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大又小的孤独
2017-06-01俞冰夏
俞冰夏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被誉为天才作家,1993年凭借长篇小说《无尽的玩笑》获得麦克阿瑟天才奖。《所谓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收录了他的七篇非虚构作品。
旋风谷的衍生运动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生在一个美国学术家庭,父亲詹姆斯·唐纳德·华莱士是伊利诺伊大学的哲学教授,在道德哲学领域颇有建树,母亲萨利·福斯特·华莱士是社区大学的英语作文教授,对纠正别人的语法错误有种执念。华莱士长在伊利诺伊大学周围的乡村,这地方的特点是一马平川,因此常年狂风大作,这种地理环境视觉上毫无立体感,触觉上却有惊心动魄的三维感(想象我们小时候看过的3D电影)。家乡的地貌无疑对这位美国作家心理上有一定的影响,回到东部丘陵地带上大学后,他发现自己的微积分知识是从地理当中推断出来的,好像他在《旋风谷的衍生运动》里所写:“在知道无限小的符号代表铁轨,积分是一种图式之前,我仅靠肉眼观察就可以在这些宽曲线边上发现天地相接处的一块区域。”同样来自中西部大平原的同代作家乔纳森·弗兰岑受这种地貌的影响要字面意义上得多。我在某场饭局上听一个美国学者说,弗兰岑“尽己所能让别人高兴,因为他对与人交往中会引起的任何波澜深感恐惧”。
华莱士不一样,他是个偏执型人格。“我知道为何我长大后仍旧心神不宁。于我而言,龙卷风就是圣容的显现。它们就如同许多强风那样,成了对平原Z坐标的微微延伸,将我们从欧几里得平面式的犁沟、公路、轴线和方格中拉升起来。”
不管你信不信,华莱士把自己早年作为青少年网球选手的成功归于他对风向的研究和数学才华,他认为自己的网球技术是“借力”。十几岁的华莱士已经形成了用自己一个人的脑子解决一切问题的本能,并面对了自己一个人的脑子解决不了一切问题的失望(发育关过后,更健壮的力量型选手轻易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我不知道为什么中文版的《所谓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完全打乱了原书的顺序,或者这种新的顺序意味着什么。在我看来,这本散文集从《旋风谷的衍生运动》开始是最自然的,这是观看作为作家的华莱士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比如他惊人的词汇量)又令人倍感烦躁(他长得要人命的句子,或者龙卷风一般的多维度自恋)之复杂人格的第一扇窗口。这是一个习惯性解构一切的人。我说一切,是真的一切,这一点并不一定讨人喜欢。
电视和美国小说
《所谓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收录了华莱士职业生涯早期,也就是长篇巨著《无尽的玩笑》出版之前最重要也最被广为引用的一篇评论文章。中文版译者将其译为《众目窥一:电视和美国小说》。这篇文章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美国文化进行了某种有点残酷的诊断性解构。文章的标题把美国国徽上的标语——拉丁文“合众为一”——颠倒成了“合一为众”,意在表达每个美国个体互不知晓却连成一片的孤独。把我们政治话语里常见的“万众一心”换成“万心一众”,大抵是差不多的意思。中文版的译法我觉得也很有意思,字面意义上接近这篇文章的一部分与电视瘾有关的论点,但与此同时好像是对我们自己语境下“众目睽睽”的一种反讽,把中国式个人对他人所组成的集体之关注的关注反向投射到了个人身上。
华莱士自己是个电视瘾很重的人,像我们很多人一样,对此充满焦虑,在他日后的小说《无尽的玩笑》里电视瘾被作为重要的主题探索,这篇文章无疑是小说的衍生品。《众目窥一》之所以重要不仅因为它通过一种极为独特的方法论,把当代小说与电视瘾联系在了一起,还因为它彻底解构了美国式的“反讽”,且尝试寻找一种新的、摆脱全民孤独、摆脱把反讽作为内陷式防守策略的小说写作方法。今天看来这有点难以理解,尤其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毕竟我们刚学会(或者刚开始学习)用讥(反)讽和无止尽的戏谑段子武装自己,而美国文化在互联网以后也真正走向了华莱士预见的“后反讽时代”,哪怕这种新形式的后反讽和之后当代美国文学界从这篇文章当中发展出来的“新真诚”流派未见得有多少超越反讽的审美或哲学价值。革命之后的重建毕竟是后话,与革命对象未见得有什么直接关系。
《众目窥一》吸引了众目睽一本身,是因为它对孤独的解读太容易带来共鸣。美国式的反讽,在华莱士看来,是孤独的代名词,因为它无疑是把自己放在现实生活与真诚情感几公里之外的一种简单路径。打个简单的比方,一个人可以说“我不在乎”,但他也可以说“我才不可能在乎呢”,两者有微妙的不同,前者听起来真诚,后者听起来满不在乎,甚至带点骄傲或者傲娇的意思,然而说后面这句话的人内心很可能在乎的比前者多得多,因此用了一倍的词语掩盖自己的在乎。华莱士对这整个过程了如指掌(当然我们很多人都一样,这不是多么复杂的事情),但他决定义无反顾放弃反讽这种拒绝看到靶子的武器。“我极力想让你们知道,讽刺、无动于衷的沉默,以及对嘲弄的恐慌成了当代美国文化(处于前沿地位的小说是其中的一部分)中最鲜明的特征,它和电视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后者用怪誕而又利索的手腕完全控制了我们这代人。我的意思是讽刺和嘲弄很有趣,也很奏效,同时成了促成美国文化万念俱灰、停滞不前的原动力,并给心怀抱负的小说家带来了尤为严重的问题。”
美国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与他的作品《所谓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
事实当然是,华莱士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才28岁,如果我们把拖稿考虑进去——这篇文章原来是文化杂志《哈泼斯》的约稿,只是想让他写写电视文化,拖了很长时间并彻底弃稿以后,最终的版本发在一本叫《当代小说评论》的学术期刊上,可见这篇文章本身不但是奇异的杂交产品,同时也是极漫长自我折磨的结果。这是一个比28岁更年轻的“心怀抱负”的作家,对愈发缺乏抱负的文化的某种认真又“万念俱灰”的垂死挣扎。
读这篇文章会让你头疼,头疼的快感是一种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专利品,它之所以令人(至少我)欲罢不能,是因为这是种门萨肥皂剧——真诚与反讽,打个庸俗不堪的比方,好像在咖啡里加糖。此处对当代美国文学有了解的读者会明白,卡佛式的极简主义有它的对立面——品钦、德里罗与华莱士的极繁主义。著名文学批评家詹姆斯·伍德曾经给它起过一个可笑的名字:歇斯底里现实主义。
《所谓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里其他五篇文章是同时期各类杂志的约稿,有谈网球的,有谈文学理论的,有加勒比游轮游记,也有作者探班大卫·林奇片场的记录。总的来说,这本书是一定人群的必读,至于什么人群,读眼下这本杂志的人应当比我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