脸地怨怼，母亲像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母亲的这次寿宴在平平淡淡中过去了，如微风拂过水面，几近了无痕迹。

寿宴第二天，她送我和弟弟两家人返城，并在我们的絮叨与不耐中，将我们兄弟二人车子的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抵达小区地下车库打开后备箱，我看到了核桃、咸菜、鸡蛋、青菜、煎饼、花生、大蒜、面粉、红薯……俨然菜市场一般，五花八门，林林总总。这些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农产品，像是营养均衡的满汉全席，渗透着母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汗水。

妻子惊奇地翻捡着琳琅满目的“舶來品”说：“老妈太给力了，昨晚我只是随口一提，说想吃她摊的煎饼了，她就真的连夜给我们做好让我们带过来了。”妻子的喟叹言犹在耳，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母亲与我们依依道别时的场景——她噙住泪水，坚决不让孩子们看到她满心的不舍与孤独和伤悲。好像，她是穿了我们给她买的那件紫红色大衣前来送行的，只是我们急着告别那个贫瘠酷寒的乡村，渴盼立即回到人流涌动的都市，没人在意母亲穿上新衣是否得体；更不知道，弟弟车子后备箱有限的空间里，装了多少母亲无限的浓浓牵挂。

在给母亲过寿的两天时间里，原本是寿星的她，却不辞劳作，任劳任怨，给我们这些行色匆匆的儿女，做了两天的免费保姆。想来，实在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