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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图书馆的珍宝与阅读的未来

2017-06-01陈赛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2期
关键词:大英卡罗琳手稿

陈赛

图书馆是关于自由,阅读的自由、思想的自由、交流的自由,是关于教育,关于娱乐,关于制造一个安全的空间,关于自由获取信息的通道。——尼尔·盖曼

从4月21日起,由大英图书馆和中国国家图书馆联合举办的展览“从莎士比亚到福尔摩斯:大英图书馆的珍宝”(Shakespeare to Sherlock:Treasures of the British Library)将在国图展出两个月。

乍一看多少有些失望,因为英方的展品其实只有11件,其中《大卫·科波菲尔》的早期印刷版本还是后来加进去的,另外70多件展品则是中方提供的。

据英方主策展人亚历珊德拉·奥特介绍,英方一开始的计划,就是从大英图书馆1.5亿件藏品中,挑选10位英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的藏品。但应中方的需求,在狄更斯的手稿《尼古拉斯·尼克贝》之外,加入了《大卫·科波菲尔》的早期版本,因为这是狄更斯最为中国读者所熟悉的作品。

拜伦、华兹华斯、夏洛蒂·勃朗特、查尔斯·狄更斯、柯南·道尔的手稿,在中国读者中有多大的号召力?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欣赏这些藏品的价值呢?

“也许有人在大学里学过英国文学,也许有人小时候读过狄更斯,也许有人看过邦德电影,会有兴趣看一下作者的手稿。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期待。他们也可以从不同的层面切入这些展品,从一首诗,从一个作家书写的方式,从一本书的纸张/装订,或者从翻译的历史切入,比如拜伦的诗,一开始只有很少的中文译本,直到20世纪才有完整的中文译本,我们希望人们能够思考这种对话。”亚历珊德拉·奥特说。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对这些手稿产生情感连接,但它们身上确实隐藏了丰富的信息,关于作者,关于当时的社会情况、环境等等。”

比如,夏洛蒂·勃朗特修订版本的《简·爱》是她个人最钟爱的一件展品。这份书稿来自乔治·史密斯纪念遗产,史密斯是《简·爱》以及勃朗特其他小说的出版人。这份修订手稿上能清晰地看到几处油墨指印,说明它曾经出现在印刷工厂里,而指纹很可能来自当时的印刷工人。手稿上还有印刷工的名字,正是这些人把她的手稿变成了印刷品。

第一章上方有一行被划掉的签名:柯勒·贝尔(Currer Bell),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笔名。她认为以男性的笔名出版,人们会更严肃地对待她的作品。事实上,这本小说出版之后,围绕作者的性别和身份曾有过很激烈的争论,甚至一度成为丑闻。

“从手稿中,能看出作者创作和出版过程的细节,能看到19世纪的创作环境对作者的身份认同的影响。19世纪的读者对这本书的理解,与我们今天对这本书的理解,会有很大的不同,这是非常有趣的部分。”

另一件不断被提及的展品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版四开本)。如果说,手稿更多揭示了创作的过程,早期印刷版本则可以告诉我们,当时的人們最早是怎么读到这些作品的。这本《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莎士比亚在世期间出版的,而买下这本书的是当时的英国国王乔治三世,后来又由他的儿子乔治四世赠予当时的英国图书博物馆,也就是现在的大英图书馆。

这本《罗密欧与朱丽叶》与《牡丹亭》(明代茅瑛刻套印本)的并置,是主办方暗含深意的一次“对话”。汤显祖比莎士比亚年长14岁,但两人死于同一年。两人虽然相隔万里,但同样书写爱、死亡与人性,而他们的生平与当时作品的出版之间,也有许多有趣的平行。

1.大英图书馆馆长卡罗琳·布雷泽

2.“从莎士比亚到福尔摩斯:大英图书馆的珍宝”展览的主策展人亚历珊德拉·奥特

3.“从莎士比亚到福尔摩斯:大英图书馆的珍宝”展览现场

资讯:拜伦手稿(《唐璜》第6、7部分)。手稿中有大量的涂写、注脚、修改,还有他对当时一些评论者的回应,都用了不同颜色的墨水,稿纸中间还有明显的折痕。据亚历珊德拉·奥特介绍,拜伦在灵感来敲门时,总是随意抓起手边的纸,把那些词句记录下来,他也喜欢折叠纸张,把它们放在口袋里,以便随身携带。这份手稿被包裹在一张棕色的棉浆纸中,这是他出门旅行时保护作品的一种方式。

还有一些作家的手稿,简直就是个性的展示,比如柯南·道尔的字整洁端正,几乎没有涂改之处,大概与他行医的职业有关。而弗莱明的字则飞扬跋扈,像一只只大螃蟹在爬动。

作为一个参观者,面对这些来自久远时代的书籍、手稿,我更多的感慨则在于,这些展品提醒我们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阅读如此重要,书本如此重要,连它的外观都无比重要,纸张、尺寸、装订、字体,它们都直接塑造故事和人们对故事的体验。一本书会被阅读、标注、折痕、磨损以及一再地重读,一个人与一本书之间的关系,不是以小时、分钟来计算,而是以月、以年计算。

在那个信息稀缺的时代,图书馆是作为一种可信任的信息来源而存在的。当我们谈论图书馆时,我们想到的是一排一排幽深的书架,我们谈论的都是一些古老的价值:关于自由、关于教育、关于研究、关于深度的阅读与严谨的思考。

今天,信息获取变得如此容易,据谷歌前CEO艾瑞克·施密特的说法,人类每两天制造的信息,相当于自文明开始到2003年之间创造的信息的总和。我们的阅读量前所未有地增大,但大部分的阅读发生在智能手机上,我们花费大量的时间在微信公共号、“今日头条”上,在各种名目的知识胶囊里。智能手机与轻阅读、短视频的浪漫史成了时代的宠儿与风险投资竞逐的对象。在一个如此追求快速、效率、轻浅、共享、即时更新的数字时代,一个图书馆存在的价值又何在?

在采访大英图书馆馆长卡罗琳·布雷泽时,我问她,对于一种传统的阅读文化的衰落,是否感到伤感?

她说,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满足人们对信息的需求。无论在哪个时代,信息都是有价值的,而正确的信息有着巨大的价值。“我不关心是从纸书里,从互联网,从杂志,还是从YouTube上,我们的工作都是一样的,帮助读者获取这些信息。”

她说,就个人而言,她仍然热爱书籍,她喜欢在纸张上阅读小说、学习烹饪,出门旅行的时候,她更愿意带一本厚厚的旅行指南,有地图可以展开,可以触摸,可以查看。

但她很清楚,对年轻一代而言,他们不仅读文本,也听声音,看视频,他们更愿意玩游戏,而不是以阅读为乐趣。但是,她说:“文本仍然内置于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之中,它仍然是非常重要的技巧。我认为读写能力(Literacy)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

“正因为人们有如此多的不同渠道,我们要重新思考读写能力,尤其是数字的读写能力。在过去,信息不易获取,图书馆作为一种可信任的信息来源而存在。今天,信息获取变得如此容易,但我們需要思考如何帮助人们理解他们从网络上获取的信息的语境。你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一个词,会出来成千上万的结果,怎么找到那一个符合你的特殊需求的结果?”

事实上,从90年代开始,大英图书馆就开始在数字化上投入大量精力,比如收藏原生数字化产品。所谓“原生”,指最初就以电子形式存在的,包括网页、电子书、电子地图和声音文件等。10年前,大英图书馆不收藏网站,但现在他们收藏有1000多万网页。

将现存藏品数字化是一份更艰巨的任务。大英图书馆的全部馆藏为1.5亿多件,目前为止只完成了1%至2%。他们还引入了大量的外援,比如其中一个项目是与谷歌合作,数字化18世纪和19世纪的30多万本书籍。另一个项目叫“寻找我的过去”(Find My Past),是与一个叫Brightsolid的科技公司合作,数字化已经过了版权期,或者1900年以前的报纸,尤其专注家族史相关的材料。这些材料可以在阅览室查阅,也可以在网上付费下载。

“我们带到这里的展品,从文学、文化的角度来说,都是非常重要、非常珍贵的东西,但对图书馆而言,它们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的展览,你个人最喜爱的展品是哪个?

卡罗琳·布雷泽:夏洛蒂·布朗特的《简·爱》手稿是我的最爱。她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有很多的情感影响在里面。我喜欢简·奥斯丁、勃朗特三姐妹,那个时代的写作给你一种很不一样的生活,她们同样谈论女性面临的问题,但呈现的方式却很不一样,简·奥斯丁很风趣,而勃朗特姐妹更严肃,给人很深的触动。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这一代读者仍然有能力去欣赏你带过来的这些展品吗?

卡罗琳·布雷泽:如果100年前,你问人们是否会欣赏这些作家手稿,答案一样是“不”。不是所有人都以同样的程度来欣赏他们。重要的是我们如何讲述关于这些手稿的故事,你得解释给别人听为什么这些手稿很重要。

对我而言,这个展览最有意思的一点,是可以让读者从这些不同版本的手稿中看到那些天才作家创作和思维展开的过程。他们写下一些文字,然后涂掉一些,又写下一些,又删除一些……这些不同的版本可能都会被保留下来。今天,我们都在数字设备上工作,你可以很快很方便地修改内容,而不保留任何旧的版本。那些旧的版本就这样永远消失了。

最近一二十年以来,绝大部分作家基本上都在用电脑写作了。所以,现在大英图书馆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收藏数字手稿。这项工作有点像数字考古学,我们请求那些作家尽量保留不同版本的文本,不要删除一切东西,不要丢掉他们的旧电脑。我们需要旧电脑和软件,为未来保存这些手稿——100年以后,人们回头看,也想知道今天这些重要作家的思维过程是怎么展开的。很多机构,很多大型国家图书馆都在做类似的事情。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阅读还像以前一样重要吗?

卡罗琳·布雷泽:阅读的动作仍然重要,仍然是我们获取信息最主要的方式。但阅读的方式确实有了很多的变化,以前我们获取信息主要是通过眼睛,通过文本,但现在越来越多地通过声音,通过视频,它们变得同样重要。但我认为这不是对阅读的挑战,而是一种丰富。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有一些信息,由音频或者视频的渠道来获取会更容易更方便,对这些任务而言,阅读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但对于另一些任务,比如对某一个主题的深度思考,深度阅读仍然是最有效的方法。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今天人与图书馆之间的关系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卡罗琳·布雷泽:我想,人们对图书馆的期待更高了。他们想要从中获得更多的东西。

我们每天听到很多关于图书馆衰落的故事,很多负面的传闻,但我仍然碰到很多非常棒的图书馆。新的大楼,新的服务,世界各地都有很好的例子。比如丹麦的Aarhus图书馆,他们建了一个新的图书馆基地,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传统的图书馆,而更像一个社区中心。图书馆里当然也有很多的藏书,但人们不仅拿它当图书馆,而且作为聚会、社交的场所,文化的中心。在空间设计上,这是一种明显的趋势。比如英国的伯明翰图书馆在2010年修建新馆时,在空间设计上考虑了更多的开放功能,给人们更多相遇、交流、休闲的空间。

1/2.拜伦与他的《唐璜》手稿3/4.夏洛蒂·勃朗特与修订版《简·爱》

就历史而言,图书馆的愿景来自那样一个时代:书籍昂贵稀少,普通人无力购买,要去图书馆借书。但现在,每年都有数百万新书出版,普通人都可以负担得起,还有很多其他获得信息的途径,比如互联网,图书馆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服务它的读者。当然,我们仍然需要提供信息,提供书,但这些不再是独特的服务,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比如与本地的图书馆、画廊、博物馆进行服务上的整合,这些机构也都在思考自身对于本地社区的价值。

过去,图书馆的服务是很消极的,我们购书、分类、放在书架上,然后坐等人们来使用,但现在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主动地来使用这些服务,我们就得思考怎么吸引更多的人来,怎么做营销,怎么为人们提供更切实的服务,比如现在很多公共图书馆提供关于健康方面的信息服务,帮助人们提高数字素养、提供公共社交空间等。这些活动之所以可行,是因为人们对图书馆有一种传统的信任感——图书馆是为公众服务的,同时又是独立、开放的。数字变革、经济缩减都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必须保护图书馆的基本价值所在。比如图书馆首先关注教育,一直都是如此。英国历史上很多图书馆都是从教育开始的,为那些贫穷买不起书的工人阶级提供教育的机会,给普通人平等的机会,帮助他们成为自信、热情的读者,从而改善他们的生活。这是图书馆对公众最基本的承诺。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大英图书馆本身的变化呢?

卡罗琳·布雷泽:从数字技术的角度来说,我们最大的变化是,我们现在收藏完全不同类型的信息。我们是英国的法定库存图书馆,这意味着英国所有的出版商都要为我们提供样书,现在我们也收藏电子书、电子期刊、软件、数字设备等。从技术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因为同样的资源要做更多的事情。

但更大的变化在于,我们变得更开放了。20年前,如果有人问我,大英图书馆是为了谁而存在?我会说,是为了学术圈,为了学者,为了研究者,是那些带着严肃的研究目的来到这里的人。今天我们仍然为这些人服务,但我们同样也为大众服务,为在校学生服务,为游客服务,为世界各地任何想要使用我们的人们服务。这是我们思维最大的转变。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阅读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卡罗琳·布雷泽:人类都希望有所成就,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比起一两百年前的人,这个时代的人可能更希望能有所成就,而阅读仍然是确保这一点最重要的方式。

对我来说,阅读是与时间连接起来的。对那些我们珍视的东西,我们永远会愿意给予时间。对于我们珍视而愿意给予时间的东西而言,阅读仍然一样重要。你不是仍然会给你的孩子读书吗?你不是仍然会在海滩边为了愉悦而阅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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