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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之交乡土小说“动物书写”的类型及其内涵

2017-05-30黄轶

关东学刊 2017年10期

[摘要]世纪之交乡土小说创作的成就之一是拓展了生態写作的题材领域,而随着生态主义思潮的勃兴,带有生态意涵的“动物书写”成就显著。这些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五个类型:从生物社会学出发,声张动物尊严和权利,直指人类精神异化的小说;偏重人文阐释,以动物遭遇拷问人性标度,唤醒人文关怀的小说;从生态整体主义出发,探索动物在维护大自然动态秩序和促进人类生存进化中价值和意义的小说;以极端的动物中心主义为指归,通过“人化动物”来警戒人类掠夺动物生命的小说;以人与动物的温情和善意,表达“天人合一”的理想主义的小说。但是,由于生态主义理论本身的混杂以及某些作家认识的偏差,这些创作在表现形式以及生态观念上显得良莠不齐,以人为本而不过度倒僭越的“弱式人类中心主义”应该成为生态批评的伦理基点。

[关键词]乡土小说;动物书写;精神异化;生态整体主义;动物解放;弱式人类中心主义

[基金项目]上海高校高峰学科建设计划资助项目“中国语言文学”。

[作者简介]黄轶(1971—),女,文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上海200234)。

上世纪末以来乡土小说的“动物书写”和其他生态题材小说比较起来,有一些比较独特的伦理叙事特征,这些特征和其传达的生态信息内涵是相一体的,而且不少小说表现出多个层面甚至良莠不齐的生态观念。综观这个阶段的“动物小说”,根据其生态学和伦理学的意涵,大致可以归为以下几类:

第一类是从生物社会学出发,揭示动物复杂的内心世界、灵魂天地,以此声张动物尊严、权利或其道德主体地位,通过动物行为描述来揭示创作主体的形上思考,以灵性的动物折射或隐喻人类社会,展示动物自在的生命状态,直指现代人的精神异化。

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是呼应“动物解放”理论的杰作。小说写一只忠诚强干、聪明智慧的狼狗巴克在被转卖几次后沦落到一个残暴贪婪的恶人手下做雪撬狗,在残忍的毒打和饥寒威胁下它完全丧失了自己的尊严,甚至生存权利,在对人的恐惧中,巴克那来自遥远祖先的原始野性萌发,对于荒野自由的向往终于使它成为了峡谷里令人恐怖的魔狗,一只“狼王”。牧娃的《狼狗之间有条河》可以说与《野性的呼唤》有异曲同工之妙,正是体现了动物尊严的一面。小说写1968年到内蒙插队的知青“我”在打狗运动中,捡到了一只小狼狗——即雄狼和母狗所生的后代,当时这只被弃野地的小狗“眼睛似睁似闭,皮皱皱的,还不大会走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正磕磕绊绊努力地在杂草中向前拱着”。据说这种狗长大后彪悍无敌,是狼的克星。在看家狩猎的过程中,这只小狗成长为舍身救主、奋勇迎敌、是非鲜明、嫉恶如仇、拒绝诱引的英雄,但是在卑劣的人心逼迫下,在火药、猎枪围攻下,狼狗绝望了,绝望的同时,在它体内被压抑着的野性也被迅速唤醒了,它最终超越狼与狗之间的“河流”,跑向狼山,“正像草原上那首古老的民歌中唱到的‘狼狗之间有条河……,狼狗是被人逼得越过了那条河”。

蒙古族黑鹤的《黑焰》以藏北高原苍凉、壮美和辽阔的地貌为故事背景,以藏獒格桑的“第一人称叙事”叙述了自己曲折跌宕的生命传奇——在人类社会中绝望和惨烈的经历。母亲在一个雪夜与雪豹恶战,重伤不治,留下幼獒格桑。格桑渐渐成长为一头高原牧羊犬,醉酒的主人在神志不清之下将其卖掉,心属雪域的格桑从此被囚禁,在拉萨非常意外地获得自由,艰难的生存唤醒了它与生俱来的荒野气质,为了活下来它和各种流浪狗大战,从此它见识了人类的能力,特别是枪的威力。由于疏忽,它又一次遭遇禁锢,在几乎陷于绝望时,一头绝食的老藏獒唤起了它对远方对草原的向往。在一头发狂的牦牛冲撞下,它重新冲出禁闭逃向荒原,遇到了后来难舍难分的韩玛,他为它锯开了脖子上沉重的项圈,使得它真正恢复了活力。格桑跟随韩玛来到陌生的北方城市,在分分合合之间它曾经成为著名的超市保安犬,也曾经作为导盲犬帮助盲童导盲,最后追随着韩玛的援教生活,来到广袤的北方草地。黑鹤成长于内蒙草原,幼年曾经有过与两头白色狼犬相伴以及在森林长期游历的人生经验,他有着对动物生存秘密悉心洞察的能力和对一切生命敬畏的情怀。小说赋予了格桑高傲、冷峻的性格气质,它以聪慧而尖锐的目光打量着人类,展现了一种原始狂野与现代文明的交锋。作者通过对坚忍的动物心灵的书写,试图召唤人类细细体悟多元世界的瑰丽,同时,小说也表现出对人类文明的深切理解与尊重。

邓一光的《狼行成双》也是在生态视野下写动物的小说,小说写“我”在大兴安岭当兵时,经常和柱子带枪携犬在无边无际的森林中巡逻,也常常能带回一些野味。后来“我们”见证了一对相亲相爱的狼夫妻同甘共苦的故事。这对狼患难与共相处了9年,它们一直渴望远离人烟、返回森林,但是适宜狼生活的森林几乎成了梦中的一个想象,林地越来越少,梦想终究破碎。一次,它们又来到一个村庄边,公狼陷入了猎人的陷阱,母狼决不放弃,一旦找到食物宁愿自己空着肚子也要把找到的食物送来喂公狼。公狼被“我们”发现后,没有被杀,仅仅被打断了脊梁,用来诱捕母狼,公狼担心母狼上当,而母狼仍然趁人不备把一只黄羊扔给公狼。这样又过了两天,公狼为了让母狼彻底放弃不能得救的自己,选择了撞破脑袋自杀,而伤情至极的母狼也迎向了猎人的枪口。《狼行成双》这部具有寓言性质的小说也可以看作是人类已经遗失的爱情童话的仿写。无独有偶,董立勃的《狼事》同样以细致温存的文笔淋漓尽致地揭示了古尔图荒原狼精神世界的一面。一只发情的青年公狼在向属于老公狼的青年母狼求爱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母狼因偷情被狼群逼迫出走,一只刚刚从人们的“棍棒和刀枪”之下逃亡的大狗黑风搭救了这只已经怀孕的母狼,发誓“再也不会帮人做事”的黑风帮助生子的母狼打败了老狼,但狼崽却被对方咬死了,老狼不可能容忍不属于自己的血脉留下来。随后那个冬天,黑风和母狼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一起写了一首美丽的爱情诗。爱情诗在草滩上开满了野蔷薇时,变成了一只身上有黑毛也有黄毛的四条腿的东西”,这个东西后来组成了一个新的狼群,它宽容大度、凶猛狡猾,没有狭隘的种群观念,因此,当别的狼群都在减少和消亡时,它的狼群却不断壮大;这只狼对人很了解,总是“能躲开猎人们的埋伏网和布下的各种陷阱”,而且会把人们辛辛苦苦养大的羊拖回来当粮食。

看来,同是寻找荒野,如果说张炜、迟子建等是到荒野中去寻找浪漫詩意,牧娃、黑鹤、邓一行、董立勃是去荒野寻找喧哗与骚动,寻找高亢的野性,但他们的反抗意义是共同的!不从“动物解放”而从人文角度阐释,我们也可以说这一类小说是通过对于人性之恶的批判完成的,或许在很多情况下,人也是会轻而易举变身为野兽的,这在当代中国不是没有过前车之鉴,那一般是“大棒政策”的功劳。正如《狼事》对动物心理情感的拟人化描写,不仅是对动物野性奔放、蛮健豪迈的爱情的赞赏,也是对萎靡沉闷的人类精神世界的反衬;不仅是要唤起富有同情心的人们对动物情感的尊重,也在于提醒人们动物具有自己的道德自足;更为重要的是,人文环境的变化催发了人心久远的原始情怀——只有在自然中才能撷取大地精华,享受生命的灿烂饱满,严寒或酷热的恐惧和黑暗的神秘磨砺了灵性,但这正是人类草创生活的时代的激情,没有退缩,生命才能在永不放弃中获得自由,正如杰克·伦敦在《热爱生命》中所说:“筋肉每次钢铁般坚硬的收缩里,蕴含着以后钢铁般坚硬的爆发,一次次的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第二类是偏重人文阐释,以动物的肉体遭遇与心灵挣扎拷问人性的标度,同时,通过凸显动物的遭遇重新唤起人类的道德良知和对弱者的人文关怀。

“文学是人学,写动物不过是从别一样的角度表现人。”

朱宝荣:《动物形象——小说研究中不应忽视的一隅》,《文艺理论与批评》2005年第1期。动物题材小说常常选取“动物看人、看世界”的叙事视角,这样更容易揭示动物的内心世界,而且“从动物这个特殊的角度去观察体验人类社会,或许会获得一些新鲜的感觉。现代动物题材小说很讲究这种新视角,即用动物的眼睛去思考去感受去叙述故事去演绎情节”

沈石溪:《漫议动物小说》,《儿童文学研究》1998年第2期。,它们对人类的注视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认识自我的参照。

李宁武的《落雁》和《远去的深蓝色》都是写大雁的“动物小说”,前者以鸟祖母的视角写一个大雁家族在迁徙期间所遭逢的无数磨难——城市上空的浓烟也许遮蔽了鸟们的眼睛,污染的溪水可能使它们再不能展翅蓝天,暴力的枪口就在某个瞬间会猛然震响,再美丽的鸟儿也躲不过坠落的命运——以及对生命的绝望和坚持,尤其感人。自打雁群“从遥远的南方那片越来越小、越来越干涸的沼泽地上起飞,半个月来,总是在人类目之难及的高空里无声地躲过黄昏,掠过炊烟飘浮的村庄,等天完全黑下来,这才终于找到一片开阔的麦田,或者一片荒凉的湖滩,总之越开阔越荒凉越好,这才开始向地面接近,无声地盘旋滑行,终于在祖母不动声色的暗示里,鬼影一般滑下来,慌慌忙忙啃几口麦苗,饥肠辘辘卧下睡觉”。这个晚上,祖母颇费心机地安排了值夜和睡觉的排位后,“朝周围用心倾听好一阵,自己最后一个人睡。她把祖父安排在自己身边来,想在夜里暖着他一点。祖父又瘦又小,而且老了”。大雁家族睡熟了,“只要今夜没有危险,大家好好睡一觉,只要明天天气好,一天又可以搜索至少一百公里范围,也许能够找到一片没有人类、暖和一点、水草也稍微像点样子的地方。可凡是那样的地方,就都先有人类了。好地方早都叫人类占净了,无论如何,你很难找到一片罕无人迹的荒凉了。而且只要有人类,就有明显的或隐蔽的枪口,就有套子和网,就有捕捉和屠杀。”这个家族经过辗转寻找,终于飞达了一处洼地,饥饿、困顿使雁群箭一般降落休整,但祖父在一个很偏的视角发现了芦花丛中乌黑的枪口,死亡悄悄靠近这个家族,他来不及做出其他选择,猛然独自一人起飞转移目标,祖父成功营救了家族,但他为此付出了生命。带着悲伤雁群再一次开始寻找栖息地,整个历程饥寒交迫,但更可怕的是人类的各种诱捕,当他们在河滩觅食,发现了一丛嫩绿的苜蓿草,还没等祖母的厉声阻止喊出口,小孙女的长脖子已经被拴在橛子上的一根细丝线扯直了,无论怎么痛苦挣扎也脱不了,狞笑着等待战利品的人类来了,祖母不得不放弃营救逼迫家族的大雁重新起飞。悲伤逆流成河!他们在黄河滩上平沙落雁,以此纪念祖父和小孙女,祖母内心“温柔的情感淡化了悲愤”,然而就在这时,地面火光一闪,大孙子和他的父亲消失在黑暗里了!失去了丈夫和一对儿女的女儿一路悲痛得几乎死去,无力飞行,他们发现了城市,降落在城市的一处湖泊。人们兴奋不已,这个雁家族不再缺吃少喝,也不再有被杀戮的命运。当西伯利亚开春所启动的大地密码传来,衰老的祖母飞不动了,女儿必须恋恋不舍地带着余下的一双儿女飞往北方,因为他们“天生要飞”!次年,祖母迎回的竟是形单影只的孙女——孙女已生过小雁,把他们养大,却全部死在了路上,可以想象她一路的艰辛!高贵、冷傲的大雁从此开始了渺小、奴性、寄生的生活,“我们背叛了自己而投靠人类,永远离开广阔的原野和森林,离开绵长的河流和美丽的湖泊,离开苍茫的山脉和斑斓的高原了。我们的后代,将无情的失去祖先们为之骄傲的种族本能”!《落雁》不仅仅让我们惊叹小鸟和我们一样丰盈的智慧和品格,也感慨它们任人杀戮的命运,鸟间的温情体恤反衬出人类的冷酷和贪婪,它也使我们沉思:候鸟的疲惫不堪、孤独挣扎难道不是这个大移民时代我们自己的缩影?我们何尝不是那些迁徙流浪的鸟!那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推己及鸟,学会爱护其他动物?!而更为深刻的是,故事最后大雁在万般无奈下归于城市的观赏园似乎这是惟一一个安全可靠的归宿,但祖母的悲叹并非没有道理:飞翔是鸟的宿命,人类按照自身的愿望以爱鸟的名誉把鸟类圈养在了市中,是违背自然规律的,最终必将带来这个种类的灭绝。如果真爱,为什么不能让他们自由安全地展翅蓝天?

叶广芩的《老虎大福》同样是关注野生动物灭绝问题的文本,该小说选择的是人类的叙事视角,写陕西秦岭一带最后一只华南虎被猎杀的故事,虽然读起来不像陈应松《豹子最后的舞蹈》那种动物视角更为凄婉动人,但也是充满着令人幽然浩叹的力量。温亚军的小说《驮水的日子》和《寻找太阳》,马福林的中篇小说《一只俄罗斯狗在中国的遭遇》,也涉及到了自然、动物与人的关系问题。

动物叙事文本富有强烈的人文色彩,描述动物“人性”的一面必然要冲击人类的悲悯情怀,最常见的是写懂得忠义和感恩的狗:《野狼出没的山谷》里的猎犬贝蒂,宗璞《鲁鲁》里的鲁鲁,李传锋《退役军犬》里的黑豹,沈石溪《第七条猎狗》中的赤利和《灾之犬》中的花鹰,郭雪波《沙葬》中的白孩儿,陈应松《太平狗》中的太平,王华《一只叫耷耳的狗》中的耷耳,董立勃《狼事》中的黑风,张永军《狼王闪电》中的闪电,牧娃《狼狗之间有条河》中的“狼狗”,杨志军笔下的“藏獒群体”……其中好几个像《野性的呼唤》中的巴克一样是被人性的龌龊逼上狼山的狗,如贝蒂、黑风、闪电、“狼狗”等。迟子建《越过云层的晴朗》也采用了动物叙事视角,通晓人性的狗作为叙事者揭示了生存的苍凉本相。《藏獒》以呼唤人性为主题。我们注意到,与《狼图腾》相反,《藏獒》的生态伦理视野中,狼已经不是人类不可或缺的一员,而是处于和忠诚的藏獒、和人类道德对立的一面,所以,狼成了凸显和弘扬藏獒精神的“道具”。不过,如果说《狼图腾》对狼文化的宣扬带有民族或种族扩张的嫌疑,那么《藏獒》对驯良的獒神失去了狂野的赞扬也同样让人心起不悦,如写“我”醉酒之后藏獒赶快舔舐秽物,这和推崇动物的自然、野性背道而驰。这说明了杨志军美学的矛盾:一方面是自然原生态被毁的忧患意识和对站起来敢于直面残酷的“不屈灵魂”

杨志军:《远去的藏獒》,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第187頁。的歌颂,一方面又彰显人类对自然生灵的征服,作家的灵魂瞩望不得不犹疑和游移。但正是这犹疑,我们明白了杨志军所一贯秉持的文化尺度:道义良知、悲悯仁慈、勇猛精进——无论在市井还是在荒野,这是他对人性的期许。生态参与仅仅是《藏獒》的一个侧面,但是杨志军毕竟“具有浓郁的自然意识”,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思虑较深”

丁帆主编:《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162页。,所以《藏獒》还是带给我们不少生态启示:关爱动物就是关爱我们自己的心灵,只有如此,我们才不会成为这个地球上孤独的栖居者。有人从审美精神认为,《狼图腾》、《藏獒》等动物题材小说是“精英文学和大众文学的结盟”,表现出的环保意识与民族和谐、暴力与欲望、历史反思与人性反思,以及蒙藏两族人民的民族心态和宗教信仰,都是多元格局的注释与体现,这两部作品的出现模糊了精英文学下顾或是大众文学上攀的过程,其意义并不比它们在历史与道德领域产生的影响更弱。

艾翔:《动物小说:精英文学与大众文学的结盟》,《文艺报》2007年8月2日,第3版。这种批评无疑有过于拔高之嫌。

第三类是从生态整体主义出发,着意探索动物在维护大自然动态秩序和促进人类生存进化中的价值和意义,批判农耕文明的滥垦草原和现代文明的欲望主义、消费主义对多元生态的破坏以及造成的物种灭亡。

动物在人类进化史和发展史上有其重要的促动作用,在维护生态系统平衡中的作用更是难以替代。张学东的《石头跑》是揭示这一生态规律的精致感人的短篇。立了军令状的方电杆独自在西北一处沙漠与自然进行搏击,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是草肥马壮的天然牧场,现在四野里“没看见什么人,没有野兔拼命逃窜时的影儿,也没有鹞鹰展翅划过天空”。方电杆栽种红柳树苗子和草籽,治理一年到头风沙狂舞的黄沙窝,只有一匹马陪伴他孤寂单调的地狱般的生活。好不容易淡淡的绿色连成了片儿,而成群结队的野兔就被招惹过来了,把辛辛苦苦种下的东西糟蹋得不成样子。没有想到的是,随后来了一只沙漠狼,又带来几只小狼仔,野兔数量一下子就变得稀少了,树又泛绿了,草也青翠起来,“他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在这里种活了草和树,就有了馋嘴的野兔子,有了兔子就有了沙漠狼,这真是一个奇异的圈子”!但是有一天,骑马抗枪的民兵大队长来打兔子,却“大显身手”打死了还在哺乳的狼妈妈!气急败坏的方电杆怒骂了队长,也因此失去了最后的“调换回去”的机会,成了要在茫茫沙海里坚守一辈子的“方石头”!

张抗抗的《沙暴》写到了鹰在生态平衡中的作用。故事的男主角是当年的知青辛建生,他去参加当年队友的婚宴,意外地碰上了老朋友吴吞,同时也回忆起来他在内蒙插队时打鹰的往事——这件往事曾经长久地折磨着他。当时他是一个热血奔涌的年青人,渴望荣耀,爱面子,猎杀号称王者的草原雄鹰能够满足他这种虚荣心。但是,无知的他们没有料到的是,鹰是草原鼠类的天敌,一旦鹰没了,老鼠随即大量繁殖,明目张胆地肆虐草原,吃草籽,又啃草根,鼠患爆发,但是,草原终究不是知青的家园,他们在城市的召唤下插队生活结束了,却把灾难留给了草原。多年后,辛建生产生了悔悟和自责,他甚至不敢面对那一片草原牧场,他害怕那锐利的鹰眼,但是,当他面对鹰爪子可以治好风湿病时,他又一次跳上了开往牧场的车。如果说当年知青打老鹰是出于无知,出于物质的极度匮乏下为了改变自己命运不得已的掠夺,那么现在的辛建生呢?他找到的借口即是保护动物是保护地球,是为了人,那么现在需要动物也同样是为了人。草原变成沙漠当然并非辛建生一个人的罪,但毕竟漫漫的黄沙席卷了整个城市,“如同面目狰狞的黄风怪,扑进了这座北方城市。天空在它尖利的呼啸声中一点儿一点儿塌陷,像一个爆炸的水泥仓库,飘落下铺天盖地的细密而浑黄的粉末。城市在这疯狂旋转的黄色烟雾中渐渐模糊,似乎正被风怪吐出的气流一口一口吞没。狰狞的黄风怪应该是草原鹰棕黄色的眼睛逼射出的怒火吧;是鹰灰褐色的脊背贴地时健硕的翅膀拍打尘世的哀鸣;是鹰麻黄色的胸脯朝天时永远归圣洁的释放!”

狐狸在草原生物链中也有着调节生态的重大作用,它会捕杀破坏草地的地鼠。在科尔沁草原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银狐是神奇的,遇见它,不要惹它,也不要说出去,它是沙漠的主宰。”郭雪波的《银狐》从自然神秘主义出发揭示了“人类的贪欲可能是破坏动物生态守恒的最关键因素”这一生态平衡法则;雪漠的《猪肚井里的狼祸》(《中国作家》2004年第2期,之后出版作品集命名为《狼祸》)借人物孟八爷猛烈批判了人们的贪婪邪念造成的猪肚井的生态危机,认为最可怕的事情是人们那一颗“蒙昧的心”;陈应松的《神鹫过境》谴责了人类反自然的行为,更是对人类“雁过拔毛”的丑恶灵魂的声讨。邓刚可以称得上一位“海味作家”,作为“海碰子”,他非常关注海边或岛上人物的生存情况,抒写他们在大海面前那自然单纯的情感,《迷人的海》《龙兵过》《白海参》《山狼海贼》等作品都与海有关,他的《大鱼》叙述了辽东半岛的南端海域对菊花鱼过度捕捞造成大海的空阔死寂的恐怖景象。在上世纪80年代以“火”系列(《圣火》《元火》《祭火》)震撼蒙古文坛的满都麦,在90年代以后,将文化反思与生态主题进一步融合,《三重祈祷》《四耳狼与猎人》《娅玛特老人》《碧野深处》等为代表的作品形成对于传统文化和人类存在方式更深入的思考。他从传统的蒙古族文化中挖掘灵与美的主题,揭示存在方面的神性以及由于神性缺失导致的人类生存危机,那种“无穷思爱”的意识渗透着浓重的宗教文化精神。

《鹿鸣》写作为放鹿人的“父亲”,是一个对鹿这种有灵性的动物充满爱也充满敬的人物,他曾留下过一段屈辱又自豪的家史——某位喜欢拈花惹草的领导丧失了男性的功能,在巴结者的进言下要以盛年公鹿配药,“父亲”被迫献出三只成年公鹿中仅有的一只盛年公鹿;恶性循环,一位尊贵的首长又派捕杀队设计猎杀公鹿,一只幼年公鹿被毙,在双方对峙中,“父亲”向蛮横的猎鹿人开了枪,并跳下了山崖,差一点丧命。林明作为养鹿人的后代,深深地懂得“父亲”对这种动物的情感。后来,林明受父亲临终时的交托,对一群野生的、备受迫害的鹿群实施放归,他等于放弃了大学毕业到大城市工作的机会,也放弃了爱情,成为新的养鹿人。其间“父亲”与鹿群和林明与鹿群的故事穿插交错,写出了在“父亲”那个“大集体”的时代和当下建设时期动物们被欲望围困和猎杀的命运,以此批判人类对动物生存权利的侵害。《鹿鸣》中头鹿峰峰是一个拟人化的存在,人与鹿之间深厚的信任和情感感人心魄。

第四类是从动物中心主义出发,通过“人化动物”手法,以动物的神秘来警戒人类对动物生命的掠夺。

德国哲学家卡西尔说:“如果神话世界有什么典型特点和突出特征的话,如果它有什么支配它的法则的话,那就是这种变形法则。”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44页。其实,在每种文化的神话系统中都存在着“人化动物”的母题,如被称为欧洲小说开山之作的古罗马作家阿普列尤斯的《马达多拉城的阿普列尤斯的变形记》,讲述了200多个变形故事;中国古代的《山海经》也有蚩尤之女化为精卫、鲧变身黄龙的传说,这些都是原始时代人与兽不分的表现。但“自欧洲启蒙运动以来,人类的理性精神得到弘扬,科学思想彻底地统摄社会、自然和文化的各个角落。由此而来自然的神秘性不复存在,人类‘天人合一信仰逐渐解体,人在面对自然生态时的敬畏心理也消失殆尽。”

赵树勤、龙其林:《新世纪生态小说论》,《文艺争鸣》2007年第4期。这一人類思想的转变曾被马克思·韦伯总结为“世界的祛魅”。现代乡土生态小说常常写到动物的“人化”,远远不同于启蒙运动前“人化动物”的变形法则,而是把动物表现为有主体行动能力的个体,放在了伦理学的观照之内,写动物与人之间的“善”,其目的不仅仅是为自然“复魅”,更多是对“天人合一”的理想主义境界的追溯。郭雪波是一个“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和理想主义作家”

周水涛:《略论近年“生态乡村小说”的创作指向》,《小说评论》2005年第5期。,《沙葬》中白狼“疲惫不堪,摇摇欲倒,但仍然坚忍不拔地、忠贞不渝地”拖着原卉逃离危险的流沙地带;《大漠魂》中安代王与狗蛋被风沙埋在了小马驾里几乎窒息时,是跳兔“黑老总”一家打洞通气;《银狐》中的银狐拼命救助了珊梅;《天海子》中老狼拉着将要坠入冰窟的老人死死不丢,最终一起冻僵,成为一尊冰雕……

而另一种“人化动物”,则是通过对动物神秘性、报复性的渲染,试图唤回人们对自然的敬畏,警戒人类对动物生命的掠夺。哈尼族作家朗确的长篇小说《最后的鹿园》书写了具有神话色彩的动物对人类进行报复的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由此批判了经济主义价值观,鞭挞了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造成的生态灾难。《黑鱼千岁》(叶广芩)中那条黑鱼费尽心机要为同类复仇,或许它的内心集聚着对人的仇恨。《该死的鲸鱼》(夏季风)也写到神秘的山林野物或水中精灵对人的报复。《红毛》(袁玮冰,蒙古族)中那只红毛黄鼬和那个“嗜血如命”“耐力无比”的中年猎人有着杀父之仇。“在这个世界上,它们黄鼬的生命宛如一根枯草”一样脆弱,谁都“可以随意将其折断,将其毁灭”!红毛的父亲坚忍、冷峻、果敢、机警,但是正当它带着妻儿在一片金黄的麦田里寻找田鼠时,猎人拿着一根“管子”出现了,为了保护妻儿,它中弹后顽强地咬住猎人的手,“猎人兴高采烈地用一根细铁丝从父亲的鼻孔穿过去,挂在‘管子上”,把惊骇和愤怒留给了母子。惨剧在继续,父亲被吊在了一根柱子上,猎手切开它的嘴巴,然后撕、拽……,皮肉分离,头骨被砸碎,红毛感应到了母亲心灵的暗示:“别放过这个猎手。”在红毛和母亲游荡于田野的时候,发现一桩接一桩的怪事,田鼠们无声的死去,各种各样的飞鸟在啄食了裸露的麦粒后也栽倒在地,老田鼠告诉他:人类患了疯病,只许自己活在这个地球上,肆意妄为,“砍伐森林,破坏草原,荼毒生灵,污染环境……”,果真,母亲也中毒而亡。有一次红毛跑到了那个猎手的家里,将它的愤怒从胯间放出,猎手那个神经质的老婆一闻到黄鼬的味道就会犯病,最终变得骨瘦如柴、面如死灰,以致昏迷……

陈应松的《红丧》写白云坳老打匠白秀二儿子白中秋违背春节时“畜牲也有三天年”的规矩,看到野猪打架打死了一头,他就趁机背回了家,结果招致山林一系列诡谲的恶事:野猪来报复要拱塌房子,万般无奈白秀开了枪;后来发现家猪与野猪交配,生了一窝野猪崽子。一头白毛野猪吃小兽,白秀带了几个徒弟下决心打野猪,舒耳巴中老猪计谋被竹子从肛门穿过;再次打野猪,白秀竟打到了大儿子白大年,把他脑筋打坏了,变傻了,吃猪奶、睡猪圈,传说中白大年是个山混子,被红毛野人安了山棍子筋;“傻子”找到了一只虎与豹的杂交种“呼”,剁死了献给政府要换老婆,后被镇长制止释放;白秀和孙子白椿去山上寻找大年,结果与野猪遭遇,发生恶战,又不幸遇到百年不遇的瘴气;当白椿被远房亲戚引荐当兵时,却被白大年拉到咕噜峡谷抠瞎了眼珠,他认为那是神眼。

第五类是以人与动物之间的温情、和煦与友善,表达“天人合一”的理想主义境界。

人类道德和审美精神的溃败是破坏人与动物共享的平衡秩序的重要因素,生态作家常常在生态意象重构的过程中书写人与动物的温情世界。温亚军的《作为祭奠的开始》、张学东的《跪乳时期的羊》、岳恒寿的《跪乳》都不约而同地用“跪乳”来表达“鸦有反哺之意,人有跪乳之情”等人畜共有的“人性”;《君子兰和狼》的作者单士杭真实地记录了上世纪50年代末柴达木的钻井队与一只白脖狼彼此友善相处产生的一段奇特而长久的情谊;刘庆邦的《喜鹊的悲剧》《大雁》《鸽子》暴露了动物界残酷的生存图景,而对应于这种可怕景观,绅士风度的作家在《遍地白花》《梅妞放羊》《野烧》《种在坟上的倭瓜》《红围巾》里展示了另一乡野色调:各种鸟兽在其间各得其所,梅妞童心流灌,以少女青涩的乳房“喂哺”羊羔,人畜相谐,这是一种回归本源、回归大地的情怀;白雪林《霍林河歌谣》的诺日瓦以善良仁慈的胸怀收留照料一头奄奄一息的老牛莫日根,莫日根慢慢恢复强壮并养下了一大群子孙;迟子建《一匹马两个人》中羸弱的老马是具有人格的存在,“它在别人家是马,在他家就是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我”能够怀孕“与水狗有关”,“我”制止了丈夫猎杀水狗妈妈,因为“我”想到还没有见过妈妈的小水狗“睁开眼睛,看到的仅仅是山峦、河流和追逐它们的猎人,一定会伤心的”,放过它们之后不久,等待了三年的新生命气象终于降临在“我”的肚腹。人护佑弱小动物,动物的神性带给人福祉,这其中传达的正是一种宝贵朴素的人文的生态意识。

这里我们把吕阳明的《黄羊草原》(《骏马》2006年第2期)稍稍展开分析。《黄羊草原》开篇是一小段非常富有地域色彩的叙述文字:

特力根苍凉悠长略带嘶哑的吼声掠过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草原,像无数只孤独的小鸟一般飞向遥远的天边。西斜的太阳从云缝中站出来,给这片雪原镀上了一层清凉的颜色。

这段文字不仅点出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而且带来一种旷远苍凉的心理体验,把“吼声”的“苍凉悠长略带嘶哑”比拟为无数只“小鸟”的“孤独”飞翔,无不透露出这将是一个凄美悲凉的人与自然的故事。寂静的草原上响起的特力根的“吼声”是传向“远方的草原”的,寂静不应是草原的本色,他期盼着“草原深处的回声”,但是,沒有,他看到的是“远方边境线上那被高高的铁丝网分割成两部分的茫茫雪原”,高高的铁丝网割断的那边是外蒙古,这边是巴尔虎草原。在前些年冬季到来时,边境线方向那片蒙语称作“古勒斯壕来”、汉话称之“黄羊沟”的洼地,会有成群的黄羊过来越冬,那滚滚涌动的黄羊群是何其壮观动人,而此刻,草原剩下的只有寂静。就在这空落落的失望中,猛然看到“在边境线的那一边,草原和天空交界的地方,一片黄褐色点缀着无数白点的东西如轻盈的云朵一掠而过,在淡淡的暮色中消失在那片叫做‘古勒斯壕来的低洼地带”,妻子达丽玛一句话暴露了夫妻俩无尽的牵挂——“说不定我们抚养的孩子回家来了”——一个真正动人的故事就从“远方边境线”慢慢地拉近了:几年前夏季的晚上,特力根无意间发现有人开着汽车盗猎黄羊群,他跳下马背大呼“盗猎的”而吓走了猎杀者,几百只黄羊逃散,留下了一雄一雌两只晕头转向的小黄羊。特力根夫妻把小羊收留在夏营地里,那是他们夫妇最快乐的时光,“要知道他们的两个孩子几年前都考上师范学校走出了草原,已经在城里工作了,在他们的生活中,这两只小黄羊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无限乐趣”。在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中,小黄羊长成了大黄羊,有时白天加入其他黄羊群疯跑,晚上才回蒙古包,后来偶尔回来一次也焦躁不安地注视着边境线,特力根知道,他们的“孩子”要重回自然了。在这个过程中,中蒙两国为了加强边境管理、控制边地走私,开始在边境线上修建铁丝网,从外蒙来过冬的黄羊越来越少,最后彻底阻断。而在这样一个暴风雪将要到来的时刻,他们又看到了黄羊群,无疑会激动不已。但是,它们是怎么跨越了高高的铁丝网呢?“特力根骑上马跑过去,眼前的景象使他惊呆了:十几只健壮的黄羊死在了边境线的铁丝网前,最前面的一排黄羊尖尖的羊角挂在铁丝网上,倔强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站在中间的正是夏营地上长大的那只雄性黄羊。后面的一个挤着一个,有站立的,也有半蹲和倒下的。它们就是这样以生命架起一座返乡的桥梁,让无数的同伴踩着自己的身躯跳过人类架设的铁丝网。”人类由着自己的性子,无视草原黄羊的迁徙,轻而易举地就将铁丝网拉起了,羊群以悲壮的越栏试图超越命运,酿成了一个个悲剧,特力根“长生天啊……”的哭嚎也无法再触动屠杀者的灵魂:随着羊群悲壮地南迁到巴尔虎草原,宝进这样的牧民便开始了诱捕,而他首先诱捕到的正是当年由人工饲养长大的小黄羊,因为它最信任人类。失去了“孩子”的达丽玛压抑的哭声从蒙古包中隐隐传出来,让寂静的草原更显苍凉……在《黄羊草原》中,人和自然的相联性不是出自物质的需要,而是出自心灵的需要、精神的需要。

美国学者爱德华·威尔逊(EdwardWilson)有一本专著叫《亲生命性》(Biophilia)

[美]EdwardWilson,Biophilia,Cambridge,mass.HarvardUniversityPress,1984.,“亲生命性”一词的意思是人天生就有一种对同类——即像自己一样有生命的物种的亲近,这似乎说明了在人类这里,我们把道德价值或者道德关怀赋予非人类并非没有根基。但是,这个根基究竟该奠基在何处,抑或说生态伦理的基点是什么?我们究竟该怎么明辨动物书写中体现的文化伦理的悖论及悖谬?怎么辩证地认识“生态文学”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这是笔者在《弱式人类中心主义:动物叙事的伦理基点》一文所探讨的问题。所谓“弱式人类中心主义”或曰“有限度的人类中心主义”,应该成为生态批评的伦理基点,它应该是以人为本而不过度僭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