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何有之乡
2017-06-01苏隐没
○苏隐没
无何有之乡
○苏隐没
“我不知道肖以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李非神神叨叨地说。李非特意挑了个下雾的夜晚过生日。
“你可拉倒吧,李非!过生日还能自己挑时辰?”我无情地揭露道。
“梓木头,你就是这样不招人喜欢。可是肖以陌去哪里了?”李非说。
“他大概上晚自习去了吧?你知道他一向不逃课的。”我回答道。
“没劲。”李非显得有些沮丧。
1
大雾笼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很自然。
湖水自然地氤氲,灯光自然地昏黄。鸟儿们急切地归巢,雾气越来越浓,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
汽笛声倒是频繁而焦虑了,每个人都急躁不安,似乎多等一秒钟都觉得浪费。可是雾气很重,前方敌我不辨,又赶上上晚自习的点,所以大家也只能慢慢摸索着前进了。
肖以陌在雾中慢慢前行,路上有推着车走的同伴,三三两两一伙,倒也不显得孤单。本来,李非邀了他去参加生日宴会。只是李非这家伙太不靠谱,一个月下来,生日宴会都已经办了三次!第一次,老班到班里巡查的时候,发现班里人数竟然不足一半,众人报告说李非过生日,请了全班同学参加生日宴会。
但这一个月下来,他就过了三次生日。老班勃然大怒,终于给肖以陌打电话:“你转告李非,晚自习他再不出现就让他家长来!”
李非慢吞吞地接过电话:“你让他们来好了!”
肖以陌于是挂了电话去自习。
2
肖以陌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周老师办公室。原想着和老师解释解释。
可是,一到办公室门口,肖以陌就看到了李非的父亲,这几年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此时正一言不发地抽着烟,周老师平静地说:“你带李非回去休息几周吧,我对他真的无计可施了,你看看这个班让他闹的。这班上的孩子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不管怎么说,我总得对他们负责吧!”
气氛凝固得厉害。
肖以陌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李建峰抬起头来看见了自己的这个外甥,外甥长得真好,和他的母亲一样。李建峰心里暗自道:都说外甥似舅,幸好他和自己一点儿也不像。
李建峰喊道:“陌陌,李非那个浑小子呢?”
“舅舅。”肖以陌尴尬地走了进来,赶忙道,“周老师好,李非在家有点事,我妹妹肖梓涵不放心他,也在家,我替他们向您请个假。”
周老师怒了:“他能有什么事,他就是在家胡闹!胡闹!”
3
后来,我常常回想起李非在家胡闹的日子。
可是,他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胡闹了。
那天晚上,我和舅舅一起回他家,梓涵还在,李非却早已出门了。
梓涵说:“李非说待在家里太无聊,出门去玩了。”
舅舅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进了房间,给他的姐姐——我们的妈妈打了很久的电话,久到——我和梓涵都快要睡着了。
后来,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妈总是对李非说,你别怪你爸爸,他陪不了你任性地长大。
我觉得,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个大人,甚至有点孩子气。但是我知道,我妈可不是那种孩子气的人。
我问过我妈,舅舅这么不负责任,你为什么还帮他说话?
妈妈说:“我不是帮你舅舅说话,我只是告诉李非要好好活。这是两回事!”
4
严格来说,李非来我们家之后,简直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榜样。
每天早上我们还在赖床的时候,他早已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了;而晚上他会做作业,并且温习功课到很晚;每逢周末他会收拾好自己的房间,还跟我们说他要去图书馆看书,问我们去不去。
我有点不太适应这样的李非,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有时候我也会问妈妈:“他这样真的好吗?”
妈妈说,没什么好不好的,都已经长大了,是个能自己承担事情的孩子。
妈妈说,李非是一个懂事又有担当的孩子,是特别让人省心的那种。
肖梓涵不干了,“妈,您是不认识从前的李非吗?”
妈妈严肃起来:“你都说是从前了,还提他干吗!”
肖梓涵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移?”李非从房间里蹦出来,“梓木头,你是皮痒了是吧?”
“啊——妈你快看!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我跟你讲,他一定有阴谋他——”肖梓涵说道。
5
我其实特别不愿意提起,那天,在办公室,我的舅舅。
那时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一字一句地说完那番话。
他说完之后,我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不由得心想:我真的认识他吗?他真的是我的舅舅?
我真的想替李非狠狠地揍他一顿。冲上去,以抵死相搏的力气,揍他个人仰马翻,头破血流。
可我还是特别安静地站着,听我舅舅一字一句地说完那番话:“周老师,我也知道李非特别不懂事儿,可是他已经18岁了。18岁已经成年,他应该能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了。按道理来说,我今天都没有来的必要。我替他缴了这么多年的学费,忍受了他这么多年对我的责难,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义务要领他回去进行什么反思,要反思,也是他自己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时,周老师的眼神——既同情又无奈,我一点儿也没法忘记。
周老师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抬起右手舅舅就顺着她的手势快速地走出了办公室。
我愣了一下,快速地跟上了舅舅。
我有101个问题涌上心头。
夜风很凉,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6
那天以后,周老师再也没有提让李非回家反思的事情。后来,她把我叫到办公室,“肖以陌,你给我说说李非和他爸爸妈妈的事情”。
我认真地打量着周老师,特别诚恳地说:“周老师,我们都知道李非特别顽皮,可他从小到大没打过架,也没伤害过别人。他其实特别善良,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
我舅舅结婚很早,那时舅舅外出打工,舅妈一个人在家带李非。小的时候,李非一哭,舅妈有时忙不过来,就把手机给他,他就能安安静静地待上一两个小时。后来李非对电脑和手机产生了依赖,对人爱理不理的,看起来不太像正常的孩子。舅舅知道这事以后,回来就和舅妈大吵了一架。
李非的沉迷让舅舅非常无奈,他只能辞了工作回家照看李非。舅舅一回家,就当着李非的面将电脑和手机都砸了。
李非被舅舅吓坏了,躲在房间里整整一天没有出门。第二天,舅妈却发现李非不见了。
房门是一直反锁的。舅妈一时间慌了神,只扑向舅舅找他要儿子。家里又没有电话,舅舅赶紧冲出门来到我家,却只见李非气定神闲地坐在饭桌边吃午饭。
舅舅让我去通知舅妈,自己也坐上了桌,“姐,给我盛碗饭”。
我妈一巴掌打在舅舅的脑袋上,“吃饭吃饭,儿子都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吃饭!”
舅舅仔细看时才发现,李非的脸上、手上都有很多的擦伤。“兔崽子,怎么弄的?跟谁打架了?”
“自己弄的。”李非扒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说。
“自己怎么弄的?”
“从楼上爬下来的时候弄的。”
“从楼上?爬下来?”舅舅再也无法淡定了,嘴巴里刚吃的饭一口吐了出来,他把筷子一扔,跳了起来。
舅妈刚好赶到我家,她一个箭步冲了进来,一把搂住李非,“你说什么,你从二楼爬下来?你怎么爬的?”
“二楼的窗户不是一格一格的吗?很好爬,就像走楼梯一样。”
“像走楼梯一样?”舅舅一脚踢过去,把李非和舅妈都踹出去好远。
我们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
“你他妈真是不知死活,你怎么没一下摔死呢!”舅舅继续大吼道。
要知道,这年李非才9岁。
妈妈拉住舅舅,“你们干什么,吓着孩子了!”
“吓着,吓着他?他有什么不敢的,他有什么怕的?”舅舅继续大吼大叫着。舅妈只是抱着李非,也不哭,也不说话。
梓涵看着我,突然哭起来,说:“哥哥,李非哥哥好厉害!可是他要是摔死了怎么办?”
后来,舅妈就离开了。
舅妈说,她从这个儿子身上看不到希望。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孩,从那么高的地方一路跌跌撞撞爬下来,差点连命都没了,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来吃饭。
舅妈说:“我真的没有这种承受力看着你长大,李非,你好好地跟着你爸过吧!”
“哦!”李非说。
7
那天,舅舅在电话里这样说:“姐,我知道我这样做你肯定不能理解,肯定认为我是在甩包袱。但是真不是,姐,李非这孩子跟我小时候一个样。咱爸那么严厉,还不是拿我一点法子都没有?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样才能教育好他,可是,我不能再逼他了,他做这所有的事都是冲着我来的,骨子里他是那么乖巧的孩子,每一天为了获取我更多的注意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姐,是我对不住他,小的时候不在他身边,一回来就想把他教育成我希望的样子。姐,我的步子迈得太大了,已经伤着他了!我应该依靠周老师的力量,可是我刚才讲话太着急,已经解释不清楚了。我不那么说,周老师就让我带非非回来,我怎么能领他回来?我之前领他回来,他一次比一次更厉害。我都不敢想象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妈妈在舅舅出门之前带着李非回到了我家。她告诉李非:“你现在长大了,应该能有自己的判断了。如果你觉得你爸爸伤害了你,你应该想到他或许有他的苦衷,人应该学会原谅,这样才会让自己快乐。”
李非说:“姑姑,我从来没有觉得爸爸伤害过我。我一直都在想,是不是我太没用,所以妈妈和爸爸都不喜欢我。”
妈妈拿出一个存折,“非非,这是你爸爸从你出生起,每个月给你存的钱。他现在去外面,就是想找一个心理医生咨询你的情况。如果他不喜欢你的话,他就不会离开,因为他实在没有办法,他觉得是自己的存在,对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他一直努力着,想让你过得更幸福!只是,他不会表达,你不会理解。”
“姑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8
那之后,周老师有什么事都喜欢叫上李非。
李非,放学后收一下英语试卷交到我这来。
李非,运动会的报名名单都整理好了吗?
李非……
肖梓涵说:“周老师,班长是肖以陌,劳动委员是盛钦,体育委员是周向阳,还有,数学课代表是我……”
周老师说:“肖梓涵,你今天下午第四节课陪李非到我家去写作业。”
“什么,又是我?”
“嗯,你再像上次一样来晚了的话,就喊你家长来!”
“周老师,这不公平!您不能这么对我!”肖梓涵无力地反驳道。
“对了,肖以陌、盛钦、周向阳也要来,马上就期末考试了,你们一块儿写作业,也给李非上上课。”
“周老师,您别逗了,李非现在是我们班第一,比谁成绩都好!”
“哦?是吗?那你们功不可没啊!”
“岂敢岂敢……”
“让你们来就来,哪那么多废话!”周老师嗔怒道。
9
李非说:“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
“我小时候一直想做这种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的鸟,不用落到山川、河流甚至枝杈上。
“后来,我渐渐领悟到了自己的残疾,这残疾不在山川、河流、枝杈,而是在我自己久久不肯落地的双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