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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缝陈师傅

2017-06-01钱爱康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鳜鱼裁缝村子

○钱爱康

裁缝陈师傅

○钱爱康

裁缝陈师傅常常想,下辈子投胎时需要找一个那辈子能完成自己使命的身体。他这一世是以一个裁缝的身份存在了。下辈子他又以怎样的面目生存于世?也许是剃头匠,也许是牧马人……但此生必是要好好修行,修身齐家。

陈师傅常说人有四种,第一种人做上天交办的事,要低调、客气、小心,比如他这个做裁缝的。第二种人做自己该做的事,良心指导你,比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分守己的村民。第三种人做身体喜欢做的事,身体在指导你,比如那些杂耍艺人。第四种人做伤天害理的事,这是没良心的人,比如小偷、杀人犯。他还常想,今生是自己前世和来生的拐点,真正的行善是做无名氏。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回头箭,射伤的都是自己,这是因果报应。这些是常在裁缝陈师傅心里转动的念头。

陈师傅从镇江来湖州时大概不到40岁,他五官也长得好看,方方的额头,白皙的皮肤,大而有神的一双眼睛,笔挺的鼻梁。陈师傅有一个女儿,叫步芸,是个敦实的小姑娘,长得不像陈师傅,她有一只眼睛斜视且眼球突出,白多黑少,她眼睛看着你时其实是在看别处,看别处时很有可能是在看着你。陈师傅长得很高大,有176厘米的样子,在20世纪70年代,这个身高也还不错了。他第一次来这个村子做衣服时,他和他的徒弟一起把笨重的机子抬进院子,那是一台老式的蜜蜂牌缝纫机,机头上有一只黄色的蜜蜂,就好像在一朵黄花上采蜜,这只蜜蜂是上海产的。当这台缝纫机被抬进村子的时候,村民们一下对陈师傅有了好感,那时凡是上海产的物品人们都是另眼相看。

村民们不知道陈师傅的来历,他这么年轻,长得又好,还有一手好手艺,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呢?对村民来说,镇江是一个遥远而陌生,并带了些神秘色彩的地方,有着太多的未知数。但村子里有文化的月桃先生和原先做过乡公所所长的白发老人蔡小凤说,那是白素贞水漫金山寺的地方,有个享有“天下第一江山”之称的北固山。这么一说,村民们感觉与镇江的距离一下就近些了,并且镇江还带上了一层仙界的色彩。

我们所说的这个村子很大,分上、中、下三村,有近千号人,但是村里从来没有缝纫师傅,且是用上海产的蜜蜂牌缝纫机来做衣服,此前村民都是一针一线手工缝衣的。陈师傅颠覆了这个村手工缝衣的传统,他最大的贡献就是把女人从一针一线、油灯烟火中解放出来。当然,女人再也不能在男人面前拿腔拿调地说:“我的手艺多好。”“我有一双巧手。”“我要是不做,你穿什么。”现在男人会说:“这有什么,陈师傅都能做到的。”男人在穿衣问题上,从此可以不再仰仗自家的女人了。女人再也不能拿穿衣来说事。比如说村子里的老王,生了五个孩子,每年过年,他老婆要为五个孩子每人准备一套新衣,会有一个月的时间每晚在油灯下穿针引线,但他的老婆以此为资本,非常地居功自傲。现在陈师傅用几天时间就轻松解决了。老王就说陈师傅是观音菩萨转世,救苦救难来了。

不过村民们并不知道,陈师傅就在来到这个村庄之前,他都是手工替人缝制衣服的,一针一线,穿针引线。现在鸟枪换炮了,并收了徒弟,带了女儿走江湖来了。

踩那机子发出的“嗒、嗒、嗒”的声音,对村民来说是新奇的、动听的,他们百听不厌。陈师傅做到哪家,就有一帮女人跟着跑到哪家去听那“嗒、嗒”声,她们也不曾闲着,带上一只鞋底,坐在那户人家门槛上,一边纳鞋底,一边听那动听的“嗒、嗒”声,嘴也不闲着,和陈师傅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那时,都是配给制,棉布得用布票换,不是能做很多衣服,一年下来,几乎家家都做过衣服了,陈师傅吃过每家女主人做的饭了。饭菜都是简单的,品种大多差不多,大多人家是青菜萝卜白米饭,稍好些时,有豆干炒肉丝,或者青菜肉丝,抑或是炒鸡蛋,那都算是改善的,因为那时豆制品、肉类也是定额供给。

村子里唯一不同的是乡村教师白燕生,陈师傅替他做过一件卡其布中山装,白燕生老师说陈师傅做得好,四只袋贴得整齐,就像四只眼睛,眨呀眨的。白燕生做的菜真是不同,做法特别,味道特别。别人家的菜没给陈师傅留下什么印象,而白燕生白老师的茭瓜嵌鳜鱼给陈师傅留下了深刻印象。浙北的湖州出菰,其嫩茎就是茭白,也叫茭瓜。时值夏天,茭瓜是时令菜,鲜香清甜。

此后,陈师傅经常会在白燕生老师的家里出现,带上徒弟和女儿步芸,有时只是带上步芸,他们经常会吃上茭瓜嵌鳜鱼这菜。秋天后没有茭瓜了,但这难不倒白燕生老师,他在快入秋时晒了好多茭瓜干,以备冬天时和陈师傅一起在红泥小火炉旁喝上一盅,只是茭瓜干的做法和鲜茭瓜稍稍有些不一样了,但同样会有清新香气飘逸出来。他们的友谊维系了20多年。后来,有一年,白燕生老师在钓鳜鱼时跌落河中淹死了,白燕生老师不会浮水。那次白燕生老师不是为自己和陈师傅钓鱼,是为陈师傅的女儿步芸,步芸生产了,30多岁才有的孩子,奶水不足要鳜鱼下奶。因为步芸是白燕生老师的妻子。

陈师傅不再吃茭瓜和鳜鱼,不再让这两样东西进家门,也不再说起“鳜鱼”“茭瓜”这些字。这一年陈师傅浑身长起了白癜风,并莫名地痒,奇痒无比,人们都说白癜风不痒,可陈师傅的白癜风是痒的,痒到骨头缝里去了,是一种有苦说不出的痒,可是村民们谁都不相信,只有步芸相信,她父亲是真痒。

陈师傅相信,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回头箭,射伤的都是自己,这是因果报应。在白燕生老师娶步芸这件事上,陈师傅是作了孽的,人家白燕生老师并不喜欢步芸,但是陈师傅知道步芸喜欢白燕生老师,步芸是他的心头肉,他看着步芸一只斜视的、突出的眼珠,他的心就会莫名抽搐,他知道,如果步芸在白燕生老师这儿错过了,那她这一辈子会很难很难……于是他在除夕之夜精心安排白燕生老师来家里喝酒,安排下了洞房花烛夜,白燕生老师酒醒后木已成舟。

陈师傅想,下辈子他也许会是一尾鱼,他与白燕生老师经常吃的那种西塞山下的鳜鱼,也可能是一只茭瓜。因为陈师傅的理论——下辈子投胎时需要找一个那辈子能完成自己使命的身体,那么下辈子他只能是西塞山下的一条鳜鱼,或者一只“菰城”的茭瓜。

过去,做缝纫的人被称为“裁缝师傅”,而不是跟“木匠”“石匠”“铁匠”一样的“裁缝匠”,由此可见,做缝纫的人在社会上获得了高于其他匠人的尊重。究其原因,我想是裁缝师傅要用头脑参与工作,到底比其他匠人多一些文墨,性格也温婉得多,看着就不像粗人。文中的陈师傅,就是善用头脑的人吧,“善”到了工于心计的地步。但他不是坏人,不是丑角,他能忏悔,知道灵魂。知道“灵魂”二字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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