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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捉弄

2017-05-31宋阿曼

鹿鸣 2017年5期

宋阿曼

太阳升到当空时,我还活着。我躺在木椅上,感到烘热。天空被流火烤过,稀疏不定的云,身段柔软,滋润着整幅画面,降低了几分火气。鸟掠过树梢,影子一个完美的滑翔,羽翅分明可见,停落在枝上。我眼见生命在旺盛。风很大,是下雨前的风,撼动着树木。当树枝的影子抚过我脸庞时,我忍着不眨眼。悉心保存的无数个秘密此刻就挂在嘴角,而我紧抿嘴唇,极有安全感。

那些丑鸟早早就明白,进入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眼里会被许久思量,可我已提不起笔将它们写下了。那些鸟儿一定知道我是一个将死之人,它们不再起飞,在枝影荫庇处看着我。看着我讲述对一个人的怀念。像怀念任何一个人一样,因为我在死亡面前无事可做。特殊只在于,我将他排在最后一位。

也是一个七月。热闹非凡的城市广场,捏泥人的老者正在捏出棕色的鼻子,红色的嘴巴,搭配在浅黄色的身子上。天太热,水分蒸发得快,他只得不停完成一个又一个的小物件。孩子们围绕在他周围,拿着正在滴水的冰棍。汽车从广场旁边出发,可以看见发动机散发出的腾腾蒸汽。广场两侧全是商铺,有茶肆、饰品店、发廊和游戏厅,除此之外全是卖酒的店铺。聚集起来的啤酒商摆出各色遮阳棚,浩浩荡荡地占据了广场的四分之一。在门口有矮树丛的那家店,可以用更便宜的价格买到清爽的冰啤酒。

我坐在大红色遮阳棚下,喝着冰啤酒,等着几个朋友来赴约。那时我十八岁,正在幻想自己未来所能有的建树,幻想在背上家庭包袱前的随心所欲。画面中多出几个人,昏昏欲睡的老板,不停擦拭柜台的女招待,还有一个趴在酒瓶当中的男人。他在我斜前方,桌上排满了空酒瓶,地上也横横竖竖躺着许多。他的脑袋埋进胳膊里,没有动静。我端着玻璃杯,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这个男人打发时间。

中等身材,穿一件白底蓝条的衬衫,袖口已被啤酒渍黄,看上去二十七八岁,不服帖的毛寸发型被红顶棚映得发紫……他突然抬起了头,刚好撞上我的眼神。我转过头,将杯子送到嘴边,眼神不知该放在哪里。年轻的我还没学会举杯致意。许久,等我回过头,他还在盯着我,眼神很木然。他突然站起,朝我走了过来。我无法判断他现在几分醉,有些胆怯,扫了一眼在前方的老板和服务生,确定他们都在店里。

“这个项链送给你吧。”

一个长方形的黑色绒面盒子。

他打开盒子,软绒垫上躺着一条坠着蓝宝石的银色项链。我们距离很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声。我回过神,本能地后退一步。

“先生,你还好吗?我们不认识。”我将他的胳膊推回去。“这个我不要,你收好。”他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来,用手摩挲着那条链子。

“我去煤矿上班,小莉管家,她出街买菜,煮饭,学瑜伽,日落时我们常去散步,买些她喜欢的植物,偶尔一起看电影……”他说着,有些哽咽,用有酒渍的袖口去揩眼镜上的水渍。

我有些懵掉了,犹豫这时该不该说话。

“小莉……是你妻子?”

“不是,我们没结婚。她是我女朋友,不,前女友。”

我立刻明白,这个男人的失魂落魄源自失恋。他眼睛红肿,里面布满枯烧的红云,还有一个瞪着眼睛无所适从的我。我在恋爱课题上是苍白的,还不懂那些用于陌生人不痛不痒的关怀。在那个满是热气流的燥热的棚子里,我为一个陌生男人感到哀怜。我的手,鬼使神差地挪了过去,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第一次做这个动作,却自然地像一个老道的母亲在抚慰自己的孩子。这类似母性的情感瞬时喷发,让自己震惊。我缩回了手。

他抬起頭,看着我,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周围噙着一圈眼泪,眼神里复杂的内容让我感到一阵局促。

“谢谢你。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安妮。” 我没有抬头。

我感觉到他起身了,停了几秒,然后传出裤角摩擦的声音。他结账时连同我的也一起结了,还让服务员在他走后给我送来一杯昂贵的鲜果汁。朋友们陆续到了,我们照常一边喝饮品,一边谈论校园八卦和网络新鲜事。我感觉自己对她们聊的话题再也提不起兴趣,总是分神,想到刚才遇上的那个男人。

第二天同一个时间,我们又在那里碰面了。还是七月雷同的天气,夜里下过的雨已不着痕迹。就称呼他为高先生吧,我喜欢用这个正式的称呼。和昨天的衬衫西裤不同,高先生今天穿得很有朝气。纯白色T恤衫和牛仔裤让他看起来很阳光,但看得出情绪依旧低落。他坐我对面,点了和我一样加冰的啤酒。

“前天夜里,我在小莉家楼下跪了整整一夜。”他点燃一支烟。“我想挽回她,我不计较她和别人发生的事,真的不计较。但她铁了心要跟我分手。她犯错,然后她要离开。”我假装淡定。“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不可能了。我跪了整整一夜,她连窗都没开一次。发了条劝我回去的短信后就关机了。身和心一起出轨的女人是挽回不了的。”他苦笑,“当我意识到天亮时,我的双腿已经完全麻木,不听使唤了。”

我们没有继续聊下去。喝多了啤酒,有一点眩晕。我尽量像个成熟的女性,潇洒地将头发撩到后面,单手玩弄着额前的发丝,歪着头,往眼神里加了些不知名的成分,露齿大笑改成了抿嘴微笑,好让自己看上去比实际情况更醉一些。原来男人是需要救济的。眼前这个男人,让我感受到一种从没发觉的、可以有选择的权利。我在没有弄懂之前,就想去验证一下。

洗煤厂的夏天有自己独特的气息,空气中满是翻斗卡车流出的汽油味。高先生在地面工作的十五天,轻松而枯燥,整日无所事事;在井下工作的十五天都是夜间工作,一旦他钻进地下,就与外界完全失联。颠倒的白天黑夜让我和他保持了一种生动的距离感,朝与夕的错落将我们分割成两个完全独立的世界。

他和我的联系密集了起来,让我感到骄傲的是谈话中她的前女友在逐渐隐去,我们的十岁相隔也在逐渐隐去。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岁月的傲慢。看一个女人的眼神,和看一个孩子,看一个学生,释放出的讯号是完全不同的。我从他眼神里抠出来的那一点漫不经心与轻佻,令人莫名地感到满足。

高先生工作在煤矿的第一线,煤层采掘。挤满人的运人车钻进倾斜井巷,沿着铁轨,白天下去,下一个白天上来。下井的那些天,他总在午后约我出来喝一杯冰啤酒,每日换洗的整洁衣服遮蔽了他所有的精疲力竭。夜里高危险高强度的工作需要人时时刻刻集中注意力,所以几乎没有酒精度的冰啤酒他也只喝一杯就打住了。

我单单陶醉在和他在一起的快乐之中,他说起自己那份工作来总是一笔带过,显得那么轻盈。相识那天的场景经常在我脑海中重放,被一个犯错的女人惩罚的男人就这么出现在我的生活。即使他死去多年后,我还是可以生动地还原自己那股瞬间涌动出的冲动——崇高的拯救感。

那个暑假,我们常常一起出去玩,他开着辆黑色桑塔纳奔驰在公路上,音乐开得很大。我们大声说话,我不停抒发着对许多社会时事的稚嫩评析,琐琐碎碎。他的手娴熟地搭在车窗上,不时歪着脑袋冲我笑一下,他抿嘴笑时右脸会出现一个酒窝。我也渐渐对这感觉依恋了起来……当时我并没有将这些归结为爱情的发生,现在这样归结也还是简单了点。

那个下午闷透了,我们照常坐在老地方纳凉,我对他说假期就要结束了。他没说话,用食指把烟灰弹落在地面,他看着我,眼神悠远,像在看远山。他的呼吸凝止了几秒,又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一声不着痕迹的叹息。他又笑了笑,没说话,这沉默生出一段忧郁的距离。

汽车向前奔驰。车轮卷起公路上的煤屑尘土,落下时抚平了车轮离开的痕跡。高先生送了我一小程,为了避免和我父母碰面,他远远站在汽车出站口,汽车在出站口停下来检票时,他跑了过来,从车窗塞进来一个打地鼠的简易游戏机。我看到那小玩意儿愣住了,一抬头,他挠着后脑勺站在车下傻笑。一刹那,我觉得他像十九,我像三十。

他那位女朋友没有再回来找他,彻底离开了,据说跟一个有学历的男人走了,去了南方。我当时一直有着自豪感,觉得自己拯救出了一个可怜的、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那时候将爱情看得过于简单,简单到只区分对错。我坐汽车到一个城市,然后再转火车去学校。一路往北的路上,全是长满阔叶的树,交错的高山低地,在同样火辣的日光中蜿蜒。和高先生的相识像是一场梦,离开不到半天,梦好像就醒了,我又变回一个十九岁的学生。我无法拯救任何人,尤其是在我还不懂的情场上。

近来的每一天我都精心梳妆打扮,套上漂亮的裙子。身体无力,每动一下便虚汗肆流。我的头发变得很稀少,每次梳头都会掉落许多,那些柔软的发丝放在手心里,冰凉冰凉。我不知道自己何时离开这个世界,所以随时做好准备,要以美好的姿态告别。他们按照大夫的医嘱给我捧上各色各样的药片和没有调味品的食物,他们拿来什么我便吃掉什么。我不屑于拖延性命,但我格外在乎这些围绕在我周围的人。他们觉得这样做才算是尽心尽力,那我就好好成全他们的安心。近来常会睡着,那些睡眠来的毫无预兆。我格外珍惜清醒的时光,珍惜,却也不知道怎样度过不算浪费。我坐在阳光下,光线给整个景象赋上一种微妙的色调,很多潜藏在记忆角落的,从来没有被想起的小事情却突然清晰起来,那些大波大折经历过的事情反而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想用这盛夏的日光晒去周遭的霉气和死亡逼至的晦气。

相遇只是开端,让我来继续讲述这个故事。

认识高先生的那个夏天还没过完,我就得到了一个举国惊动的消息。夜间一场最寻常的雷阵雨里,一场矿难,在哗哗的雨声中夺去了八十三人的性命。而出事的煤矿,正是高先生工作的矿井。消息是从朋友口里得知的,我立刻查看了新闻,手抖得厉害。瓦斯爆炸时,一百多人在井下作业,只救出了重伤的二十七人。

我看到了新闻照片,几排炭黑色的尸体,用亮蓝色的布掩盖着,只露出双脚。我不敢再看下去。我害怕,非常害怕,嘴唇僵了,后背滋生出的冰凉一直渗到心眼里,手止不住地颤抖。我拿起电话想要拨过去,但恐惧已然将我吞噬,手彻底僵了,指节已经不能活动。我怕。我将手机扔向一边,蜷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大脑开始有些恍惚。舍友投来关心又疑惑的问候,但那一刻我的耳朵似乎听不见了。

就在前一天,矿难前一天,我参加学校一项评选时落选,全部努力都落了空,心情很低沉,找不到一个豁口去排遣糟糕的心情。学生间的活动在没读过大学的高先生眼中却是非常神圣的事业,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打来了电话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随后我收到了一条来自高先生的短信:“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看到这条短信时,我破涕为笑了。真想象不到不读书的高先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人。我猜想这段话他一定是查找了许久,可以想象他那用心又愚蠢的样子。读了这段海明威笔下最耐人寻味的话,不知为何,心情舒展多了。乞力马扎罗山上那只孤独的豹子,死在高寒处的风雪里,这大约也是他选择攀爬的代价吧。

想到这儿,我实在忍不住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眼眶。我抓起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内容只有一个问号。我攥着手机,手心满是汗水,在等待一个命运给出的答案。命运是不能抗拒的,人不行,雪山上风干的豹子也不行,无论孤独或强大,当一切到来就得接受。我安慰着自己,等待着时间。过了半小时,终于收到了回信,“我没事。很忙,晚上说。”我终于哭出了声。我将手机扔得老远。哭着还是笑着,自己也说不清了,更说不清的是,他竟可以给我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我拒绝了舍友给予的所有安慰。有些情绪太奇特,一旦说出口便破坏了它的完整性。我不愿对人说,也不愿意别人去说,这种感情,这种我自己都感到神秘不解的情绪。

高先生说,出事那天他是场面工作,白班,不是夜班,侥幸了一次。

秋风早早吹进了我所在的海滨城市,一场夜雨就浇败了盛夏积攒起来的全部火气。一切又陷入了庸常。我和高先生的联系开始变得越来越少。我爱上了同校的学长。他个头高挑,皮肤白皙,干净利落的短发,脖子上经常挂着一架单反相机。我喜欢他古典恬静的气息。秋天还没有结束,我就恋爱了。我和男友像大学校园里任何一对情侣,用热烈的感情给枯燥的大学生活调味。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高先生。他在电话里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说,小姑娘终于谈恋爱了。沉浸在恋爱中,冲动和理智不断拉锯。世界突然小了,除了围着对方而生出的小情绪外,没有任何伸展的空间。我感觉自己也越来越小,蜷缩回了稚嫩的十九岁,甚至比十九岁更幼稚。

寒假回到家,我又见到了高先生。那一天飘着小雪,温度很低,他穿一件很厚的灰色棉服,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肿胀,人也胖了一点,新鲜的胡茬服帖在耳根处。他提着一盒巧克力站在广场的另一头,我远远就望见了他。我裹着男朋友送的缀满小鹿和雪花的圣诞款大红围巾,口腔呼出的水汽将半片眼镜遮盖,我裹紧围巾,朝着他一路小跑。

他将巧克力递给我,说这是小孩的最爱。他伸手帮我拂去头发上的积雪。我们去涮火锅。聊时光的飞快,聊大学的生活,聊学校评选的黑幕,没有聊我的恋爱,没有聊他的矿难。他抽着烟,听着我滔滔不绝地讲学生会那帮人有多势力,他脸上的那种平和的微笑就好像告诉你他赞同你所说的一切。他不说话,听完之后只是点点头。我们最后聊到了他的前女友,他看上去已经释然,他说小莉去外面是正确的选择,在这小县城呆着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出息了。也好,要不是那天,我也不会认识你呀。你这个小孩。

他升职了。虽然还是十五天地面,十五天井下,但像他那样的学历能评上职称也是很少见的。他的工作很忙,整个寒假里没有再见过他,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他要准备成人高考,考上就和我一样是大学生了。接下来的大段时光里,我们各自忙碌在隔着几千公里的不同世界里,他开始从我的生活中淡去,自然而然地。我们偶尔通个电话,但可以聊下去的话题越来越少,他说正在读海明威的小说,他开始寻找一些和我专业相关的话题,尝试去读一些艰涩的书。我需要耐着性子去听他说一些浅显又带个人偏见的评说,听他说桑提亚哥的傻说大马林鱼的聪慧。我也尝试问他矿井的情况,他有时会说得多一点,我会佯装给出一个听懂了的回应。慢慢地,电话也少了。他已经跨过三十岁,在家乡小镇,这个岁数不结婚已经是破天荒了。在没有联系的日子里偶尔想起他,希望他已经遇上一个合适的姑娘,正投入地谈着恋爱。

得到他的死讯,是在我们认识的第二个夏天。当他的朋友打电话给我时,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他朋友说,那一天非常燥热,广场上的雕塑都快要被烤化了。高先生是井下夜班,皮带轮过来时,他竟站着打盹了,就那么一瞬间整个人被卷进了皮带,被救出来时已经不行了。后来调查报告说他血液里酒精度严重超标。那天夜班前,他好像在啤酒摊喝多了啤酒。他的朋友说着有些激动。“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明明知道下井前喝酒就是在拿命开玩笑。”

他的朋友在电话里说着……我的脑袋中似乎涌出许多细小的虫子,在每个角角落落啃噬,一阵抽离式的疼痛。那人后面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看到一个歇斯底里的晚上,被剪破的月影下跪着一个人,我想走近,但我越走近我们的距离就越远,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远,在惨白的月色里化成一个点,像一颗泯灭的星,一闪而过。

我请了一周假,外面骄阳流火,我还是觉得冷。身体里的热量好像被抽空了。照进屋的光束中飘着细碎的灰尘,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粒灰漂浮的轨迹。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从我的世界彻底退场了。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第一次遇见死亡式的告别。那感觉像千百次失恋叠加在了一起。我和高先生之间有的这一年的回忆,自此也都成了标本。一年而已,我好像过了十年。它落在了那个但凡动心便会摩擦到的角落。后来,我和我的摄影师男友像很多校园恋人一样,不到毕业就选择了分手。我们分手很平和,彼此没有亏欠,离开得轻巧。

太阳藏在重叠的云后,准备降落了。云有十万种颜色。光从一棵大而松散的树枝间发出,地平线隐约起伏。有人静止在金黄金黄的湖边,戴着大帽檐的帽子。我能感受到癌细胞在我体内游走,我的一大半生命已经萎蔫了,在我这四十岁不到的年华里,我已经感受到了极大的生的丰富。重来一遍,人生大抵還是如此吧。没有象征和企图,如今生命只不过自然流淌到了绕不过去的某一处吧。这是唯一关乎永恒的事,不可避免。

我仔细回忆,一些人事被莫名地筛选出来,大多只是同行过一段路的过客。我从来不主动回忆十九岁到二十岁的这段过往。可是它又弥漫在我生活的各个角落,提醒着我,生怕我忘掉。

现在的我可以完全理解高先生的前女友。开始理解她,她的一切就像一面镜子,也来映照出我自己的样子。十九岁不经世事的女孩究竟能拯救得了谁。到底是她错了,还是我错了?出事前喝多了酒的高先生和与我相遇时那个喝醉的人又有什么两样。绝望或者心碎又有什么两样。我曾多次阅读《乞力马扎罗的雪》,我双手摩挲着开头那一段,那段高先生曾经抄来安慰我的话。不是安慰,更像是预言,一语成谶。高先生的死一直梗在我的胸口。一道题面,两个选择。偏向了生,也便容纳了死。死亡只是命运随时横出的一根利刺。我也不那么惧怕了,只有爱能翻腾起新一轮脉搏的跳跃。七月的太阳落了。我也乏了,闭上眼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远处林荫包裹着一座山峰,中间是积雪,深蓝、浅蓝、灰蓝,延伸至黑土地里,中间一袭火光,火光渐变处冒着一缕青烟,传来人们遁地欢腾的歌声和酒杯碰撞的清脆声。

我的耳边传来《安妮》,一首王杰80年代发行的老歌。有人在开香槟,有人击掌,有人拥抱,眼前的景布被逐渐放下。我躺在摇椅上,沐着夕阳最后的余晖,这光充满疼爱地照来,软黏真实,我的身体也变得酥软。我努力眨着困倦不堪的眼,这一刻的温暖与悲凉仿佛是最后的。我看到导演和副导演在前方击掌庆祝微电影的全部杀青。高先生穿着最后一场戏的衣服坐在不远处的设备箱上,正在和前来探班的女友谈笑,他们细瘦的高脚杯碰在一起时,一行眼泪涌出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