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不朽的军团”：纪念仪式的发明与爱国主义精神的传承

马强

在俄罗斯，5月9日是一个重要的纪念日——“胜利日”，这是苏联红军和苏维埃人民战胜德国法西斯取得伟大卫国战争胜利的日子。苏联解体后，与其他苏维埃节日的命运不同，“胜利日”在俄罗斯被保留了下来，仍为法定假日。每逢胜利日，俄罗斯的各英雄城市和战争光荣城市都会举行阅兵，展示武装力量；参战老兵身着戎装在这一天聚会、游行；人们向无名烈士纪念碑献上红色的石竹花，缅怀先烈；晚上有胜利日文艺演出，璀璨绚烂的烟花将庆祝活动推向高潮。近年来，在胜利日又出现了一项新的纪念仪式——“不朽的军团”游行。人们手持标牌，上边贴着卫国战争参战亲人的肖像，在城市和乡村的主要街道上行进。参加游行的人与亲人的肖像共同组成了“不朽的军团”，在这样的一个时空里，几代人组成的军团共享卫国战争胜利带来的荣光，为国牺牲的精神、爱国主义精神和强国主义意识在代际之間传承。

传承爱国主义精神的创新性纪念仪式

“不朽的军团”的创意始于2011年。托木斯克市的三位记者发现，卫国战争的参战老兵很多已经故去，在世的也年事已高，能参加胜利日游行的已越来越少。他们认为，捍卫国家自由的英雄们应该出现在胜利日庆典上。一个苏联时代的传统启发了他们，当时，人们拿着自己亲人的照片去烈士纪念碑祭奠，在胜利日庆典中也有人手持亲人照片参加游行。2012年5月9日，这个苏联时代的传统有了新的表达方式，在这三位记者的呼吁下（也获得了当地电视台的支持），在托木斯克市的主要大街上出现了市民的游行队伍，人们高举着参加过卫国战争的亲人的照片行进，组织者将此次游行取名为“不朽的军团”。这次游行共有6000多人参加，他们举起的肖像超过2000幅。托木斯克市的“不朽的军团”游行活动引起了广泛关注，在地方和联邦媒体的宣传下，“不朽的军团”作为传承爱国主义精神的创新性纪念仪式获得了广泛的认同，如燎原的星火点燃了全国乃至邻国民众的热情。2013年的胜利日，有120个城市和地区举行了“不朽的军团”游行，不仅包括了俄罗斯很多的大城市，还包括乌克兰、哈萨克斯坦和以色列的一些城市。2014年，举行“不朽的军团”游行的城市、地区规模进一步扩大，增至500个，遍布7个国家。

2014年1月，“不朽的军团”正式注册为社会运动，作为社会组织的一种，“不朽的军团”社会运动确立了如下原则：“不朽的军团”是非商业的、非政治的和非政府的公民创新性运动。“不朽的军团”游行的成功实践，使得该社会运动吸引了众多的社会组织和公民加入，他们作为协调人在各个城市和地区组织“不朽的军团”游行。“不朽的军团”的迅速发展引起了俄罗斯联邦和地方政府的关注。2014年5月，“不朽的军团”社会运动的代表与管理胜利日庆典的官方组织“胜利”委员会接洽。“胜利”委员会将“不朽的军团”视为“历史—爱国主义”运动的一部分，要求协助各地政府规范“不朽的军团”游行活动的同时，将“不朽的军团”列入2015年“全俄纪念伟大的卫国战争70周年的庆祝活动”之一。

2014年，“不朽的军团”在莫斯科的协调人泽姆佐夫自立门户，成立了相似的社会组织“不朽的军团—莫斯科”。在2015年胜利日即将到来之际，“不朽的军团—莫斯科”、全俄人民阵线和俄罗斯联邦社会院共同递交了在莫斯科红场上举行“不朽的军团”游行的申请，并获得通过。2015年5月9日，“不朽的军团”首次出现在红场阅兵仪式上，此次游行规模空前，原本计划有15万人参加，实际上共有50万人参加了游行，远远超出计划人数，国家为这次游行拨付了700万卢布的预算。俄罗斯总统普京手举带有父亲照片的标牌，加入了“不朽的军团”队列，游行队伍从白俄罗斯广场一直行进至克林姆林宫。值得一提的是，当天莫斯科“不朽的军团”游行中，还出现了毛泽东、刘少奇、朱德、毛岸英等七位参加过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苏联卫国战争的中国人的照片，他们的后辈高举贴有他们照片的标牌，经过了红场。

亲历“不朽的军团”游行

除了全城规模的“不朽的军团”游行，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形式，各个学校也都会组织游行。2016年，我有幸在位于俄罗斯顿河畔罗斯托夫市的顿河国立技术大学观摩了一次“不朽的军团”游行。为了不与胜利日的游行冲突，技术大学的“不朽的军团”游行在5月4日举行。学校的主楼前悬挂着巨型的背景板，由五星、战刀、步枪和镰刀、锤子标志组成的卫国战争勋章格外醒目，飘逸的“格奥尔吉带”衬托着勋章。红黑相间的“格奥尔吉带”以圣格奥尔吉（Георгий Победоносец，东正教圣徒，被尊为“常胜者”）命名，象征着战争胜利的喜悦和荣光。如今，“格奥尔吉带”被做成飘带，成为胜利日的象征。胜利日前后，很多组织都会在街头、公园免费发放这种飘带。胜利日当天，几乎每个人都会佩戴格奥尔吉飘带。主楼前搭建了大舞台，不停地播放着爱国歌曲。游行队伍在校长的带领下从主楼前出发，经过教学区、宿舍区、大学生公园、卫国战争纪念碑、教堂，再回到主楼前。老师和学生们举着先辈们的照片聚集在胜利日的旗帜下，教师和学生代表、参战老兵、神父和校长纷纷上台讲话，赞颂伟大的卫国战争，尤其是对浴血奋战的参战老兵表达敬意。最后，写着参战老兵名字的红色旗帜在青年人中间传递，将整个仪式推向高潮。熟悉的《喀秋莎》乐曲响起，青年们的情绪瞬间被点燃，国旗、州旗、校旗摇动飘舞，“乌拉”之声不绝于耳。这次仪式感很强的“不朽的军团”游行是由学校组织的，每个系、每个班都要派代表参加。学校里的各种青年组织、志愿者组织、政党组织的青年工作部和教会青年团体发挥了重要的组织和协调作用。

一名大学生告诉我，他还要参加5月9日全市规模的“不朽的军团”游行，不仅是大学生，很多中学也被分配了任务，每个学校都要组织人去。我的一位朋友在政府部门工作，胜利日当天，她正在读九年级的女儿要参加“不朽的军团”游行，她帮助女儿在统一的标牌上贴上自己父亲的照片，并写上其生卒年代。朋友的父亲曾是一名炮兵，参加了保卫列宁格勒的战斗。她很高兴，女儿将举着外祖父的照片在“不朽的军团”的行列里行进。朋友对我说：“西方总把我们‘不朽的军团游行和政治联系起来，有的西方记者甚至说，很多卫国战争老兵的照片都是假的，很多人在游行完直接把标牌扔掉。现在，我们的内务部门严格审核每一名老兵的身份信息，我们的信息都是真实的，作为后辈，我们对参战老兵极为尊重。我们还设立了网站，每个家庭都可以在上边书写家里参战英雄的历史。”从2012年开始，“不朽的军团编年史”网站设立，至2016年，该网站已经收录了35万条个人的英雄史。在这个虚拟的空间里，个人的生命史与国家的命运交织在一起。

“光荣是俄罗斯民族的摇篮，而胜利则是它的信使”

卫国战争的记忆深深地扎根在俄罗斯民众的心中。谈起卫国战争，最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便是“每一个俄罗斯家庭都有亲人在战场上牺牲”。俄罗斯家庭有摆放家庭成员照片的习惯，全家人的照片镶在一个镜框里，挂在圣像角边。几乎所有家庭的相框里都有身着戎装年轻人的照片，他们是身赴战场出生入死的英雄，如同圣像角上的圣徒一样，守护着家庭的荣誉与尊严。在东正教信仰中，人的灵魂是不死不灭的，“不朽的军团”也具有这样的理念，在民众的心中，为国而战的军团灵魂不朽。在“不朽的军团”仪式空间里，年轻一代举着先辈的照片，仿佛与他们为国而战的军团灵魂同在。我去过俄罗斯的很多城市和村庄，几乎每到一处都能看到卫国战争烈士纪念碑。在我的调查地沃罗涅日州塞硕夫卡村，教堂边上便是卫国战争纪念碑，烈士墙上铭刻着该村在战场上牺牲的467位烈士的名字，烈士墙边是巨大的红军士兵守护母亲和儿童的雕像。村子里经历过战争的老人特别爱讲卫国战争中的故事，在他们的故事里，卫国战争时期是一段苦难却英雄辈出的岁月，苏联红军和《壮士歌》（俄罗斯歌颂英雄和勇士的民间口头创作）里的英雄一样在历经痛苦与磨难之后赶走了德国法西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每到胜利日，村里的老红军们最爱穿上军装，胸前挂满勋章，在烈士纪念碑前集会。

卫国战争胜利距今已72年，但关于伟大的卫国战争的记忆却并未因此消逝。节日庆典、纪念仪式和纪念物等通过爱国主义教育活动和媒体传播让卫国战争胜利成为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俄罗斯政府从2001年开始便实行“俄罗斯公民爱国主义教育规划”，2016年，俄罗斯政府出台了新的爱国主义教育规划（2016?2020），这已是第四个五年规划。与苏联时期动员型的爱国主义教育运动不同，当代俄罗斯的爱国主义教育更注重培养公民的积极性。目前全俄有2.2万个爱国主义社会团体、俱乐部和中心，在78个联邦主体都建立了军事—爱国主义教育中心和青年的军事俱乐部。“不朽的军团”正是在社会团体组织下的公民积极性的创举，因其爱国主义教育功能和意义而获得了联邦政府与地方自治政权的支持。

俄国历史学家卡拉姆津曾说过：“我们不需要像希腊人和罗马人那样去寻找神话和传说，以提升我们起源的优越感：光荣是俄罗斯民族的摇篮，而胜利则是它的信使。”国家的凝聚力在共同历史的关键事件（如战争）中形成，战争的胜利是国家神话叙事的最好素材，也是社会团结的粘合剂。“不朽的军团”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的，作为新仪式的发明，“不朽的军团”传承卫国战争的记忆、铸造爱国主义精神、培育公民的自豪感和荣誉感，这对于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国家认同、社会团结极为重要。在胜利日，在“不朽的军团”游行中，每一个公民可以不分民族、信仰和政治派别都加入进来，为祖国的胜利庆祝。“不朽的军团”作为纪念卫国战争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纪念仪式，影响力远超俄罗斯的疆界。在后苏联空间，在原社会主义阵營国家，在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国家，都有“不朽的军团”游行活动。这已经成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社会运动，在2016年的胜利日，“不朽的军团”游行已经拓展到了64个国家和地区。据“不朽的军团”组织透露的消息，2017年举行“不朽的军团”游行的范围进一步扩大。

“不朽的军团”从草根的社会运动发展成为被国家承认的爱国主义教育活动，从单纯的胜利日庆祝仪式发展成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庆典。在“不朽的军团”运动实践中，国家巧妙地引导了社会积极性，将民众对亲人的哀思转化成为对爱国主义精神的颂扬。社会运动“不朽的军团”通过成为爱国主义运动才获得了政治合法性，获得国家支持，得以突飞猛进地发展。国家权力与社会领域之间形成“共谋”的关系，社会积极性和政治合法性、稳定性在“不朽的军团”这个仪式空间实现平衡和互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