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的秘密
2017-05-31张佳玮
张佳玮
以后您去看教堂画里,圣母那一身红外罩蓝,别嫌弃人家千篇一律—那是画家专门为圣母配的色,好让看画的人心情宁和。
一般历史都咬定,是15世纪的杨·凡·艾克先生和他兄弟,一起发明了油画。这位大宗匠兼大发明家,发现了颜料持久、油亮如新的秘密,但他自己却有点奇怪的执着:他的画里,常使着红色、绿色和金色,但鲜有深蓝色。偶尔出现,必是纯蓝色调,没有细密纹缕、间金带黑的花纹涂饰。
浪漫主义的故事家一定会猜了:他老人家莫非有一段深挚的蓝色记忆?是不是跟天空、湖水和美丽的蓝衣少女之类有关呢?事实是,凡·艾克先生是个很职业的画家,就事论事,在商言商。他不用深蓝色,是因为贵;要用深蓝色?可以,得加钱。
现代工业发明之前,要达成视觉效果的深蓝色,几乎只有靠群青;要制群青,必须使青金石。然而青金石这玩意极贵,简直已经算宝石了,埃及人拿来做首饰给法老陪葬。欧洲人给群青起名叫ultramarine.意思就是“打海上来”,运起来千难万险。想象你今时今日去到金店银楼,指着块宝石说买下来打算磨成粉做颜料,服务员也会面色惨变觉得遇见了大富豪。所以当时欧洲画家用起群青来,极是谨慎,到后来简直成了不成文的规定:画里头,只有高贵纯洁如圣母玛利亚,才用昂贵的群青。用不起群青,却又爱蓝色的画家或委托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孔雀石的蓝铜矿制的蓝色,或是指望靛藍植物里提炼的蓝色可以蒙混过关了。很多年后,群青开始被诸如硅酸铝生产的“法国群青”“皇家蓝”等慢慢代替;曾经作为群青别称的“法国蓝”,也被纺织工业改头换面,安在了一个极普通的阴影蓝之上了。
为了有些颜色,人类特别辛苦。比如胭脂红色:本来欧洲不产这色彩,哥伦布去美洲,发现了仙人掌上寄生的胭脂虫,晒干了可以制出胭脂红来,于是一时胭脂虫成了西班牙人孜孜不倦热爱贩运的宝贝。可惜这玩意不显眼,时常海盗劫持了西班牙商船,掳掠了金银珠宝后,看着胭脂虫发呆:这玩意干嘛使?不能吃不能穿,扔进海里去!西班牙商人吃了亏,海盗也没占着便宜,可怜的是远渡重洋的胭脂虫,就这么葬身大海了。就因为胭脂红这么难得,所以欧洲大陆的天主教主教道袍,外加英国人著名的军装,都定了这个颜色:所谓红衣主教的尊贵,其实跟胭脂虫如此难得是牵连在一起的—就跟圣母玛利亚御用蓝色,是因为群青珍贵,一个道理。
荷兰画家维米尔则爱用印度黄,这颜色从他那著名的《倒牛奶的妇人》到《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都一路穿戴着。这颜色很适合表达阳光与阴影,正是荷兰画家的挚爱。然而印度黄的制作,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需要让奶牛吃芒果叶,然后撒尿,其尿液就呈现出了印度黄—这里面有许多问题:首先,芒果叶产自热带,运到欧洲不太方便;然后,还得有一头奶牛;最后,奶牛未必爱吃芒果叶子,尤其天天吃,你可以想象奶牛吃芒果叶子已经很不爽了,再发现人类探头探脑,弓着身子,来找自己的尿,一定会产生“人类真愚蠢”之感……
当然,红黄蓝三色,除了有各自象征意义,来的也不容易,还有别的套路。
17世纪法国卉典派大画家普桑,画里基本定有红黄蓝三色,而且一应俱全,套路完整。比他略早的意大利巴洛克宗师卡拉瓦乔,画里则常多红黄,没什么蓝色;比他稍晚的法国画家华托作画,则多蓝绿,不爱用红。
这是个什么意思?
话说,卡拉瓦乔是巴洛克一派,重对比,重效果,色彩光影有时简直狰狞,有扑面而来的效果。格罗塞在《艺术的起源》里说,许多土著人爱红,是因为红色代表着热血、冲动。这是红色的原初。我们按现代科技则可知,红色和鲜血同色,又在可见光谱中光波最长最醒目,给人视觉上一种压迫感,所以能刺激人。
所以多用红色,那是暖色调,就比较激动。反过来,蓝绿色比较冷,看了也让人生平淡冷静之心,深蓝色甚至让人忧郁。像华托作画,大多为宫廷题材,贵族们得摆着架子,不能随意激动起来。所以,就以冷色调为主。
普桑的古典主义和此后的新卉典主义,那是最端庄不过的。端庄就是均衡,无论动作和颜色,都要尽量平衡。所以普桑笔下,红黄蓝几乎缺一不可。红色让人激动了?那就用冷色调平衡一下。
这一点,后来许多画家都明白了。巴洛克浪漫主义那一脉,要表达情感躁动,就滥用红色,外加夸张的光影;学院派包括巴比松画派,要画田园安抚人心,那就是绿色和篮色。当然,也不是所有风景画家都沉静自持。梵高也画风景,但他老人家在阿尔勒,就是一片漫溢的金黄色,铺天盖地。夸张吗?夸张。但唯其如此,才能彻底地表达他的激情嘛。
所以啦,想象下:如果圣母一身烂金亮红,是不是肃穆气氛,都要少几分呢?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