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米失脚,“通俄门”风波升级
2017-06-01刘怡
刘怡
科米“下课”引发的动荡再度验证了一项铁律:当在任总统无法对行政和立法系统建立有效控制时,根植于官僚体系内部的机构矛盾将更容易被触发,并以司法系统作为释放冲突的最终出口。在义无反顾地做出这项抉择之后,特朗普及其亲信现在要面对的是来自独立检察官和国会的更苛刻的调查。
在3年又247天的联邦调查局(FBI)局长任期里,詹姆斯·科米(James Comey)因为三件事情为人们所熟知。2015年秋天,他公开指责苹果、谷歌等信息技术公司在其产品和服务中植入的加密功能对公共安全以及司法机关的调查活动构成了潜在危害,要求苹果方面配合解锁一起恐怖袭击事件执行者所持的iPhone电话中的数据。在遭到拒绝后,他最终花费140万美元雇用一名黑客完成了这项工作。同年年底,科米又宣称美国面临的网络战风险正在升级:尽管奥巴马政府已经拨款140亿美元作为网络安全专项基金,但美国企业和政治团体在面对由外国政府力量支持的大规模数据窃取和网络攻击行动时,依然处境艰难。不过使他真正成为全球级新闻人物的,还是在去年大选期间一系列出尔反尔的表态:2016年5月,FBI经过连续数月的调查,正式引爆了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的“邮件门”,但随后并未建议司法部对该事件提起公诉。不过到了10月下旬距投票日仅剩两周之时,科米出人意料地宣布重启对“邮件门”的调查,使选情在最后时刻出现了意义深刻的波动。希拉里至今还认定,若不是由于科米“反水”,她必将顺利当选为美国第一位女总统。
2017年3月15日,FBI局长詹姆斯·科米在结束和两位参议员关于“通俄门”风波的闭门会议后,独自离开国会山。5月9日,他被特朗普解除职务
看上去,这位频繁和黑客、手机以及电子邮件联系在一起的阁下更像是一位IT“极客”,而不是全球第一大国首席司法调查机关的负责人。不过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出现在一则原汁原味的政治新闻里了:5月9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亲自签发了解除科米职务的命令,使其成为自1935年FBI创建以来在任时间最短的一位局长(不含代理者)。在送交科米本人的职务终止信中,特朗普宣称这一决定是出自“司法部正副部长的建议”,因为后者认定科米已经“无法有效领导调查局”;为了“恢复公众对至关重要的执法使命的信任和信心”,他不得不为FBI指派一位新当家人。一天后,“大嘴总统”在推特上发出了一条措辞更加严厉的指责:“全华盛顿的差不多所有人都对科米失去了信心,无论是共和党人还是民主党人。风波平息之后,他们会感谢我的!”
民主党人会不会感谢特朗普尚不得而知,但至少,司法部副部长罗德·罗森斯坦(Rod Rosenstein)并不喜欢特朗普将他的名号用作解雇科米的托辞。5月17日,在部长塞申斯(“通俄门”当事人之一)申请回避的情况下,罗森斯坦宣布任命前FBI局长罗伯特·穆勒(Robert Mueller)为特别检察官,继续推进对“通俄门”的独立调查。不甘出局的科米也亮出杀手锏,暗示自己曾对与特朗普的多次谈话做了备忘录,其中涉及白宫方面干涉司法、要求终止调查的确凿证据,并将把这批备忘录提交给参议院情报委员会。而特朗普本人的轻举妄动,更是给整个事件火上浇油:5月10日,在和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以及驻美大使基斯里亚克的会晤中,他主动透露了由以色列提供的与“伊斯兰国”恐怖组织有关的绝密情报,使得美国朝野再度哗然。倘若随后的调查证实总统确有妨碍司法公正的行为,上任刚满4个月的“大嘴总统”甚至会有遭遇弹劾的风险。
从埃德加·胡佛的终身任职,到尼克松的“星期六之夜屠杀”,再到特朗普对科米的清洗,美国行政首长(总统)与联邦首席执法负责人(FBI局长)之间的纠葛,在1935年以来的历史中从未断绝。而当在任总统无法对行政和立法系统建立有效控制时,地位敏感的执法部门往往会成为“宫斗”主战场,从而导致高级司法官员被解职。上任刚满4个月的特朗普对自己的地位稳固程度估计过高,在公众刚刚开始稍微关注对外政策和税改法案、对“通俄门”相对丧失兴趣的情况下,贸然废黜可以作为挡箭牌的科米,从而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特别检察官、国会和媒体的三重火力之下。而屡次为这位“推特狂人”收拾残局的白宫幕僚团队和共和党建制派议员,在愈演愈烈的风波面前也呈现出离心离德之态。即使特朗普最终躲过了弹劾之劫,挥之不去的“通俄”阴影也将令政府的各项行政措施的推进大打折扣,并最终摧毁他在2020年谋求连任的希望。
“最危险的男人”
由于其作為国家暴力机关的属性、情报搜集职能以及诸多不公开的秘密活动,即使是在美国,公众对联邦调查局(FBI)和中央情报局(CIA)的区分也未必了解得很清楚。前者被称为联邦首席执法机构(LEA),但又不同于大多数国家的公共安全或警政(Police)部门。由于涉及联邦与各州、县之间的分权机制,北美法律体系中的“联邦执法”仅存在于顶层司法架构中,而不涉及由州警和市、县警察负责的维护地方社会秩序和公共安全的职能。严格说来,FBI相当于中国的公安部及其直属各局,是一种功能性较强的司法警察机关,负责管辖大约200种有明确条文规定的联邦犯罪的调查和制裁,其首长是司法部长(联邦总检察长)的下属。而作为对外情报机关的CIA在美国国内并无执法权。不过,这两大机构的职能的确存在重合:由于需要监管和国内安全相关的反恐怖主义、反间谍以及刑事调查活动,FBI同时也兼有秘密情报机关的属性;它所承担的部分职能,在其他国家通常属于军情五处(英国)或联邦安全局(俄罗斯)的管辖范围。在分布于全美主要城市和波多黎各的56个FBI办事处里,其首席负责人是作为国家情报总监(DNI)的代表开展活动的。
在今天,FBI已经发展为直属雇员3.5万人、年度预算超过80亿美元的庞大官僚体系,在全美400多个城市拥有驻在机构,在全球范围内的美国驻外使领馆设立了60多个法律顾问中心和15个办事处,成为美国司法部最重要的下属机构。但在1908年最初诞生之际,它的的确确只是一个单纯的“调查”部门,甚至只是对既有的州警和市、县警察体系的补充——毕竟,在20世纪初西奥多·罗斯福和伍德罗·威尔逊两位总统对联邦政府的架构和权限做出重大调整之前,“州权至上”是作为一条铁律存在于美国的日常政治生活中的。
1972年10月23日,深陷“水门事件”泥潭之中的尼克松在纽约的一场集会上发表演讲。次年10月,他罢免了坚持要求调查事件内幕的大部分司法部高级官员,此事已被媒体用来和特朗普解雇科米相类比
1901年,威廉·麦金莱总统被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刺杀,将富于革新精神的副总统西奥多·罗斯福(老罗斯福)推上了最高领导人之位。在担任纽约市警察局长和纽约州州长期间,老罗斯福痛感于当地有组织犯罪和走私活动的横行,尝试过组织直属于自己的警察分队来应对突发案件。入主白宫之后,他对既有的司法监控和管理模式产生了越来越深的怀疑:既然司法部和劳工部一向宣称自己对全美国最活跃的无政府主义者和犯罪集团首脑拥有完善的登记制度,他们又怎会听任一名危险分子持枪接近总统、并成功实施刺杀?1904年赢得连任后,老罗斯福责成自己的亲信、新任司法部长查尔斯·约瑟夫·波拿巴特(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的侄孙)组建一个仅向后者本人负责的小型调查机关,对全美各地的走私活动、城市犯罪团伙、政治颠覆分子以及潜在的危险人员进行全面排摸和登记,以强化联邦司法机构对社会的管控能力。但这项动议从一开始起就遭到国会的抵制:由于不具备明确的执法权,波拿巴特的侦探们在进行公开活动时必须借调财政部下属的特勤组作为掩护;在国会议员们看来,这是对联邦执法权的滥用,迟早会导致美国沦为和欧洲专制君主国一类的“警察国家”。1908年5月,国会正式通过了禁止司法部调查组继续借调财政部执法人员的决议。
既然秘密组建调查机关的行动遭到了抵制,不妨将这类活动彻底公开化、制度化。1908年7月26日,在老罗斯福的支持下,波拿巴特将他的侦探小组改编为调查局(BOI),用财政拨款雇用退役军人、检察官和律师从事对有组织犯罪活动和外国间谍的调查,拥有有限但明确的执法权。这一机构最初仅有34名雇员,随后迅速膨胀到上千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调查局的侦探破获了德国驻美使馆商务参赞海因里希·阿尔伯特在当地组织间谍网和从事破坏活动的阴谋,因此声名鹊起。不过到上世纪20年代初为止,它的组织辐射力和对社会的实际控制还相当有限,直到1924年华盛顿本地人埃德加·胡佛(J. Edgar Hoover)登上局长之位。
胡佛是在前任局长威廉·伯恩斯卷入“茶壶山贪腐丑闻”的背景下提前被推上要职的;在那之前,由于在搜捕疑似德国间谍和左翼工会领导人的活动中表现积极,他已经赢得了“美国最危险的男人”这一绰号。为了重振调查局的声望,胡佛把注意力转向了新兴的暴力犯罪团伙。当时正值美国历史上的“镀金时代”走向没落,随着大萧条的到来,银行抢劫案、黑帮枪战、贩卖私酒等恶性暴力犯罪在中西部地区频繁发生。而各州州警受职责范围所限,对采取跨州流窜作案模式的武装匪徒完全无可奈何。胡佛的对策是发动一场“流氓战争”:在全国公路网沿线的居民点建立线人体系,一旦发现重点打击对象的踪迹,立即以电话向附近的调查局驻在机关报告;同时动用大笔经费采购“汤普森”式冲锋枪等高射速自动武器,以武装调查局的行动人员。1934年7月,全美国最具知名度的银行抢劫犯之一约翰·迪林杰在芝加哥的藏身地被调查局武装人员乱枪打死;接着,“机枪凯利”、阿尔文·卡尔皮斯等知名匪徒也相继被捕入狱。胡佛赢得了这场正名之战。
1935年7月1日,司法部调查局正式更名为联邦调查局,开始进入胡佛所说的“专业化时代”。这位在技术领域有着出色嗅觉的天才建立了全美国第一个指纹搜集和鉴证中心,以及第一个痕迹物证实验室。今天在法医学和司法鉴定学中已经被视为常识的诸多手段,皆是由胡佛所开创。不过那时人们还不曾意识到,“最危险的男人”在这条路上走得究竟有多远:在1927年之后的40年里,胡佛及其手下一直在通过种种途径窃听被列为“危险分子”的调查对象的电话通讯内容;这一活动最初仅仅针对德国间谍、美国共产党领导人和左翼工会成员,随后逐步扩大到一切胡佛所怀疑的社会知名人士甚至政府官员身上。在这份多达几十万人的窃听和跟踪名单里,包括小罗斯福总统的夫人埃莉诺、约翰·肯尼迪为数众多的女友们、黑人民权运动领导人小马丁·路德·金和马尔科姆·X,好莱坞女影星珍·茜宝,以及“披头士”乐队主唱列侬。FBI的侦探曾经非法录制了马丁·路德·金在旅馆与情人私会时的音频,寄给其家属,试图迫使这位牧师因名誉破产而自杀。
当最高法院在1956年做出限制FBI以不良政治倾向为名干涉公民个人隐私的裁决之后,胡佛的活动并未就此收敛。他把大部分“肮脏”业务由FBI本部分散到了规模较小的行动组和私人侦探公司名下,称之为COINTELPRO(反谍报项目)。整个计划持续了15年之久,内容包括非法窃听、跟踪、恶意抹黑、勒索、法律骚扰和私刑、暗杀,对象则涵盖了从女权主义者、3K党、反战团体到全国律师协会在内的一切“潜在颠覆性”团体。胡佛甚至曾指示FBI密探混入民权运动团体和教会,故意传播与共产主义有关的文件和口号,以促使白宫同意他在“拿捕苏联间谍”的名义下继续实施大规模渗透和窃听。当时在政界流传着一个笑话:“美国大部分亲苏社团的经费都是由FBI的密探支付的。因为假使这些社团生存不下去,胡佛就要失业了。”
不止一位美国总统尝试过削弱和分化胡佛的权力。1947年,杜鲁门总统将战略情报局(OSS)改组为新的中央情报局,接手了过去由FBI兼管的对外情报活动。但没有一个人敢于公开罢免胡佛。一种带有八卦意味的传闻是,胡佛手中掌握着30年代以来美国几乎所有政治人物的个人隐私,包括見不得光的风流韵事和财务往来,没人敢冒险和他决裂。但更有说服力的解释是:胡佛在专业能力和政治敏感性上实现了完美的平衡。尽管他热衷于从事见不得光的窃听、煽动和渗透活动,但对象要么是疑似外国情报人员,要么是政府急于控制和消灭的“异端”。对官僚系统内部的分歧和倾轧,他向来敬而远之。FBI的效忠对象是抽象的美利坚国家和政府,而不是某个具体的总统及其党派,这是由胡佛开创的传统。他对每一位总统都尊敬有加,但从未与之发展过度密切的私人往来。凭借这种平衡术,这位危险之人得以成功地挨过8位总统和17位司法部长,在FBI及其前身BOI最高负责人的位子上待了整整48年之久,直到1972年最终病逝于任内。
“宫斗”与合作
埃德加·胡佛的名字留在了FBI新建的总部大楼上,但生活还要继续。1972年5月3日,司法部助理部长帕特里克·格雷(L. Patrick Gray)被提名为新任FBI局长。那时他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政治生涯将在6个星期之后遭遇一场灭顶之灾;而导致整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就是当初提名他的那个人:合众国总统尼克松。
在整个20世纪的美国总统名册上,理查德·尼克松长期位列最不受欢迎的几人之一。这部分是由于他那敏感多疑的个性,部分是由于他公然动用国家机器来满足自己永无止境的控制欲。曾在尼克松任内担任过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和国务卿的基辛格传神地描绘了“狡猾的迪克”(尼克松的绰号)在就职仪式上的状态:“他的下颚突出,带着一点轻蔑的神情;然而又似乎没有把握,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真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个长跑运动员,在马拉松比赛中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因此在终点线前显得精疲力竭,甚至虚弱不堪。”尼克松不信任他在国会里的本党同志,他认定这些人真正中意的是个性温和圆滑的纽约州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他不信任有主见的国务卿罗杰斯,觉得后者太会抢风头;更不信任试图对行政权力做约束的司法系统。只有沟通能力拔群的基辛格和专干脏活的“水管工”(总统安保团队中负责执行窃听、监视等非常规任务的成员)属于他的“圈内人”;而当圈内人捅出娄子时,“迪克”却希望执法部门帮他兜底。
1972年6月17日深夜,5名“水管工”在闯入华盛顿水门大厦的民主党全国委员会(DNC)总部、试图安装窃听器时被当场抓获。这又是一次典型的尼克松式思虑过度: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休·汉弗莱的声望与他相差甚远,但为了确保以绝对把握赢得连任,“迪克”还是下令实施了这次冒险。糟糕之处在于,由于长期以来在政府各部门之间制造“信息墙”,特别是指使特勤组背着FBI从事窃听活动,帕特里克·格雷对水门大厦的勾当完全不明就里。作为调查负责方,FBI很快就发现闯入者的资金来源直接指向尼克松的竞选连任委员会,并且找到了尼克松身边亲信顾问的名字。白宫立即授意CIA掩盖证据,并对FBI的调查活动进行阻挠。而格雷在从尼克松的顾问兼律师迪恩那里获悉若干内情之后,选择了消极抵抗:一方面继续推进对事件的调查,另一方面将若干可疑细节透露给国会。此举使他丧失了来自白宫的信任——后者原本是希望FBI完全唯总统的意志行事的。1973年4月27日,格雷在重压之下选择了主动辞职,由总统顾问克拉伦斯·凯利作为继任者。
而FBI的二号人物、副局长马克·费尔特(Mark Felt)则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作为胡佛时代的旧人,费尔特一向自豪于FBI超然于白宫和国会山之外的特殊地位。当他察觉“水门事件”背后的阴谋直接指向白宫而尼克松企图左右FBI的调查进程之后,秘密找到了《华盛顿邮报》记者鲍勃·伍德沃德和卡尔·伯恩斯坦,向他们透露了调查过程中发现的与白宫有关的蛛丝马迹。两位记者随后撰写了关于此次风波的著名报道,并将爆料人费尔特匿称为“深喉”(这一秘密直到2005年才被揭开)。由于报道刊发造成的舆论压力,尼克松在1973年春天被迫批准司法部组建独立调查组,以法学权威考克斯为特别检察官,专事调查与水门案件有关的一切线索。而“狡猾的迪克”为了自保而抛弃的四位亲信顾问为了不被判处长期监禁,最终向参议院听证委员会和特检组供认了一项爆炸性新闻:长期以来,总统都指示特勤组对白宫内的一切谈话实施非法监听。
1973年10月20日,為了避免向特检组交出非法录音带,尼克松要求司法部长理查德森解除考克斯的职务,但被后者当场拒绝。在理查德森自行辞职之后,继任的副部长洛克肖斯同样宣布抗命并辞去职务。直到司法部三把手伯克同意暂代部长一职并中止考克斯的职权之后,尼克松才得以暂时摆脱危机。他随后就命令FBI探员封闭特检组办公室,将全部卷宗移回司法部。一些至关重要的档案在此过程中不翼而飞。这场闹剧发生在星期六晚间,因此被称为“星期六之夜大屠杀”。但它也不过将尼克松的政治生命继续延长了10个月而已。1974年8月,为避免遭到弹劾,尼克松最终宣布辞职,连带还殃及了两任FBI代理局长和四位司法部长。但格雷和“深喉”费尔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在调查后期,尼克松身边的亲信已经察觉到费尔特就是内部泄密者。他们随后怂恿参议院组建特别调查委员会(今参议院情报委员会的前身),对已成往事的COINTELPRO计划提起诉讼。格雷、费尔特和前FBI副助理局长米勒因此被判处多项罚金,直到1981年才获得特赦。
尽管“水门事件”对白宫和FBI都称得上是严重的挫败,却也使双方的关系和定位变得更加正常化了:FBI不再追求胡佛时代无孔不入和超然一切的地位,白宫也放弃了取消执法机关独立性的徒劳尝试。1976年,尼克松的继任者福特将FBI局长的任期设定为10年,须由在任总统做出提名、经参议院表决通过,不受政府更迭和党派背景的影响。日后卡特总统提名的局长韦伯斯特就任职达9年之久。在1998年关于莱文斯基桃色丑闻的调查中,FBI探员曾强制要求时任总统比尔·克林顿接受抽血检验,将其DNA信息与证物蓝色裙子上的精液作比对,从而证实了克林顿的偷情细节。而即使对这一丑闻的调查最终导致了国会启动弹劾程序,狼狈不堪的克林顿也并未因此大发雷霆,解除时任FBI局长路易斯·弗里(最终任职近8年之久)的职务。
前加州北区联邦检察官罗伯特·穆勒在2001年9月被小布什总统提名为弗里的继任者。他在2004年顶住白宫的压力,拒绝推行一项未经司法部核准、因之带有违宪嫌疑的国内监听计划,因此被视为司法独立精神的象征。民主党人奥巴马当选为总统后,不仅延续了穆勒的任期,在2011年还破例提请参议院对其进行特别续任表决,以全票获得通过,使穆勒的任职时间达到了12年之久。今年5月17日,这位深孚众望的前FBI局长被任命为“通俄门”事件特别检察官,以其历来的公正立场对特朗普团队的“黑历史”进行深入调查。
上图: 1936年1月18日,FBI局长埃德加·胡佛(右)检视一支为武装探员采购的柯尔特“监视者”型自动步枪下图:1971年10月4日,FBI探员在刚刚遭到抢劫的丹佛第一国民银行的柜台上提取犯罪嫌疑人的指纹物证
唯一的例外发生在1993年:任职已有5年半时间的FBI局长威廉·塞申斯(与现任司法部长杰夫·塞申斯无亲属关系)在司法部的内部调查中被发现滥用办公经费,包括多次乘坐公务机去探望在外地读大学的女儿,以及动用1万美元公款为自家住宅安装电子栅栏系统。司法部和白宫方面希望塞申斯主动辞职以保全颜面,但被后者拒绝。最终,克林顿总统在当年7月19日签署了终止塞申斯任职的命令,使这位局长的在任时间停留在了5年又259天。这也是“水门事件”之后、科米事件之前,唯一一位被总统下令解职的FBI局长。
特朗普的大麻烦
科米被解职的消息传出之后,不止一家美国媒体用了“第二个尼克松”或“星期六大屠杀重演”这类哗众取宠的标题进行评论。平心而论,解职令在程序上并无太多不当之处:终止科米职务的公开理由不是他致力于推进对“通俄门”的调查,而是他“领导无方”;这一结论至少在形式上也非出自特朗普本人,而是首先由司法部正副部长塞申斯和罗森斯坦提出意见,随后由白宫正式确认。是故在表面上,“大嘴总统”似乎并无理亏之处。真正的麻烦在于,按照科米本人的说法,特朗普从1月下旬就职之后起,就频繁地以暗示或明示的手法胁迫他同意终止对前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弗林等“通俄门”当事人的调查,并且留下了文字记录。而这批坐实了妨碍司法公正事实的备忘录,才是货真价实的“黑材料”,可能导致国会启动对总统的弹劾程序。
僅此一项,即暴露出了特朗普这位政治素人对华盛顿“潜规则”缺乏认识带来的严重后果。与“水门事件”中的非法窃听不同,所谓“通俄门”,在法律和技术上原本有太多难以确证之处。即使司法部长塞申斯和“第一女婿”库什纳亲口承认他们的确在选战期间与俄罗斯大使基斯里亚克及其团队有过接触,FBI也无法100%核准谈话是否涉及了国家机密或关键政治问题(有录音或文字记录的内容除外)。导致倒霉的迈克尔·弗林辞职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他给基斯里亚克打了几通电话,而是在不知道通话过程已被FBI窃听的情况下、试图向副总统彭斯撒谎,结果失去了白宫的支持。而荣辱一体的特朗普和塞申斯、库什纳,乃至同样被扣上“亲俄”帽子的国务卿蒂勒森则不存在此问题。假如“大嘴”是一位经验足够丰富的政坛老手,他多半会授意其团队成员以恭谨但效率低下的方式配合FBI的调查,如此延宕一年半载,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通俄门”便可与希拉里的“邮件门”一样,雷声大雨点小地遮盖过去。但行事莽撞的特朗普在同样初涉政坛的女婿库什纳怂恿下,居然亲自上阵,不仅对科米多番游说,还在已经成为弃子的弗林的问题上纠缠不已,结果授人以柄、落下文字证据。原本已经处于全面劣势的民主党人刚好借此机会穷追猛打,为明年的中期选举铺路。
而不幸撞上枪口的科米,原本可以成为白宫的绝佳挡箭牌。这位刚刚度过1/3法定任期的前FBI局长虽是资深共和党人,却系由民主党籍总统奥巴马所任命,在2016年又主动选择成为无党派人士,缺乏政治靠山。白宫方面固然对科米坚持调查“通俄门”备感不满,民主党人却也因为他在“邮件门”事件中的出尔反尔,与其渐行渐远。在铁杆“挺特派”塞申斯出掌司法部、足以掌控大局的情况下,纵然科米有大做文章之心,借题发挥的余地也将很有限。然而“大嘴”偏偏走上尼克松解雇格雷的老路,将这位处境微妙的局长直接扫地出门,结果不仅导致科米亮出“杀手锏”备忘录,FBI内部的奥巴马时代旧人的紧迫感也将骤然加强——当初“深喉”费尔特选择主动向媒体曝料的原因之一,便是由于他认定胡佛去世后尼克松有意清洗FBI旧班底,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故而选择尽可能扩大事件影响、打乱白宫的部署。类似的心态同样会出现在目前参与“通俄门”调查的FBI探员中:因为对科米的下场感到寒心,于是选择将卷宗中对“大嘴”最不利的那些部分主动透露给媒体。而主流传统媒体恰恰与特朗普及其团队势同水火,于是危机便有了进一步升级的空间。
实际上,“通俄门”风波在2017年愈演愈烈的动因之一,恰恰是奥巴马时代任命的FBI调查人员因为担心政府换届后真相被掩盖,在特朗普正式就职前有意识地调低了部分卷宗和档案的保密等级,使其可以被透露给国会议员、相关媒体和盟国情报机构。这种有的放矢的“合法泄密”发展到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场针对特朗普的“人民情报战争”:导致弗林辞职的“通俄”电话细节,最早是由FBI调查人员透露给《华盛顿邮报》资深记者伊格纳修斯,随后由被解职的前代理司法部长耶茨做了确认。科米被解职之后,关于其秘密备忘录的存在,则是由《纽约时报》对外放风。而5月10日特朗普向俄罗斯外交官泄露绝密情报之后,最早披露内情的竟不是白宫发言人,而是神通广大的《华盛顿邮报》,并且白纸黑字地指称至少有一位现任和一位退休官员充当了消息源。换言之,特朗普攻击媒体对他展开“猎巫行动”,使他蒙受了“有史以来最恶劣、最不公平的待遇”,实在是褒奖过头了:持续为媒体提供“弹药”的,可是密布于政府内部甚至白宫的“深喉”。
唯一的利好消息在于,即使穆勒的调查最终坐实了特朗普的确有妨碍司法公正甚至出卖国家利益的行为存在,使弹劾程序得以成立的因素在2017年的国会山也尚不具备。导致尼克松主动辞职以避免遭到弹劾的关键原因之一,是共和党在1972年的国会两院选举中落败,特别是在参议院仅得42席。一旦众议院通过弹劾指控议案,参议院中的56位民主党人只需再争取11位同道者,即可将“狡猾的迪克”拉下马来,倒不如主动退场以避免尴尬。但有限的数量优势随后被证明是靠不住的:在1998年的国会选举中,共和党同样占据上风,这使得他们对民主党籍总统克林顿的弹劾得以顺利启动。但在最终的参议院投票中,占据10席数量优势(55席对45席)的共和党人非但没能再争取到12位同路人,反而有5人临阵“反水”,使得克林顿最终涉险过关。而在2016年的国会选举中,共和党在参众两院都是赢家——在众议院拥有47席优势,在参议院有6席。鉴于2018年的中期选举已为期不远,主流共和党人未必乐见在2017年发生对本党未来选情具有决定性影响的政治风波。换言之,弹劾案可能由于共和党在众议院的席位优势,在启动之初就胎死腹中。
但这绝不意味着建制派共和党人对特朗普的“叟言无忌”持认可甚至纵容的态度。对“通俄门”的调查看似一种中立的司法流程,本质上仍带有极强的政治象征性。在穆勒获得任命的同一天,标准普尔500指数创下9个月以来的最大跌幅,华尔街资深投资顾问詹姆斯·查诺斯直言:特朗普当选带来的利好行情已经结束;倘若副总统彭斯能在减税和去监管问题上做出承诺,投资界并不介意白宫迎来一位新主人。而彭斯本人在当天罕见地宣布将组建属于自己的政治行动委员会(PAC)“伟大美国委员会”,名义上是为一年后的国会中选助阵,实则已有强化个人在党内的地位、相机窥伺大位之势。在至少3位共和党籍参议员对特朗普控制白宫团队的能力提出质疑之后,“大嘴总统”心仪的两位候选人加兰法官和康宁参议员已经婉言谢绝了被提名为继任FBI局长的邀请。这意味着建制派共和党人固然不至于“揭竿而起”,但绝非不愿落井下石的君子。一旦司法调查的前景不佳,他们甚至可以先发制人、援引宪法第25项修正案,由彭斯领衔半数阁僚向参议院提出申请,以特朗普的“健康状况不适合继续任职为由”提前终止其职务,并对副总统的继任进行投票表决。
而特朗普执拗的反击姿态和基于商业逻辑形成的人事任免法则,还在继续放大白宫团队内部已然存在的裂痕。因为劝说科米终止调查未果就果断换将,显然是企业运营中“不换思想就换人”逻辑的化用,符合特朗普一贯注重短期收益的思维。然而政治活动对团队稳定性和连贯性的倚重,显然大不同于完全以绩效为导向的企业。短短4个月里,特朗普先是因为“通俄”电话败露抛弃弗林,接着又由于“限穆令”引发争议和废除奥巴马医改而与首席策略官班农和白宫幕僚长普里布斯貌合神离;据《纽约时报》报道,在“科米门”和“泄密门”爆发之后,兼任总统顾问的“第一女婿”库什纳和白宫发言人肖恩·斯潘塞也遭到了“大嘴”的训斥,并有被替换的可能。在将自己塑造为被抹黑和构陷的悲情英雄形象的同时,白宫团队的其他成员似乎只是特朗普手中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这在危急时刻只会导致众人因求自保而反咬一口。将尼克松赶下总统之位的决定性事件,正是几位被抛弃的“水管工”在国会听证委员会上的反击;而类似的阴影,同样已笼罩在特朗普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