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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威夷甜心

2017-05-31温凯尔

鹿鸣 2017年5期
关键词:昆汀夏威夷雷诺

温凯尔

天欲亮未亮,薄云与灰蓝光色相互交错,瑰丽景象下吹着春天清晨的暖风。但今天的风有些大,这不常见,我坐在车上,车窗紧闭着。加油站前方的摄像头正对着车辆,像盯着我似的,我不由自主放下手里的面包,严肃起来。昆汀从洗手间出来时用湿了的双手一直梳着头发。十分钟之前昆汀父亲打电话说工地附近的道路兴许发生了事故,加上主干道在修路,他耗不了太多時间来开车,要让昆汀过去带走他的女人。“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色鬼,还有什么好装的,他以为这样别人就不知道吗?”昆汀回到车上,启动引擎,离开摄像头后我将手里的面包吃完,没作声。人们相互传言说修路是为了新的轨道铺到这儿,以后火车会每日经过这个小镇。但上个月拆掉墙板之后才知道那是新建的高架桥——大家都不明白足够宽敞的马路为何还要在上面建高架桥,并且这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还有酒吗?”昆汀问,我说没有,最后一口我喝完了。他有些不高兴,于是我又说开车最好别喝酒。车子是皮卡,座椅的皮套掉落了不少,是昆汀父亲给他的。昨夜我们一同在隔壁镇看了马戏表演,回来时因为太晚,两人都过了睡意,开了几瓶酒喝到快要凌晨才渐渐入睡,那酒还是他父亲在别的什么地方带回的。“不管是贵的还是随便哪个便利店能买到的,我认为口感不错。”我说,试图唤醒昆汀,他到现在仍然睡眼惺忪,好似看不见道路。他轻声说着些什么,我没听清,脑海里想起他的母亲。他母亲很早就失明了,但人很善良。我父母一同回外婆家,让我在昆汀家住一段时间。不用说我同昆汀都非常乐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昆汀的母亲也对我很好,每天都怕我吃不饱。

“你父亲知道我在你家住吗?”我问。

“不知道。知道吧,也许。我意思是,他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事。”

“我挺害怕你父亲的。”我认真地说。

“虚有的行为也能吓到你吗?”昆汀大笑。

“你醉了一夜还没醒过来。我是说,”我停了停,“我是说他的性格,他也不喜欢你跟我混在一起。”

昆汀保持嘲笑,精神慢慢好起来。不过我仍然对他们父子达成统一欺瞒母亲这件事表示厌恶,我同他说过,他说母亲什么都知道,虽然她看不见。

维修路段漫天灰尘,路面颠簸不平,我隐约沉入睡眠,快要到工地时我醒过来,是昆汀的电话响了。他几乎没说话,将电话贴近耳朵一会儿就挂掉了。

“还懂得开房了。”昆汀说,语气有些不屑。

“去哪儿?”眼看他越过工地,往前开进洲际公路。

“前方有家汽车旅馆,他们在那儿。”

“噢,噢,”我说,“我知道,我们在那儿住过一次。”

“我们是为了什么住在那儿?”

“大概是没住过旅馆,好奇。”

雷诺在路边等着我们,他穿着旅馆的睡袍,也没系好,带子一长一短垂落着,里面穿着宽松的短裤。他总是这样,我不知道女孩们喜欢他什么,没有任何魅力。“嘿!”他招手,昆汀降下速度,跟随他的指引开进汽车旅馆前面的停车场。

“比你说的要慢得多,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早上了。”雷诺指着手表,在车窗边用手肘撑着,“阿凯也来了?”

我点点头,喊了他一声雷诺叔叔。

“你们整个假期就靠喝酒度过吗?听着,”昆汀的父亲说,他指了指二楼其中一个窗户,我看见那儿有个人戴着帽子,半遮半掩看着我们,“你带她到处转转,最好是去郊外野餐,回镇里会带来闲话,听见了吗?”

昆汀不说话,关掉引擎,也看着二楼的方向。

“你下来——”雷诺回头,那女孩随即退出窗户,拉上了窗帘。我们有一会儿没有说话,都在等着,等着女孩从里面走出来。她走到大门的时候用手挡在额头上,阳光使她睁不开眼,于是又将帽子戴上。她穿着连衣裙,外加一件灰色薄外套,马丁靴子是墨绿色的,手里只提着一个手袋,没有别的了。雷诺往周围看了看,确定没人之后一把抱住女孩,亲了又亲,也许力道有些大,女孩一直没站稳,晃来晃去。

“这是我儿子,你上车,他带你去玩儿,那是阿凯,他不去的,他待会儿就消失。傍晚昆汀会带你回旅馆的。”

他这么说我有些意外,但我没反驳,随后我问女孩要不要坐前面,没等她说话,雷诺又说,“她就坐后面。”我知道他想尽量让女孩不要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他又让我们到旅馆的餐厅里带上一些食物,自助早餐还没有结束,我随便挑了一些甜点与面包,打算离开时雷诺却提着一大袋子给我们。“这够你们吃上半天了,还有汽水。”

直到我们开车离开汽车旅馆,雷诺都仍没系上睡袍,很有可能他本身就不打算那么做。昆汀说过他是个怪人,有很多癖好,除了喜欢控制别人,他还有点儿暴露癖,只是他不承认。昆汀还发现雷诺在浴室对着镜子刮胸毛。“他并没有胸毛。”我当时说。

“是的,他没有,但他说那么做可以让幼毛新生长出来,反复多次会有更多。”昆汀说,我摊手摇头,表示算了吧。

女孩朝雷诺招手,我也朝他招手,他没有看见,转身走回旅馆。

“你跟你父亲一点儿也不像。昆汀,你叫昆汀是吗?”女孩又伸手碰了碰我肩膀,“你是阿凯?你不跟我们一起野餐吗?”

“一起的,”昆汀说“你叫什么?”

“你父亲没告诉你吗?”她有些得意的样子,口吻中又带些清高,“贝拉。”

贝拉很随性,没什么礼貌可言,她有时将双脚架在中央扶手箱上,我偶尔侧过头去看她的鞋子。

“你们喝酒了吗?”她问。

“没人喝酒。”

“你们骗不了我,酒味儿很浓,况且你脚下的罐子我已经看到了。”

她拍拍我的脑袋,好像我们很熟似的。我忽然感到脸蛋儿有些发烫。那时我同昆汀才满十六岁,而我必须承认贝拉很漂亮,我相信昆汀也一定这么认为,我们总是有着相同的默契。贝拉看起来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问她满二十岁没有,她说刚过二十二。昆汀说,这是他父亲多年来第一次带这么年轻的女孩回来。

贝拉说,“雷诺是在夏威夷遇见我的。”

“你来自夏威夷?”

贝拉点点头,说她在一家度假酒店做服务生,那个地方虽然靠海,但跟这里没什么两样,跟全世界的小镇一样,她都讨厌。“在夏威夷,人人都在酒店工作,只不过我的运气好一点儿,被你父亲看上了,现在我不用回去上班了,我跟着你父亲到处跑。”她说。

“我没去过夏威夷。”我说。

“也许我还会回去的,这不好说。”贝拉又伸手搭在我肩上,“如果雷诺能带上你,你应该来夏威夷看看。这世上只有夏威夷人不会喜欢夏威夷,你会。”

昆汀说他实在不明白贝拉看上他父亲什么,我有一下怔住了,觉得这个问题会为难贝拉。但她没有,她只是笑笑,说我们还是太年轻,不懂。

车子沿着洲际公路走,大概过去十分钟,我们往斯拉泽小镇方向走,半路拐进了一个湿地公园,经过公园后是一片红树林。我们都知道这个地方,贝拉探出脑袋朝树林仰望,阳光洒落到她脖颈处,我回头看了好一会儿。昆汀将车子停在一棵树下,我看了看时间,临近中午十二时。

“你们确定这是好地方吗?一整天?”贝拉站在树下,看着我们将食物摆在地毯上。

“没什么地方更适合你了,对你来说,躲避才是正经事。”昆汀说。

“这附近还有一家牛排城和一个加油站。”我补充道。

“活受罪,”她说,“我总是在经历这些事,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在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

“我倒希望自己能去什么地方。”我说。

餐包、果酱、水果沙拉、蛋糕、果仁,盒子里有一些煎過的蛋饼和意大利面,几瓶波子汽水与一加仑的橙汁,分量很大。

“现在我肚子饿了,吃完这些我可以睡上一整天。”昆汀说。

我们都将果酱抹在面包上,看见什么吃什么,手指沾满各种食物。贝拉在吮吸手指时还不忘靠近我,色情讯号的传达被她演得有些滑稽,直到我发笑。昆汀说我们会被他父亲棒打鸳鸯的。

“你父亲并没有你说得那么糟糕。”贝拉说。

“老色鬼,邋遢,暴露狂,控制欲强,没有责任心,除了做大了生意,他一无是处。”

“做大了生意,这就够了。”贝拉喝了一口橙汁,“他有时半夜失眠会在窗台看月亮,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还有人情味儿。”

“这种鬼话你也说得出来?大多数时候的他,我比你了解更多。”

“但他的另一面恰好是我了解的,不是吗?”

我没说话,生怕打断他们对一个与他们有着共同牵连的男人的判断。但不得不说他们都有失偏颇,站在各自的角度发言。

“无情的男人不会看月亮,失眠了他们会看半夜剧场或者抽烟,一支又一支。”贝拉为自己总结出对男人的经验而得意洋洋。

“也许他只是觉得房子闷热,仅此而已。他皮肤油脂分泌很厉害,说实话,我不懂你是怎样跟他亲热的,我想起来有些恶心。”

贝拉微笑着,放下食物,一把推倒昆汀,提起裙子露出大腿,骑在他身上。他们鼻子之间还有一英寸的距离,几乎要亲下去。她的举动让我吃了一惊。

“这样呢?这么近的时候你还能看清什么?这样还会恶心吗?”贝拉挑逗着说。

“别以为我不敢亲你,我只是懒得伸长脖子。”昆汀说,但我听得出他的不确切,他向来善于用言语遮蔽自己内心所想,但语气失常。

贝拉松开昆汀,从他身上下来,表情仍显得意,目光投向了我,“我敢说你就不敢亲我,你看起来比他温驯多了。”

昆汀呸了一声,嘲笑我。温驯,她用这样的词形容第一天认识的我,不得不说她看破了我与昆汀之间的性格差异,但她的小聪明在我看来是可笑的。我摇头,说他们很幼稚,躺在地毯一边,枕着自己的双手。后来他们也躺下,昆汀说他困了,贝拉躺在我们中间。有一瞬间我感到三个人的心跳都在加速,仿佛这是一场较量,在那儿静静躺着没人敢轻易发出攻击,一旦先暴露自己,那就输了。可是我们在较量什么?我不知道。春风在午后又吹了起来,树荫下的温度刚刚好,好到仿佛这一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渐渐地我有了睡意,闭上了眼睛。但我睡得不踏实,耳边一直传来口水在舌头与口腔之间微微的搅动,还有四肢缠绕抚摸衣裳发出的声音,暧昧而甜蜜,好像就发生在昆汀与贝拉身上。我猛地睁开眼,阳光恰好照在我脸上,非常刺眼。“你睡不着吗?”贝拉不知何时将身子翻转过来,双手撑着细小的脸蛋,柔情地看着我。

“我睡着了。”我说。

“现在你醒了。”

“昆汀呢?”

贝拉动了动,越过她我看见昆汀已经沉睡。也许昨夜的酒劲儿让他疲倦,呼吸很均匀。我有些头疼,起身喝了点儿橙汁。春天了,贝拉这时候说了句。春天怎么了?我问。她笑笑,说这季节容易过敏。考虑到昆汀已经沉睡,我问她是否想要到附近走走。我很乐意,她说。

这附近没什么可看的,但是红树林与湿地公园交界的地方能看见不远处的布达利湖泊,我决定带贝拉去那儿,但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而我这么做或许还带有一点儿私心,尽管我一直否认。我也记不清当时是怎么走到湖边的,那条小径昆汀带我走过一次,我们曾在湖里游泳,还是小时候的事情。

我们听见有几个男孩在湖的另一边,说话声音很大,声称要再划船出发一趟,想要用力量证明自己还能划到那个深幽的石洞。也许他们都因为第一次翻船而湿透了,又不想要放弃。我说他们有些意气用事,当然我是支持的,换做是昆汀也会这么做,如果真的有一个石洞的话。贝拉表示没兴趣,走近湖边蹲下,脱下她的马丁靴,用脚趾去试水温。

那天阳光非常明媚,春天临近结束时那种湿气消散的初夏感还不是很热,阳光映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美丽得让人有些吃惊,现在想来我甚至忘记自己曾去过那样的地方,不相信小镇里还有奇迹。我在贝拉身旁蹲下,也脱下鞋子,但尽管气候很暖和,湖水还是冰凉的。我们就那样坐在湖边,当我转头的时候,贝拉正看着我,那一刻我没有感到任何尴尬或不适。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摇摇头。我闻到了近处野草的气息,闻到我们小腿肌肤因为水汽蒸发的暧昧。其实我在学校有一个走得很近的女同学,但我们只是念书的时候在一起,几乎全校的人都说我们是一对儿公认的恋人。我没告诉贝拉。我也不知道贝拉在岸边时是否同我一样带着一种少年对身体交融与激情爱恋的期待,而接下来的拥吻确实是我没有预料到的。阳光很温暖,我的身体显然变得温热起来。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贝拉她本来就认识我,不曾离我而去,尽管她是雷诺的情人,但她还是停留在我身边。她将头发盘到另一边,脑袋渐渐往我身上靠,双腿晃动,脚趾滑过我的脚后跟,有些痒,湖水被她轻轻的动作搅拌出一圈又一圈细微波纹。一开始我生怕划船远去的几位男孩回头会发现我们,但微风扬起岸边的野草让我知道这翠绿的东西是一种很好的掩护。我开始出现幻觉,假如自己没有家人,狠心背叛朋友,是否可以带着贝拉离开这个鬼地方,去我们想去的地方。有一刹那,我感到名声与身份对我来说,真没有太多的顾虑,我平平无奇,一无所有,那些威望的声誉对我来说,更从来没有过。

“你们去哪呢?雷诺知道了可不高兴。”

我的电话响了,是昆汀,他声音沙哑,像是刚从梦中醒来。贝拉离开我怀里,随手从草堆里摘下一些大块儿的叶子,擦干双脚,将她的马丁鞋穿上。我提着鞋子,跟在她身后往树林里去。她很瘦,刚才即便是搂着她,我也不敢轻易使劲儿。她走路轻盈,像只没有翅膀的小鸟,显得马丁鞋好沉重。她脱下了外套,系在腰间,随着身体摆动。那会儿,我对自己关于女性身体的热切渴望尤为炽烈,我不曾料到自己会对一位来自夏威夷的女孩如此感兴趣。她与众不同,但相貌平平又与街上的女孩没多大差别。不过她的肤色很漂亮,浅棕色的,每当阳光从树叶枝杈间渗落到她身上时,她看起来几乎要发光。

昆汀就站在一棵树下,等到我们走近树林时,他双臂抱在胸前,背靠树干,样子笑嘻嘻的。他同以往的样子有些陌生,那一刻不知是我内心作怪,还是因为午后开始闷热的缘故,困扰着我对昆汀的判断,我竟第一次猜测不到我的好朋友在想些什么。贝拉跑了起来,昆汀转过身弯着腰,她默契地跳到昆汀的背上,大声欢呼着,好像跟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的样子。我跟在后面笑了起来,但昆汀已经背着贝拉飞快地跑了很远,他们扮演着角色,语气俏皮,声音穿梭在树林之间,断断续续地回响,好似整个树林的鸟儿都被他们惊醒,倏忽之间拍打起翅膀盲目起飞。

我刻意放慢了脚步,转眼间已经看不见他们了,声音也越来越微弱,直到消失。也许我需要时间调整自己的状态。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保持沉默会是最能拯救自己的方式,如今也一样,我习惯了这种方式。

我沿着路途返回。在那棵大树下面,地毯上零散放着我们的食物,他们不在那儿,没人收拾的餐食显得孤单。我回到地毯下躺着,找到舒适的位置,避免阳光直射。我对自己说不要去猜测,不要去好奇,她不是谁,她很瘦,她来自夏威夷,她不是谁,是雷诺的小情人。但尽管我这样命令自己,还是忍不住坐直身子。他们在车上,我知道,他们就在那儿。我看看自己的脚底,已经很脏了,于是也懒得穿上鞋,光脚可以减轻声音。车子在不远的地方,同样是一棵大树下,我绕了半圈,从后面走去。车子看起来没有人在,但轻微的抖动还是出卖了他们。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也不代表什么,我暗示自己。我轻轻靠近皮卡车,甚至我从后视镜看到了自己鬼祟的样子,他们都没发现我。他们在后排座上,昆汀压着贝拉,他们都穿着衣服,昆汀偶尔扭动着身体,但一会儿两人又僵持着,兴许只是保持接吻。

我蹲了下去,不知道有什么事可做。我想离开这儿,但这代表我们的关系会破坏。头顶上的树叶忽然晃动了,于是我跳了起来,打算吓他们一跳。我打开车门,用力往昆汀身上压,他们都发出一声惨叫。怪异的举动给了我勇气,我挪开昆汀的脑袋,对着贝拉亲了又亲,她先是有些不知所措,接着大笑,笑得身子乱颤,头发凌乱。昆汀掰开我的手,用他有力的臂膀扣住我,为表示报复而亲上我,并用牙齿咬我的嘴唇,我含糊大叫着“混蛋、混蛋”,贝拉看见笑得更大声。我感到车身因我们乱动而震得十分厉害,原本奇怪的关系在我们之间开始消失了。

午后茶水喝了不少,贝拉在地毯上没有多少时间是静下来的,一会儿聊天,一会儿跳舞,我同昆汀都在她旋转的时候看见裙子里面的春光,她得知后又故意拉起,装作害羞,或者摆起梦露的动作。

“你这样我们很难做的。”昆汀说。

“有什么难做?这是最简单的事情。”贝拉说。

“你在说什么事情?”

“在说你所说的——事情。”贝拉又转向我,“也是你想的事情。”

我摊开双手,表示什么也没想。

“他善于用肢体掩盖内心。”昆汀揭发我。

我反驳,“他才是那个掩盖的人,不过他用言语。”

“搞不懂你们。”贝拉起身,又旋转起来,偶尔停下来喘气,提起一条腿压在树根上。“我是有功底的,你们发现了吗?”

“发现了。”

“我一开始在酒店工作的时候就在康体中心,瑜伽老师是个印度来的女人,我虽然只是打扫,但我有得是机会偷师。”

“说你学的是瑜伽,但你刚刚在跳舞。”

贝拉停下来,将食物又推到一边,开始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尽力将自己保持平衡。也许因为草地不平的缘故,她不停地晃动,难以维持。

“你看起来很业余。”昆汀奚落她。

“你不懂,阿凯懂。”

“凯,你懂吗?”

他们两人都那样看着我,好像我点头就会决定了命运似的,我不太喜欢别人一直凝视我,直到得到答案。我没给反应,躺了下去。太阳躲起来了,天空很灰,风停了,温度也慢慢下降。我说该回去了,再过一会儿就到傍晚了,雷诺等着你呢。贝拉收起了笑容,一个翻身,假装摔倒在地上,我没有动,昆汀也没有动。有蛙鸣在近处响起,贝拉随着蛙鸣的节奏,断断续续地说,还不——拉我——起来?

回去的时候贝拉坐在副驾上,车窗摇得很低,车子开得不快不慢,春风拂过,也吹到我的脸上。她张开双手,一只手抚摸着昆汀的脖子,一只手伸出车窗外,双臂犹如一只蝴蝶的翅膀在轻轻扇动。裙子的肩带有时从她肩膀滑落,她便耸肩侧头,轻轻扭动。我一直以为女孩们都是保守的,至少在我们这个镇里,她们给我的印象便是如此。兴许是我没见过世面,也有可能贝拉显得另类一些,但不管如何,到了那一刻我竟有些不舍,一种逐渐失落的分离愁绪在我心里开始蔓延。我不知道昆汀是否同我有着相似的想法,一些在少年们看来相对比较难能可贵的经历,关于女孩给我的一种青葱欲望,在现实与虚幻之间飘忽不定却又显得那么牢固如盘。以至于当贝拉唱起歌的时候,我们都跟着哼了起来,她唱歌颂和平的歌曲,我在学校听过,但不记得歌词了。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大概无论什么歌,在离别时候唱起的话,它注定是代表难过的。后来那些年每当我想起那首歌,都一直如此。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贝拉,在回程上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反复地唱着歌,直到车子驶进汽车旅馆,雷诺穿着笔挺的西服套装,站在旅馆门口,我们才停下来。歌声突然终止的瞬间让我知道这一切即将结束。雷诺看见我们,走近车身替贝拉打开车门。贝拉还没完全下来,就被他一把搂住,亲了又亲,同早晨的情形一模一样,贝拉晃来晃去。我甚至觉得贝拉在床上会被雷诺这大块头儿折磨得不成人样,她那么瘦小,怎么承受。

“来得刚刚好,这里晚上有自助餐。你要来吗?”雷诺问昆汀,又发现我在车上,“你们要来吗?”昆汀没有说话,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们都不想去。不去了,昆汀说。雷诺也无所谓,将一包烟丢进车里来像是打赏昆汀帮了他忙似的,说,“告诉你母亲,我忙,就不回去吃饭了。”

接下来谁也没再说话,我只是静静看着贝拉,她虽然显出一副幸福的样子,但看似有些勉强,一会看着昆汀,一会看看我,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机会。又或者她并不想说什么,借着脸上看不清的神色与我们告别。我们离开汽车旅馆,倒车时我从镜中看见他们返回旅馆的背影,贝拉回头看了一眼,但下一秒车子便再次走上洲际公路,背向斯拉泽小镇的方向开去。我一直想对昆汀说点什么,但是脑海里没有任何合适的字词。车子跨过路面的一块儿石头,我们都颠簸着,仍旧默契地相视一笑。我点燃了雷诺给的烟,递给昆汀一支,自己再抽上一支,窝在车上,将车窗降到最低。

车里自带的收音电台放着音乐,可是很快就变成主持人毫不幽默的脱口秀,听不下去,于是我一直在调频,好像这件事无论怎么都会一直困扰着我似的。我一直想着贝拉。昆汀静静地开车,偶尔看看我或者看我转动调频按钮,不怎么說话。此情此景我好像在哪经历过,不太像是在梦里,是一种真切的感受。好像我总有这样的直觉,偶尔在特定的环境会发现似曾相识的人与物。

大概过了十分钟,在昆汀开口说“你看那边有一架飞得这么低矮的飞机”时,我想起来了。那时我开着这辆皮卡车,应该是关于有人要搬东西回家的事,又或者是昆汀要过生日,具体因为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那时我们经过一个很小的村庄,通往一条漫长的乡村道路。昆汀在副驾坐着,他指了指远方说那边有一座塔,但我什么也看不见。“就在那儿呀,看不到吗?”他有点儿着急,叫我开慢一点儿,倘若我开得太快就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不过我当时只是说这有什么关系,看见一座塔对你没什么好处。后来他就没有说话了,我也没有看见那座塔,他好像有点儿失落。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重要的,不过是一件什么也没发生的事。回程时昆汀刻意在那附近又留意了下,但因为天太黑,塔也没有发出灯光的讯号,尽管我将车子慢下来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倘若当时那座塔会发射灯光,我想我们应该能看得见,我也还是乐意相信的。不过,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走那一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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