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志荣与他的诗词方舟
2017-06-01葛维樱
葛维樱
没有引擎,方舟在黄浦江、长江中自行漂浮。而这座方舟上,以一万本世界上最具代表性的诗歌,代替了《创世记》里保留的雌雄动物。它悠然漂浮,等待人的信念和意愿,带领方舟将其强有力的信息传达到每个角落。在港湾中,任何一个人进入方舟,都可以随便打开著作与前人对话。卢志荣的方舟今年3月在米兰发表就开始启航。“从概念到事件,从技术层面到运输层面,想法也许脆弱但充满挑战,人们会理解其信息、明白其意义。”
从外表看上去,平坦甲板上的两个并列空间只有顶部和底部透出暖色的微光。方舟两岸时而都市繁华,时而群山连绵。纯白的墙壁内排列满满的书,涵盖人的物质与精神生活。茶具、花器,阔大的架子床抬头可以望见半透明的天空,与其说是船,倒更像是一个理想的居所。“方舟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很多人的脑海之中。也许曾到过,或将要前往。”
渔夫之子
“渔民的生活就是如此这般的直接关乎大自然:大海、台风的危险、鱼儿、天气、潮流、暗涌……在许多方面,方舟上图书管理员的生活,也是一个有涵养的人之理想生活。”卢志荣的父亲是地道的香港渔民。他1954年出生,自小生活在渔船上,对于木头和水的感觉是天生的。“我与水和木头很有缘分,因为从小生活的地方,就是木头和水,其实它们的关系很好。”
“木头和水,是两个很有意思的材料。因为木是浮在水面上,而水是有好有坏的,有时候会淹死人,但也能解决温饱问题,便成人的生存依托。木头可以建房子,人可以信任木头,因为它什么都做得出来,你怎么改变这个材料的形状都可以。”正因为对于水和木头的亲近,卢志荣生长的风雨飘摇、一个动荡无根的船,是他感知世界的过程。1988年他从哈佛大学建筑系硕士毕业时,一反常态,选择了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题目作为自己的毕业论文:如何为沿海渔民设计宜居建筑。
“当时所有人都让我放弃这个题目,80年代的美国建筑系学生,把眼光放在博物馆、公共设施和大体量的宏伟建筑上。而我觉得渔船才是我真正想解决的问题。”渔民们需要的是坚固、轻巧,在有限空间里,实现不多余的生活,卢志荣觉得这是智慧。
“少年经历让我知道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应该如何生存、不饿肚子,这些最简单最基本的事情都与奢华无关。”在六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卢志荣被放养长大,直到初中毕业,他不仅在工地做工,也服务过建筑事务所。“出汗、出血”,“我在沉箱下工作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危险”,直到他亲眼见到危险发生,“我觉得生命或许更重要”。那时他偶尔看到写字楼里走出来的人,拿着两张画,头戴白帽,他开始有了新的想法:“我可不可以做画?”青少年长时间的漫无目的成长,他以画画的才能被老师推荐,80年代初先考入多伦多大学,又被哈佛录取,关于渔船的思考获得哈佛优秀毕业论文。
“方舟包括一个完美的图书馆与理想的居所,作为人类需要的养分,文化与生命是不可分割的。”这个需要牵引船的方舟,每次停泊会有少量人被邀请到船上,以座谈会或诗歌朗诵的形式,专注于一个主题或一个作家进行讨论。方舟不符合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没有引擎,只凭借人的意愿,去人的思想可以到达的地方。“图书馆的藏书共有一万册在世界历史里最有代表性的作家的诗歌作品。诗歌最能代表人类的精神。”这艘理想之船一直停泊在卢志荣的内心深处。
“其实诺亚方舟不是船。它在大水来的时候,会浮起来,漂在水面上。保护每一对动物,等到水退下去,它就落在地面上,人和动物可以出来再生。”卢志荣早在哈佛求学之时,就设计过诺亚方舟。整个设计只用木材料组成,也不像一艘船,以矩形为主的一个立体,由许多木质的小房间构成,去时间之外,探访不受时间限制的文明。他希望不从技术,而是从可能性的角度去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
离开香港40多年了,卢志荣觉得自己对“东方”,保持了一个恰当的距离。“我第一次以设计作品出现时,他们都叫我‘The Chinese。”卢志荣觉得很好,“他们不是因为龙凤或者红红金金的那些东西这样叫我。”尽管这几年的设计界被“东方”充斥,卢志荣20年前做的意大利家具中,用半包围的架子木床、有技巧的柜子被认为是“明明看到里面有很多东方元素,又指不出”的代表。
“我一点也不想夸张东方和西方的不同,如果东方文化要有影响力,一定是在哲学、音乐、设计上,而不是形式。”卢志荣说,“任何人,不管是在中国还是美国,任何一个设计师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遇到困难,我是一步一步地用自己在生活中发现的,用自己的观察、用自己的发现去感觉一个设计师应该做的事情。”并非教徒,他的“船”也曾以中国古代造船史上的“东方妙舟”出现过——“木易水絜”。“我只是在表达我自己。”卢志荣一直在找诗,找表达方法,有天突然查到一条中国古代南宋时期的船。“宁波港停泊着一条船,那时候远洋条件已经发展起来,虽然去不到很远,但也可以去东南亚了。”在船上发现了一首简洁隽永的小诗:“杨柳依稀,初相遇,月洁倾心,永难忘,浮生吾梦,忆往昔,此生独恋,卿笑颜。”
而那些代表中国文化的元素和符號,在卢志荣看来,是一种感情,而不是设计。在意大利设计界受到长年的关注,一直生活在希腊,在DNA上,他却觉得自己“有一根细细的线”和中国紧密相连。
已经把琴、书、画都设计过的卢志荣也想设计关于棋的作品。“画几条横线纵线,放几个石头上去,在那个氛围里思考,关于现在和将来就想得很清楚了。”在卢志荣看来,越是想要定义东西方差异,就越会感觉到,其实缺乏这种定义和边界。“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像原来那样运转了,我们也不希望那样运转。”
上世纪80年代的意大利老牌家具设计业尚未对东方设计有明确的概念区分,比起刻意追求东方,更多要求的是设计、生产和工艺细节的要求。卢志荣成为百年老牌家具Giorgetti的设计师,在意大利设计界奠定了地位。“相对于金属,木并非天生强者。曲线,要具备足够的承托力之余,保持优美的弧度。”20多年前设计的柜子至今仍在畅销,一按键,它稍一迟疑才打开。“柜子好像一个角落的雕塑,让本来不太有用的角落变得有用。我觉得家具有思考的功能,在门口有一个小小的电子芯片,是电子赋予木材新的生命。慢慢明白你的命令,为你打开。”
“设计的自由是能够自由表达你所相信的东西。”他设计的端砚去除了长久以来的精巧雕琢,不再关注石头上的“眼”的多少。他的砚台之中有细细的水流计时器。水会通过一个洞一直往下滴,就像一个计时器,当水都滴完的时候,一个半小时已经过去了。
“如果你丢一块石头到湖里面会有一层层的涟漪,慢慢地这些外层的涟漪会消失,我正是借鉴了这个灵感来做的设计。很多时候,在我们的设计里面,时间是线性的,我们出生、长大、死亡,而宇宙的时间是圆形的,它会不断地循环。这不是小我的问题,而是时间不断重现的概念。”卢志荣致力于创造的空间,本质既有物品,也有其创造的氛围。忧郁的音乐之间有寂静,而寂静也是音乐。这是他的思维方式。“没有国界,只是基于我自己对实体和虚无、物品和空间、有形和无形的思考。”“从宋朝以来我们就使用石头做砚台,或许在今天我们不再像过去经常使用毛笔写字,但我们仍可以保留书法这种艺术形式和砚台的雕刻技巧。我也希望能够启发新一代年轻人继承传统的书法艺术,而不让它慢慢灭绝。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研磨的小石头,是通过高温燃烧的材质,经过高温的洗礼慢慢形成目前的状态。”
万变的中立
“通过自己对生活的需求和了解建立自己的系统。”广袤的美国土地则更培育个人主义,如果没有清晰的目标就会迷失方向,丢失想法。而卢志荣在这片大陆最大的收获就是清晰、精准的想法和勇于坚持的自信。“我在大学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事都与设计无关,而是告诉你,事情没有对错之分,但你必须选择相信一些事物,将其发展,使其具有说服力。你要进行研究,说出你的一句,它的真与假,只取决于你有多相信并发展它。自信和信仰,就是身份的确立。”
毕业后与希腊太太结婚,卢志荣在希腊定居。为了保护古雕塑免受空气污染,希腊政府当时计划建新的卫城博物馆来保存这些珍贵的雕塑。1990年,卢志荣参加了这场全世界范围的比赛,在所有作品中,他与太太的联合设计,获得了这个博物馆的设计权,赢得四个大奖。
南欧的强烈光线下,雅典卫城是古希腊文明的标志,艺术的巅峰之作。巴特农神殿周围的建筑,柱梁都是特别的雕塑,古代建筑师充分利用了光的元素,“雕塑像是捕捉了阳光,阳光让柱的形状显现出来”。卢志荣说,巴特农神殿让他学会,看起来简单的石头,是古代设计者的表达,与现代人用现代材料做的设计,本质上都是高度的人类智慧。
水泥墙的洞口、半透明的大理石,把自然天光引入这个博物馆,把光投在雕像上。神像的意态,随着日落日出,变化无穷。希腊神话中,所有的神都充满人性,都有人的弱点,“在人类的生活里很容易反映出来”。因此他想“我想他们的居住环境,可以跟我们的居住环境相似”。当时,要在逼仄的现代雅典城市,建立起一座“众神的居所”,卢志荣大胆地将博物馆做成了一条“丝带”的形状,以不规则的多边形,沿着错落的民居展开,虽然形式独特,原来的居民依然可以日常居住。博物馆的高度、外墙材料都跟民居相近,融入了原有的城市面貌。创新的建筑形式之外,卢志荣以朴实征服了评委。“作为建筑师、设计师或者艺术家,我没有任何国籍。如果我的作品有任何影响或认可,那是因为它在环境中被考虑,他们是根据他们的想法或缺乏某种想法,工艺或缺乏某种工艺去判断,当中没有文化差异的问题。”
“不是要拆旧屋、建新屋,我总觉得取缔不是一种建设城市的方法。”卢志荣说,“我觉得城市是一座山,山累积了所有城市的历史、发展和繁荣。”在希腊南部,他为东正教会设计了教堂,保持了圆顶常见形式以外,普通的元素被他灌注了含蓄又特别的心血,每一格放骨处有一个小火焰的雕塑,每一格光泽都不同,仿佛被风吹得左右晃动,在远处看有动人的延续感。“生死和日常典礼都在同一个地方举行,融入到一起。”
10年前,卢志荣开始经常返回中国。“现在很多人觉得中国很赶,总担心外国人听不懂我们的话,其实我们更应该看看我们从哪里来。”“宋代的碗不是拿来摆的,而是用。现在实用是最基本的要求,对使用者的内心有一个对话,这才是永久的诗意。”造访苏绣工坊时,他问一个25岁的技工,每天可以绣多少。“她说每天是一平方厘米。我以这个双面刺绣为灵感,我觉得这是中国人对待空间的态度。”
“没有必要有那么多所谓的新东西。”卢志荣说,只是为了与众不同,没有根源和根基的设计其实没有必要,他要做的只是改善。“别小看这一点改善,实际上挑战很大。”“设计师愿意退后一点隐藏一点,家具与建筑就可以显露出它们的生命。”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一定比古代好吗?因为有一台电脑,我们就比过去更强大了吗?”一直坚持用铅笔设计,卢志荣觉得电脑太慢,赶不上思维。“被现代科技拉着走,我们根本没能力去质问这个问题。”他时常觉得,对比金字塔和摩天大楼,“人类的智慧没有变得更多或更少,只是不同时代我们选了不同的材质去表达。石器时代、塑胶时代,但也不用觉得电脑让自己能力变得好强。”
“方舟是关于转世,开启一个新的开端,净化和重生。”卢志荣说。在那艘不知何处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的妙舟上,我想起卢志荣的描述:“看狄更生的简诗,读孙子的警戒,听大提琴的幽怨,呆恋月亮的初升。”
(本文图片由“世界诗词之方舟”阅览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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