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崇年:瓷器与文化
2017-06-01艾江涛
艾江涛
道器兼重。不能空说文化,得对应到瓷器;也不能就瓷器论瓷器,那是陶瓷专家的事情。
历史学家阎崇年,最初选择明清历史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部分原因正是由于明清历史文物多半集中在北京。“历史,一个文,一个物”,在过去60年间,关于明清历史的图书档案资料,翻得太多了,阎崇年开始将关注点转移到器物层面。
转移的契机,是2010~2012年《大故宫》前三部的研究和写作,以及随后在“百家讲坛”的讲述。那段时间,阎崇年频繁出入故宫研究宫廷建筑与器物,用他一次答记者的话说,从小到现在他去了怎么也有1000次以上。在对器物的不断观摩与研究中,瓷器逐渐进入了他的视野:“器物里头,家具,老百姓一般不能搬到自己家里;丝绸,过两三百年基本就不行了;只有瓷器,1000年光彩如新。2007年,南宋初年沉船‘南海一号打捞出水的时候,里面有的瓷器还和新的一样。”
不仅如此。深入接触瓷器后,阎崇年感受到瓷器不仅包含文化、艺术、哲学,本身还蕴藏着一部中外交流史。不用说路易十四和华盛顿这样的瓷器发烧友,让他吃惊的是,在非洲竟然也有整扇的用元青花碎片作为装饰的大门。
阎崇年的这些思考与研究,最终汇集为著作《御窑千年》及近期在“百家讲坛”播出的同名讲座。作为对“重道轻器、厚理薄技”文化传统的反向思考回应,阎崇年选取了代表瓷器最高技术水平和艺术水准,最大投资和最高管理水平的御窑为研究和写作重点,试图换个角度看历史,“从文化看瓷器,从瓷器看文化”。
三联生活周刊:与之前的历史研究相比,从瓷器的角度切入,有什么不一样的体会与发现?
阎崇年:从文献准备来说,这段历史我还大体了解,器物方面,我需要补补课。我大概看了100多本与瓷器有关的书,还有许多相关资料。一边学习一边写,我的心态是先做一个瓷器艺术的欣赏者,文化的学习者,然后把心得与大家分享。
从文化看瓷器,是从宏观到微观,从瓷器看文化,是从微观到宏观,两种视角都有。我举一个例子,明朝洪武年间的瓷器尚“红”,搞瓷器的专家只讲怎么红,没有更多解释。其实,皇帝的性格爱好、文化素养与御窑瓷器有直接关系。朱元璋为什么喜欢红色?就像我在书里分析过的,有几个原因:如因为他是红巾军,喜欢红色;另外他采纳大臣意见,“历代异尚。夏黑,商白,周赤,秦黑,汉赤,唐服饰黄、旗帜赤。今国家承元之后,取法周、汉、唐、宋,服饰所尚,于赤为宜”,定红色为国色。这中间还闹过一个笑话。永乐帝继位之后,汉大臣穿红色衣服,部分原蒙古大臣穿白色衣服上朝。汉人办丧事时才穿白衣,旁边人赶紧说:新朝尚红,得换成红色。
再比如,我分析明朝成化年间的瓷器特点,鸡缸杯为什么那么小,色彩带有女人味?成化斗彩鸡缸杯,一个小,一个薄,一个艳,还有一个俏,一个趣,特别是画面有三只小鸡依偎母鸡,比较偏女性特点。我注意到成化帝朱见深的六个苦难,他在心灵上需要依赖,这时候比他大17岁的宫女万氏就照顾她,两人产生感情,皇帝后来把她纳为贵妃,这段经历影响到御窑瓷器。
过去我们的历史,太概念化了,容易盖掉细节。历史本来是丰富生动的,我们要把这些生动的东西揭示出来。
三联生活周刊:我的一个阅读体会,一个时代的审美与文化特征会明显反映于瓷器,比如宋人尚简,瓷器主要为纯色的单一颜色。能否從美学或文化角度,梳理一下这条线索?
阎崇年:有美学原因,也有文化原因。瓷器是中国发明的,开始就是陶,拿泥弄一下,拿火一烧就硬了。民国时候包括我们小时候,家里还用陶碗。由于技术和艺术等原因,开始时烧不出颜色,烧不出花来。
我们现在知道,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彩绘瓷器就是元青花。元朝之前,唐三彩不是瓷,是陶。唐代法门寺出土的秘色瓷是单色的。之前瓷器上产生的特殊颜色,属于“窑变”,掌握不了规律,想再烧那种颜色,烧不出来。
我写作前看其他先生关于唐宋以来瓷器史的著作,一个疑问就是,我们为什么特别强调元青花?从全世界来看,元青花都是一个划时代的创新,首次出现彩绘瓷器。为什么到元代才出现这个技艺?因为好的颜料在西亚,蒙元时期带来的文化交流,把西亚一种叫“钴”(译名为“苏麻离青”)的矿物质颜料带过来,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到了明朝,又创新了。明代以后,能做红颜色等多种颜色釉的瓷器了,明代成化年间出现了“斗彩”,万历年间出现了五彩,实际不止五种颜色。清朝又出现了“珐琅彩”,之后又出了“粉彩”。一个个创新,把艺术与文化往前推进了一个时代。
三联生活周刊:是否这种颜色的丰富,便代表着技艺的逐步进化?
阎崇年:对,每一步都是一个大的创新。比如“斗彩”的特点,就是釉上彩和釉下彩的结合。因为颜料随温度变化不一样,斗彩是在一个白色的胚上,先画蓝颜色,放到炉里在1300℃下烧成。再画其他颜色,再放到窑里以600℃~800℃的温度烧,就把其他颜色烧出来了。“粉彩”是用一种叫玻璃白的材料涂到瓷胎上,涂了之后再在上面画画。粉彩的瓷器,质地更加细腻,颜色更加粉艳。
珐琅瓷器在清朝康熙年间开始烧成,雍正乾隆年间达到极致。珐琅是一种特殊的矿物颜料,开始有几种,后来发展到37种,光绿色就有深绿、浅绿、嫩绿等等。珐琅瓷器,瓷胎先在景德镇做好后,再运到皇宫内务府造办处,由宫廷画匠绘画,在宫里低温烧造。为什么不在景德镇做?珐琅彩原料开始是进口的,价钱贵,数量少,珐琅瓷器,实际上是中央与地方的工匠、艺术家与管理者的集体智慧结晶。
三联生活周刊:反过来看,瓷器本身如何体现那个时代的文化特点?
阎崇年:瓷器折射时代变迁,王朝兴旺和没落的时候,瓷器是不一样的。你看清宣统最后一个瓷器,就成这样了,打死也烧不出乾隆时期那样的瓷器。只有王朝鼎盛,经费可以支撑,文化达到高峰,才能烧出乾隆朝那样集历代陶瓷技艺大成的“瓷母”。与明朝时的一个罐子相比,乾隆的蛐蛐罐,完全模仿了他青年时期的诗集《乐善堂全集》带织锦的线装书函,上面还有仿石质拱形纽印章和圆形印泥盒,里面则是虫食槽和可以发出叫声的孔洞等机关,本来是一个喂养鸣虫的笼子,创烧成一件既能养鸣虫,又能做文房陈设的精美瓷器。历代的蝈蝈笼都是圆的,怎么想到这儿了?独出心裁,这就是创新啊。
总结起来,乾隆朝瓷器的特点是“华缛”。乾隆时期,国家富了,钱库里钱花不完,又太平不打仗,变着法儿玩。特别是瓷母最难,我给它一层层分析,一共分析了16层纹饰。这件瓷器是12面开光,每面都要设计,出一点问题都前功尽弃。
历史学家阎崇年与他的著作《御窑千年》
康熙朝瓷器的特点,是“恢弘博大”。用《清史稿》的话说,康熙帝“虽曰守成,实同开创焉”。在太祖、太宗、顺治三朝基业的基础上,康熙把中原完全巩固下来,同时开疆拓土,让清朝变成一个疆域达120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帝国。这么一个人物,在瓷器上怎么反映他的特点,我总结了两个字“恢弘”。康熙朝的瓷器,我们就拿青花万寿尊来说,上面写了1万个寿字,而且没有一个雷同。除非社会安定的盛世,才能有这种自信。朝不保夕的时候,哪能考虑到这些细节?
雍正朝瓷器的特点两个字:雅致。细致到什么程度?比如这一对瓷胎画珐琅柳燕图碗,这叫双栖,两只燕子相互关照,好像在说话。底下那個碗上是一只燕子啊,怎么双栖呢?原来它在回望另一只燕子,等它叼了食往回飞,那只燕子没有画出来,一明一隐。说起雍正的雅,我在书里讲了一个故事。雍正三年(1725)北京景山内的关帝庙要塑像,关帝衣服上有褶没褶他都关注到了,康熙不会管这些事情。再比如雍正时期的一件青花釉里红松竹梅纹梅瓶,仔细观看竹叶,原来画里藏着一首五言绝句:“竹有擎天势,苍松耐岁寒。梅花魁万卉,三友四时欢。”这种在传统文化中强调士人风骨的内容,属于比较鼎盛上升的时代。
与之相比,江西高安出土的一件窖藏元青花高足杯(共九件),其中一件杯内底以青花料书写草书“人生百年长在醉,算来三万六千场”,很显然,这是元朝末年贵族、官员醉生梦死、享乐至上的世风在瓷器艺术上的体现。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书中特别分析了每个时代的御窑管理政策,请简单梳理一下其重要发展节点对瓷器的影响?
阎崇年:我这本书从三个方面来谈论御窑瓷器:第一是宏观层面,看大文化,了解元青花,必须了解草原文化,了解成吉思汗和他的四大汗国;第二是中观层面,光有大的文化还不行,还得了解管理制度、官员的修养与道德品质;第三才是微观层面,回到工匠和瓷器本身。
北宋景德元年(1004),真宗帝用皇帝年号设立“景德镇”,是陶瓷史上一个很大的变化。瓷器烧造引起了朝廷的重视。随后设瓷窑博易务,看起来就是一个专门负责陶瓷贸易和税务的机构,但这是开创性的,说明陶瓷产业形成一定规模了,而且国家通过这个机构,能摸清陶瓷业的家底了,窑的数量及产量都登记在案。到元朝有了浮梁磁局,从国家层面集中和强化对制瓷的管理,并奉御董造。浮梁磁局的职责是掌管宫廷、官府瓷器的烧造等事务。到明朝就更具体了,设立御器厂,这既是皇家管理机构,又是御器生产窑厂。
就像我在书里提到的,“御窑”烧造的瓷器,全部属于宫廷。遵照皇帝旨意,宫廷发放官样,御窑照样生产,产品严格验收,入选瓷器运送皇宫,落选瓷器打碎掩埋。总之,御窑从官样、烧成、使用、保管以及落选瓷器处理,都由皇宫严格掌控,集中了全国优秀的陶瓷工匠。有朝廷特设的画局,负责设计瓷器纹样,又垄断优质原料,花费大量银两烧制精美的御制瓷器。
清朝改为御窑厂,管理制度具体了,定额、核算、验收,每道工序上升到理论,都要照此来做。还包括监陶官员的派遣。凡是强盛王朝,监陶官员都很强势,比如康熙时候郎窑的郎廷极,雍正年窑的年希尧,乾隆唐窑的唐英,这些人又懂技艺,又懂政治,还懂业务,且有修养。唐英事陶44年,而且一点也不贪,提出与窑工同吃同住同作同息的“四同”,并以“真清真白阶前雪,奇富奇贫架上书”自诩。
三联生活周刊:御窑与民窑的关系是什么?
阎崇年:最开始都是民窑,政府去民间采购。后来发现不能完全保证,没法投资、直接监督,有时候你需要100个碗,没烧出来也没采购上来,后来就设御窑,直接供应皇家。
凡是烧制官府需要瓷器的,就属于官窑。御窑由内务府直接管理,主要供皇家使用。瓷器太复杂了,各时代各地区的民窑都很多,因为这本书不是瓷器史,无法一一涉及,我只能以最能代表那一时代水平的御窑,作为写作重点。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书的最后部分特别写了瓷器交流的陆海通路,这条瓷器之路有何特殊意义?
阎崇年:中国古代著名的丝绸之路,实际上也是瓷器之路,而且与今天的“一带一路”基本上是重合的,因此今天我们重温御窑千年的历史,回望古老而有生机的瓷器之路,对于理解“一带一路”这一关系国家未来和民族发展的重大问题,是很有裨益的。因此我在这个系列讲座和同名书中,专门讲述了“瓷器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