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鄡阳平原上的汉代豫章郡城
2017-05-30吴国富
吴国富
[摘要]两汉时期,古鄡阳平原是豫章郡的中心区域,这里县城密布,战事频生,豫章郡治也应当设立在这里。南朝初期,古鄡阳平原发生地质沉陷,变为鄱阳湖南部水域,豫章郡治随之迁徙到南昌,导致汉代豫章郡治变得隐晦不明。通过汉代的县域设置、豫章郡治的湖泊文化氛围、发生在豫章郡治周边的大规模水上战事、豫章郡治周边的地名等一系列的考察,不难明了汉代豫章郡治设立在鄡阳平原这一事实,而古鄡阳城遗址极有可能就是郡县合一的古城遗址。
[关键词]古鄡阳平原;豫章郡治;鄡阳城遗址
中图分类号:K928.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354(2017)01-0001-15
江西的历史文化起源很早,西汉初,在江西境内设立豫章郡,从此豫章便成为江西早期最重要的地域文化符号。然而到了南朝初期,鄱阳湖发生了巨大的沉陷,导致鄡阳平原没入水中,两汉豫章郡的历史也变得隐晦不明了。本文认为,两汉豫章郡以鄡阳平原为中心,其郡治也应当设立在鄡阳平原上;区分鄡阳平原上的郡治与后代的郡治,对于深入探索江西的早期历史,具有重大意义。
一、以鄡阳平原为中心的汉代豫章郡
在中国历史上,大一统国家的奠基和形成,滥觞于秦朝,成熟于两汉。就豫章郡而言,它在西汉前期还属于“边郡”,与闽越、南越交界。清代王谟《江西考古录》卷一云:“盖秦汉之世,豫章尚为边郡,而汉制羁縻蛮越,多在此处。”{1}西汉初期,豫章郡的地域与闽越、南越、南海王、东瓯王的地盘犬牙交错,常有敌寇之患。
在古彭蠡的北岸即庐江一带,西汉初有一个“南海王”,汉文帝时因反叛而被灭。汉高祖十二年(前195)三月诏:“南武侯织,亦粤之世也,立以为南海王。”{2}据《汉书·淮南王传》,汉文帝在位时期,“南海王反,使将军简忌将兵击之,以其军降,处之上淦。”王谟《江西考古录》卷一引韦昭注云:“上淦,越邑,即新淦也。以其在淦水上,故曰新淦。”又引《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云:“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王谟指出两者所叙是同一件事,可知南海王的封地就在庐江附近,也即在古彭蠡附近。
闽越王无诸是越王勾践的后代,其王都设立在今福州,但在闽越国存在期间,其势力远及今江西的贵溪市、余干县一带。清代《读史方舆纪要》卷八十五记载:“璩岭,在(贵溪)县南八十里,亦曰据岭,谓闽越偏据时,以此为界也。”宋代罗泌《路史·国名记》引《淮南》云:“越人有变,必先守余于者。”《资治通鉴》卷十七载淮南王刘安《谏伐闽越书》:“越人欲为变,必先田余于界中,积食粮,乃入伐材治船。”唐代杜佑《通典》云:“越之西界,所谓干越,越之余也。”《太平寰宇记》记载余干县引韦昭曰:“干越,今余干县,越之别名也。”据王谟《江西考古录》卷一,“余于”、“余於”、“余汗”即后来之余干,余汗水即今天的信江。今天的余干县,即因境内的余干山、余汗水而得名。总之,在汉武帝以前,今余干县以东的上饶地区,还属于闽越国的管辖范围,不属于豫章郡。
越人征战主要靠舟船,而从余汗水(今信江)进入古彭蠡、长江较为快捷,所以闽越国想发动叛乱,就必须在余干一带积累粮食,砍伐木材,制造战船。因此,汉代豫章郡必须在鄡阳平原的东南角设立白沙、武林两个军事要塞(现位于鄱阳湖南部水域中),以防备闽越的进攻。如果豫章郡治设立在古鄡阳平原,这两个军事要塞恰好成为东南面的屏障。如果豫章郡治设立在南昌,则这两个要塞远离南昌,几乎没有什么意义。
《越绝书》记载,汉景帝时,吴王刘濞起兵反叛,东瓯王的弟弟夷乌领军杀了刘濞,汉景帝因此封东瓯王为彭泽王。王谟《江西考古录》卷一说:“因此得知,汉初彭泽尝为王都,即以是为《史》、《汉》阙疑可也。”这一记载表明,今皖南山区的西部至赣东北的彭泽、湖口、都昌、景德镇一带,在汉武帝以前有相当一部分应当还是东瓯国的地盘。东瓯国的核心地带本在温州一带,汉武帝建元三年(前138),闽越国发兵攻打东瓯国,汉武帝派中大夫庄助从会稽发兵,浮海救援东瓯國。汉兵还未到达,闽越王便已闻讯撤逃。东瓯王因担心闽越兵再度围攻,获得汉武帝同意之后,率族属吏卒四万多人北上,居住在江淮流域的庐江郡。但据《越绝书》来看,西汉初期的皖南山区可能已有东瓯国的地盘。
南越国与豫章郡的交界处,大致就在赣南的大庾岭一带。从汉高祖五年(前202)灌婴平定江南,到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消灭南越国,豫章郡均呈现出重要的边防作用。汉武帝时,为了讨伐南越,在江北的寻阳设立楼船军,之后命楼船将军杨仆出兵豫章,终于剿灭了南越。汉朝的楼船军,其基地设立在寻阳,大量的战船当然就放在古彭蠡泽中,据此推测豫章郡治也不应该偏离古彭蠡泽太远,位于鄡阳平原是比较合适的。
综合上述,在汉武帝以前,汉朝控制的豫章郡实际上只能算一条交通线,从最北边的彭蠡到江西腹地的鄡阳平原,再沿赣江而上,直至大庾岭。位于这条交通线以西的赣西北、赣西南地区,未见有其他诸侯国存在,显得较为安定;而位于这条交通线以东的赣东北至赣东南地区,却处于闽越国、南越国的威胁之中,时常发生战争。从鄱阳县附近武林、白沙两个军事要塞到南昌县,再到驻扎重兵的豫章都尉治(新淦),就形成了一条防守线,拱卫着鄡阳平原的东南面。晋朝干宝《搜神记》卷十一记载:“汉武时,苍梧贾雍为豫章太守,有神术。出界讨贼,为贼所杀,失头,上马回。营中咸走来视雍,雍胸中语曰:‘战不利,为贼所伤。诸君视有头佳乎,无头佳乎?吏涕泣曰:‘有头佳。雍曰:‘不然,无头亦佳。言毕,遂死。”这虽然是个神异故事,却反映了西汉时期豫章郡周边常有贼寇骚扰,且主要就是闽越的袭扰。而太守被杀,又反映了敌寇来势凶猛,兵力强盛。
通过上述分析,不难看出西汉豫章郡十八县的设置原理。
其一,彭泽县和属于庐江郡的寻阳县,控制着古彭蠡泽(北部)的东西两侧,也控制了位于豫章郡最北端的水上入口(由江入湖之处)。柴桑县设在庐山北面的马回岭镇一带,位于从山北到山南湖滨的交通要道上,成为古彭蠡泽(宫亭湖一带)西边的屏障。
其二,赣西北地区属于豫章郡的控制范围,这里地广人稀,只有艾县(治今修水县)、建成(治今高安市)、宜春(治今宜春市)三个县。九岭山脉横亘于西南,艾县位于九岭山之北通往长沙郡的交通要道上,而建成、宜春则位于九岭山之南通往长沙郡的交通要道上,到了现代,这两大通道依然是江西进入湖南的交通干线。
其三,沿着赣江,从下往上设置了四个县,即南昌县(今南昌市)、新淦县(今樟树市)、安平县(今安福县东)、庐陵县(今泰和县西南),这四个县都设立在赣江边上,而且间距都在60—70公里之间,非常有规律,大致相当于一日航行的路途,符合军队晓行夜宿的作息规律。其中南昌县位于赣中平原上,无险可守,且从旴江(今抚河)进入南昌颇为便利,故而在旴江上游设立了南城县(今南城县东),这里是山区,可以凭险据守,防止闽越从东南方向沿河而下,攻击南昌县。
其四,在靠近大庾岭与南越国交接的地方,亦即赣江源头,密集分布着三个县,即赣县(今赣州市西南)、雩都(今于都县)、南埜(今赣州市南康区)。论者指出:“三县地处赣江源头,紧密相邻,以赣县为中心,互为犄角,扼守南越出口的意图相当明显。汉武帝时成为汉军出击南越的桥头堡和休整地。”{1}这一论述是正确的。
论者又指出:“豫章十八县分布的特点,一是依凭自然形势,靠近江河湖泊;二是分布密度小,地区间置县不平衡;三是军事战略意图明显,边防地位突出。”{2}的确,豫章十八县主要是根据水上战争的要求和特点来设置的。修河、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五大河流,是豫章郡内的主要水系,这五大河流均流向彭蠡湖,最后才到达长江。在这五大河流的下游,分别设置了海昏县、南昌县、南城县、余汗县、鄱阳县,明显具有针对五大河流进行防御的作用,而彭泽县、柴桑县则主要起到防守长江、彭蠡湖的作用。这七个县密集环绕在鄡阳平原的西、南、东、北四面,具有相似的水上邊防性质,可见鄡阳平原是它们防卫的中心。而从南昌开始,一直上溯到赣州,沿赣江设置的新淦县、安平县、庐陵县、赣县、雩都县、南埜县,都具有“兵站”或“桥头堡”性质。过了新淦县(今樟树市)之后,在赣江以东的赣东南地区、赣江以西的赣西南地区,均没有设置任何县城,更能说明沿赣江设置的各县只能是“兵站”而不是赣东南、赣西南的区域中心。至于通往长沙郡的艾县、宜春、建成,也同样属于“兵站”或“桥头堡”,并非局部区域的中心。
为此可以看出,位于鄡阳平原的县区,构成了豫章郡的中心区域,承担了豫章郡政治、经济的主要功能,而其他各县基本上只有单一的军事要塞或交通运输功能。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将豫章郡的郡治设在南昌,则偏离了豫章郡的中心区域,不但不便于较快地集中人力物力,也远离了从彭蠡泽迅速进入长江并靠拢北方的通道;而在面临闽越、南越威胁时,位于南昌东南面的县城太少,且间距较远,不足以对其形成拱卫之势,一旦敌人入侵,情形十分危险。反之,如果将豫章郡治设立在鄡阳平原的中心位置,不但可以快速进入彭蠡泽,到达长江,而且有柴桑、历陵、海昏、南昌、余汗、鄱阳、鄡阳这七个县城如众星拱月一般护卫着它,控制着直达郡治的各条河流,便于快速集中人力和物力。
总结起来,在汉武帝以前,豫章郡的作用基本定格在军事上,它是西汉王朝将长江以南以及岭南地区纳入版图的军事据点,也是水上战争的重镇,而偏离古彭蠡泽甚远的南昌,不大可能成为豫章郡的中心。到了东汉时期,南方较为和平,豫章郡在军事上的意义趋于弱化,但当时北方及中原地区天灾频仍,不断需要从南方调运粮食,因此从古彭蠡泽到长江、汉水进入中原的航道便显得特别重要,豫章郡又在水上交通方面表现出它的重大意义。到了三国、两晋时期,南北分裂,再一次彰显了豫章郡之长江、彭蠡泽对于南方王朝的重要军事价值。然而在南朝初期,彭蠡泽一带发生了剧烈的地壳运动,彭蠡泽的水体发生了巨大变化,此后现代鄱阳湖的南部迅速形成,淹没了鄡阳平原,以古彭蠡泽、鄡阳平原为中心的豫章郡,逐渐演变为以鄱阳湖及鄱阳湖平原为中心的江西地区,而随着赣南、赣东及岭南地区的开发,南昌遂持续成为地域性的经济、政治中心,这与两汉时期的豫章郡已经大不相同。
豫章用作地名,起始于春秋时期。清代秦蕙田《五礼通考》卷二○八指出,在春秋时期,“南昌始终为楚地,于吴无涉。”公元前506年,吴楚大战于柏举,据《左传》记载,吴人“舍舟淮汭,自豫章与楚夹汉”。秦蕙田指出,《史记》记载柏举之战的两年之后(前504),“吴人伐楚,取番”,番即鄱阳县,为后来的饶州府治。可知在柏举之战中,吴人尚未占据鄱阳县,又如何跳过九江府、南康府、饶州府而率先占领南昌?因此,《左传》的“舍舟淮汭,自豫章与楚夹汉”,其中的“豫章”,“断非今日之南昌。”{3}这一分析是很有道理的。王谟《江西考古录》卷一:“然则春秋豫章果何在乎?盖在豫章郡彭泽县,今湖口地耳。”引《史记正义》云:“豫章口,即彭蠡湖口,北流出大江者,今直谓之湖口也。”“若以《史记正义》,断以今湖口为豫章,则与《传》文前后,皆可以融洽而无窒碍。”春秋时期,又有“豫章之汭”,清朝顾栋高指出“豫章之汭”就是指古彭蠡(长江以北的部分),这一结论是可靠的。“豫章之汭”既然以“豫章”而得名,则当时的“豫章”,必然在古彭蠡泽的边上,而且这一地名也应当沿用到战国时期。西汉初设立豫章郡,就借用了这一名称,不过其地点已发生了变化。
清代宋荦等编《御批资治通鉴纲目》卷十三指出,《左传》中屡次提到“豫章”,但此时的豫章“当在江北淮水南。盖后徙在江南豫章。”又引《江州图经》说:“豫章当在寻阳之北,按古寻阳亦在江北,即兰城也。高帝六年,分淮南十八县置豫章郡,今江州治也。”指出“汉末豫章入吴,又徙治南昌,隋唐改洪州,宋升隆兴府。”{1}
这些记载和阐述,未能形成统一的见解,但西汉以前的豫章不在南昌,则是可以确定的。通过西汉初各种资料来分析,“豫章”至少经历过两次迁徙,为此就有三个“豫章”:一是春秋时期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豫章;二是迁徙到长江以南的“豫章”;三是迁徙到南昌的“豫章”。第一次迁徙发生在西汉初年,此时的豫章郡治不可能还在江北。第二次迁徙,大致发生在南朝时期,下文将予以论述。
两汉的豫章郡治相传为灌婴建造,南朝宋雷次宗《豫章古今记》说:“郡城灌婴所筑。”据《史记·灌婴传》,汉高祖五年(前202),灌婴参与垓下之战,追杀项羽至乌江,项羽自杀,楚军投降之后,灌婴率军渡江,“破吴郡,长吴下,得吴守。遂定吴、豫章、会稽郡。”《汉书》的说法与此相同。不过汉初豫章郡的归属,却显得有些混乱。刘邦登基之后,封英布(黥布)为淮南王,将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都划归英布。然而与此同时,吴芮被封为长沙王,《汉书》又说“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芮为长沙王”。英布于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发动叛乱,不久被杀,此时吴芮已去世数年,在英布反叛之前,豫章郡理当归属于英布;而吴芮又不可能在英布死后才接管豫章郡,因此两人似乎是同时管辖豫章郡的。又据《晋书·地理志》:“汉改九江曰淮南,即封布为淮南王。六年,分淮南置豫章郡。十一年,布诛,立皇子长为淮南王,封刘濞为吴王,二国尽得扬州之地。”按照这一说法,豫章郡先属于英布管辖,旋即从淮南分出,归于吴芮管辖,数年之后英布被杀,豫章郡又属于淮南国,不再属于长沙国。由于吴芮、英布、灌婴三人都跟豫章有关,因此很难判断汉初豫章郡治的准确方位。三个人所涉及的豫章郡治,是不同的城池,还是同一个城池,也难以断言。但其中有一点是明确的,亦即吴芮、英布管辖之下的豫章郡,其郡治都不可能设立在南昌,而应当在鄡阳平原上。
英布的领地为淮南国,上至今武汉市、下至今芜湖市的长江北岸地区,大体都在淮南国的范围之内,其中衡山郡的郡治设立在邾县(今湖北黄冈市北),吴芮被项羽封为衡山王,就将王城设立在这里。当时古彭蠡的主体在江北,所以整个古彭蠡也应当在英布的管辖范围之内,英布所辖的豫章郡,为此也不会离古彭蠡太远。唐代王德琏《鄱阳记》记载:“英布城,吴芮筑以居布,周回八百六十步。”{2}清同治《鄱阳县志》记载:“英布城在县西北百五十里,布为吴芮婿,使将兵屯此。”英布城在今鄱阳县莲山乡,位于鄱阳湖东岸,距离古彭蠡的南部以及鄡阳平原都不算太远,如果英布将这里设为郡治,也是有可能的,但它与南昌毫无关系。
吴芮在秦朝为番阳令,他的地盘在鄡阳平原东部的鄱阳县一带,《永乐大典》卷八○九三《饶州府志》:“(饶州)府城,旧制周回仅七里余,东临东湖,南濒鄱江,西连蠙州,北接芝山,秦吴芮为鄱阳令时所筑。”《永乐大典》卷八○九三《鄱阳志》:“古鄱阳县城,在县东六十里。汉鄱阳县之武阳乡,以番君所部劲用得名。”鄱阳县离南昌较远,有两百多里路,在吴芮管辖豫章郡之时,也不大可能将豫章郡治设立在南昌,而应该在鄡阳平原一带。英布叛乱失败之后,逃往鄱阳,“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汉书》颜师古注曰:“兹乡,鄡阳县之乡也。班志,鄡阳县属豫章郡。王莽改鄡阳曰豫章。”这一事实也反映鄡阳一带是吴芮及其部众的活动中心。而且在南昌一带,也找不到吳芮的活动痕迹。总之,豫章郡无论属于英布,还是吴芮管辖,其郡城都不会设立在南昌。
不仅如此,灌婴所筑的豫章城,也不大可能位于南昌。雷次宗《豫章古今记》说:“郡城灌婴所筑。”假如这一记载准确,则汉初设置豫章郡,并未借用现成的英布城或吴芮城,而是另筑新城。按理说,灌婴平定江南,主要依靠水军,而他在豫章郡筑城,也应当在鄡阳平原靠近古彭蠡泽的地方,不会深入到南昌一带,导致汉军孤悬于各种地方势力的包围之中。在西汉豫章郡十八县的设置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一点。
汉代豫章郡的郡治在哪里,长期以来有较多争议,但大多在南昌市周边寻找。因《汉书·地理志》在豫章郡各县中将南昌县排在第一,故而人们认为南昌县就是郡治所在地。这实际上也是一种误解。范晔《后汉书·郡国志》云:“凡县名先书者,郡所治也。”然而清代阎若璩《潜邱劄记》卷二指出:“此惟东汉时则然,而西汉不尔然。”{1}阎若璩通过《汉书》自身的证据,找出了三个不是郡治、但又排列第一的县,即“梁国先书砀县却不为治”,“冯翊先书高陵县亦不为治”,“汝南郡先书平舆县却不为治。”又通过后代记载或后人找到的郡城遗址,确认了朔方郡治为朔方县,云中郡治沙南县,济南郡治历城县,但三个县都没有排在第一。这一研究已表明《汉书·地理志》在各郡之下排列各县,排第一的不一定是郡治所在地。事实上,连范晔本人撰写《后汉书》,也没有严格遵循“凡县名先书者,郡所治也”这一原则。例如梁国的郡治睢阳,左冯翊的郡治长安,朔方郡治朔方县,云中郡治沙南县,济南郡治历城县,但它们在《后汉书·郡国志》都没有排在第一。为此,在《后汉书》中,南昌县列为豫章郡的第一个县,同样无法确证它是不是郡治所在地。
二、鄱阳湖之变与豫章郡治的湖泊文化
据现代历史地理及地质研究的成果,鄱阳湖在历史上经历了三个发展时期。
鄱阳湖最早叫做“彭蠡”,《尚书·禹贡》说:“彭蠡既潴,阳鸟攸居。”汉代人既称之为“彭蠡”,又在后面加了一个“泽”字,称之为“彭蠡泽”。《汉书·地理志》:“彭泽,《禹贡》:彭蠡泽在西。”东晋南朝之时,人们又逐渐称之为“彭蠡湖”,如谢灵运有诗《入彭蠡湖口》,但这个“彭蠡湖”还不是特别固定的名词。到了唐代,人们普遍称之为“彭蠡湖”,如李白有《过彭蠡湖》诗,白居易有《彭蠡湖晚归》诗等。大约在隋朝,开始出现“鄱阳湖”的名称,当时仅指彭蠡泽的扩张部分。《永乐大典》卷二千二百六十引《饶州府志》:“鄱阳湖乃彭蠡泽之东南隅,延袤数百里。隋以鄱阳山所接,故名。”南朝至隋朝,彭蠡湖往东南方向大规模扩张,因为这部分靠近鄱阳山,人们便开始用“鄱阳湖”来称呼这一片水域,但尚未用“鄱阳湖”来称呼整个湖泊,如唐五代韦庄有诗《泛鄱阳湖》。到了宋代,“鄱阳湖”的称呼开始流行起来,与“彭蠡湖”之称并存。北宋晏殊《类要》卷一:“彭蠡湖,在(都昌县)西北四十五里。鄱阳湖,在(都昌县)南二十里,源出饶州。”前者指现代鄱阳湖的北部,后者指现代鄱阳湖的南部。元代以后,两者的区别基本消失,同指一个湖泊,如《元史·顺帝纪》:“大明兵与伪汉兵大战于鄱阳湖。”而越到后来,“鄱阳湖”的名称越来越流行,“彭蠡湖”则变为古称,很少有人使用了。
谭其骧、张修桂《鄱阳湖演变的历史过程》一文详细阐述了鄱阳湖的演变过程,并将三个阶段的鄱阳湖分别称为“古彭蠡泽”、“彭蠡新泽”、“鄱阳湖”。{2}我们又可以把古今鄱阳湖看成一个整体,分为三个板块,不同历史时期的鄱阳湖就是由这三个板块的不同组合构成的。第一个板块是先秦西汉古彭蠡的北部,属于彭蠡的主体部分,从西汉后期开始日渐萎缩,演变为今湖北黄梅县、安徽望江县境内的湖泊水网地带。第二个板块是先秦西汉古彭蠡的南部,位于长江南岸,大致从湖口延伸至星子县的古宫亭湖一带。古彭蠡的北部渐趋消失之后,其南部遂成为彭蠡泽的主体。第三个板块就是现代鄱阳湖的南部,唐宋以来开始形成,形成之后,古彭蠡的南部就成了現代鄱阳湖的北部。
根据《水经注·赣水注》的记载,赣江在南昌县南接纳盱水(今抚河)和蜀水(今锦江)之后,流经昌邑城东,接纳缭水主流,进入鄡阳县境内;流经鄡阳县城附近时,又接纳了余水(今信江);流经波阳县南、武阳乡北之时,又接纳了鄱水(今鄱江);东北流至鄡阳西北,又接纳了自修水分出的缭水支流;又西北出松门山,在今都昌县之西接纳修水。至此,赣江“总纳十川,同臻一渎,俱注于彭蠡也”。也就是说,现代的鄱阳湖水系,在古代均为赣江水系,古代赣江在先后接纳抚河、锦江、辽河、信江、鄱江等支流之后,最后接纳修河,汇总为赣江下游最壮阔的一段,然后才北出婴子口,注入彭蠡泽(相当于今鄱阳湖北部)。因此,婴子口也就成为东汉至六朝彭蠡泽的南部界限。
现代鄱阳湖的南部,在南朝以前还是一片水网交织的平原地带,非常适合农业生产。因古鄡阳县居于这一平原的中心位置,故研究者把它称为“鄡阳平原”。在北魏时期,郦道元著《水经注》,还能如数家珍一般描述鄡阳平原上的水网体系,足以说明当时这一带的水系分布非常分明,反过来可知其陆地分布也非常清楚。在今都昌县左里以南的鄱阳湖水域中,遗存有大量的古代遗址,如《汉书·地理志》记载的鄡阳县。《太平寰宇记》说:“废鄡阳县在西北一百二十里。按《鄱阳记》云:汉高帝六年置,宋永初二年废。”同治《都昌县志》记载:“古鄡阳城在周溪司前湖中四望山,至今城址犹存。”1960年,江西省博物馆在鄱阳湖中的四山(即四望山,现属于都昌县周溪镇泗山村)发现汉代古城址及汉墓群,其位置与史书记载完全吻合,此古城无疑即汉代鄡阳县城。{1}偌大的一个县城,在今浩渺无涯的鄱阳湖中孤岛上发现,说明在鄡阳县撤销以前,其周边地区都是平原,而现代鄱阳湖南部的广大水体尚未形成。
据《汉书·地理志》,鄱阳县的“武阳乡右十余里有黄金采。”又据《史记·东越列传》,汉武帝平东越前,汉与东越边界上尚有白沙、武林两个防守要隘。《史记索隐》说:“今豫章(南昌)北二百里接鄱阳界,地名白沙,……东南八十里有武阳亭,亭东南三十里地名武林。此白沙、武林,今当闽越入京道。”《太平寰宇记》记载白沙在鄱阳县西:“水路一百二十里,沙白如雪,因以为名。”王谟《江西考古录》卷二引雍正《江西通志》云:“余干东北三十里有武陵山,临大湖,云即武林。”“进贤县军山湖北有白沙湖,与南昌大沙、小沙二湖相接,疑即白沙也。”但如今的黄金采、白沙等地,均已没入鄱阳湖南部水域中。
现代构造地质学的研究表明,庐山的地质构造运动,大体以山体的隆起和盆地的下降为特征。一方面,高耸于赣北的幕阜山、九岭山自西向东对庐山进行挤压,导致庐山不断升高;另一方面,庐山东面(包括鄡阳平原)是地势较为平缓的地带,又在这种挤压过程中不断下沉。自100多万年以前的第四纪冰川时代以来,庐山隆起了400—500米,而周围的湖盆则下沉了200多米,显示庐山处于强烈上升的过程中,而周围的湖盆在强烈地下陷。{2}当然,庐山被挤压而上升以及鄱阳湖盆地在挤压中下降的过程,是一个“渐变—突变—渐变”且不断循环的过程,也即挤压的能量积累到一定程度时,才会引发强烈的地壳运动,因此这种变化往往在某一段时间显得最为剧烈,其他时间则表现不明显。这个时间段,极有可能就处于东晋和南朝初期。
据《晋书·五行志》记载,晋元帝大兴元年(318)十二月,“庐陵、豫章、武昌、西陵地震,涌水出,山崩。”晋成帝咸和二年(327)四月己未,“豫章地震。”“十月,柴桑庐山西北崖崩。”晋安帝义熙五年(409)正月戊戌夜,“寻阳地震,有声如雷。”义熙八年(412),“自正月至四月,南康、庐陵地四震。”又《宋书·武帝纪》记载,永初二年“秋七月己巳,地震。”这次地震可能也波及到豫章地区。从上述记载可以看出,东晋至刘宋初豫章郡一带大地震非常频繁,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内,至少发生了七八次强烈的地震,而在义熙五年至义熙八年,豫章郡的地震更加频繁而密集,四年之内发生了五次地震。这些地震往往导致“涌水出”或“山崩”。“涌水出”意味着近水的地带在强烈下陷,而“庐山西北崖崩”意味着庐山在“长高”(如果是下沉,则相对不容易倒塌),这颇为符合地质研究者的结论。“庐山西北崖”位于今星子县隘口一带,其背面的庐山东南角,正是都昌左里一带的彭蠡湖口。许多迹象表明,这一带是庐山地质运动能量最为集中的“爆发点”,相当于地震时的震中地带,迄今有许多未解之谜,而在此附近的鄡阳平原,也就注定在劫难逃。在东晋以前,鄡阳平原的地势比古彭蠡泽的水面要高出不少,但东晋以来的多次地震,导致鄡阳平原不断下陷,致使古彭蠡泽水不断往鄡阳平原倒灌,最终使原来的平原水网地带沦为一片汪洋泽国。
对比《晋书·地理志》和《宋书·州郡志》,可以看出有三个县在南朝刘宋初突然撤销了。《晋书·地理志》于“豫章郡”条记载有“海昏县”,于“鄱阳郡”条记载有“鄡阳、历陵”。然而到了刘宋时期,却已经没有了海昏、鄡阳、历陵这三个县。
《宋书·州郡志》于“豫章太守”下记载:“《永初郡国》有海昏汉旧县,何志无。”《永初郡国》,是指宋武帝永初年间(420—422)所撰的《郡国志》,何志是指著作郎何承天的《宋书·州郡志》。何承天去世于元嘉二十四年(447),可知海昏县就在422—447年之间撤销。《资治通鉴·汉纪十七》胡三省注引宋白曰:“今建昌县,旧海昏县也。宋元嘉二年,废海昏县,移建昌居焉。”{1}《二十五史补编·补陈疆域志》:“建昌,《寰宇记》引《豫章记》云:后汉永元中,分海昏置建昌县,宋元嘉中,废海昏县,移建昌县治焉。”{2}
《宋书·州郡志》于“鄱阳太守”下记载:“永初郡国有历陵县,汉旧县,何志无。”可知历陵县也在422年—447年之间撤销。《读史方舆纪要》卷八十五说历陵县于“东晋初省入柴桑”,并不准确,因为历陵县在刘宋初年尚且存在。
《宋书·州郡志》对于鄡阳县没有记载。《太平寰宇记》卷一○七:“废鄡阳县在县西北一百二十里。按《鄱阳记》云:汉髙祖六年置,宋永初二年废。”《永乐大典》卷八○九三引《鄱阳志》:“古鄡阳县城,……永初三年废。”
从东晋末的连续地震到刘宋初期三个县被撤销,颇能反映这期间的确发生了鄡阳平原全部沉陷于湖中的剧烈变化。古鄡阳平原的主体部分(相当于现代鄱阳湖南部水域)就属于海昏、鄡阳、历陵这三个县,在湖水不断上涨,淹没了大片土地乃至县城的情况下,这三个县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记载两汉豫章郡最多的地方志,莫过于南朝刘宋雷次宗的所撰的《豫章记》。此书已经亡佚,但因后代志书反复引用,许多条目得以幸存。
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八十四记载:“东湖,在府城东南隅。周广五里,旧通章江。后汉永元中,太守张躬筑塘以通南路,谓之南塘。晋义熙六年,卢循自岭外入犯,邓潜之劝何无忌决南塘水拒之。”又引《水经注》曰:“豫章城东大湖,十里二百二十六步,北与城齐,南缘回折至南塘,本通章江,增减与江水同。张躬筑堤通路,兼遏此水,时卢循舟船大盛,若决南塘,则循舟兵无所用,可以坚守而待其敝也。刘宋少帝景平元年,太守蔡兴宗于大塘之上更筑小塘,以防昏垫,并遏湖水,令冬夏不复增减。”《读史方舆纪要》及《水经注》所引的文字,均出于雷次宗的《豫章记》,亦见《太平寰宇记》卷一○六,但都经过了改写。
《豫章記》描写的“豫章城东大湖”,周广十里有余,比南昌的东湖大了一倍,它一直延伸到豫章城的南面,南面又有湖泊,与“章江”(即赣江)相通。东汉永元年间(89—105),豫章太守张躬截断了南面湖泊与“章江”相通的水路,这道堤坝被称为“南塘”。南塘建成之后,本来“增减与江水同”的城南湖泊以及城东湖泊,水位就比江水高出许多,所以到了景平元年(423),太守蔡兴宗就于“大塘之上更筑小塘,以防昏垫,并遏湖水,令冬夏不复增减”。“昏垫”指困于水灾,可见豫章郡城东面、南面的湖水,很容易对豫章城形成威胁。晋安帝义熙六年,卢循自岭外来犯,邓潜之劝江州刺史何无忌“决南塘水拒之”。因为南塘水位高,卢循的楼船进入南塘,便可居高临下攻击郡城。一旦把南塘的堤坝挖开,湖水下降,卢循的楼船就失去了作用,只能沿江而下了。
《豫章记》描写的这种地理形势,与南昌差异很大。南昌的水灾,主要起因有二,一是赣江水位暴涨,有可能冲破堤坝,使南昌遭受洪水的冲击;二是鄱阳湖南部的水位上涨,致使南昌东面的湖泊涨水,从而引起城市内涝。在古鄡阳平原存在的情况下,南昌东面的湖泊并不与古彭蠡泽相连,而且相距甚远,故而水位上涨是有限的。在鄱阳湖南部已经形成的现代,南昌东南面的湖泊受到鄱阳湖水的抬举,按理说应当比古代更大,水位更高,然而实际上现在南昌东面的湖泊仍然是断断续续的,由此推测古代南昌东南面的湖泊比现代更小,不存在周广十里的城东大湖以及南塘,与《豫章记》描述的情况大不相同,很难想象卢循的楼船可以进入这些湖泊并对南昌城实施攻击。因此,顾祖禹将古代豫章的“城东大湖”和“南塘”与南昌东湖混为一谈,实际上是错误的。
豫章城在东晋末及刘宋初已面临东南面湖水的严重威胁,显示其地势不断降低,周边水位不断抬升。一旦再次发生地震,豫章城就只能被淹没了。《鄱阳志》记载鄡阳县于永初二年(421)或永初三年(422)撤销,而《水经注》记载景平元年(423)豫章太守蔡兴宗建筑小坝以阻拦湖水,这有可能是拯救豫章城的最后一次努力,显示此时豫章郡城东及城南的大湖已经即将吞噬城池,所以在海昏县、鄡阳县、历陵县被撤销之后,豫章郡治也就随之迁徙到了南昌。按《宋书·州郡志》,江州的州治设立在寻阳,而“豫章太守”的治所则“去州水六百,陆三百五十”,非常接近现在九江市去到南昌市区的距离;又“鄱阳太守”治鄱阳县,“去州水四百四十”,比“豫章太守”的治所更接近寻阳,也符合鄱阳县比南昌更接近九江的事实。为此可知,就在南朝的刘宋时期,豫章郡治已经迁到南昌,其最早时间不超过景平元年(423),因为此时豫章太守蔡兴宗尚在建筑小坝以阻拦湖水,表明豫章郡治尚未迁徙。最晚时间当然也不会超过《宋书》编撰者沈约去世的那一年(513)。在这90年间,豫章郡治最有可能的迁徙时间当在宋文帝元嘉年间(424—453),因为在此以前海昏县、鄡阳县、历陵县均被撤销,被湖水包围的豫章郡城也不可能支撑太长时间。
从两汉到两晋,许多发生在豫章郡治的神怪故事,都以庐山、宫亭湖为地理背景,这表明豫章郡治处于庐山、宫亭湖的文化辐射圈里,也恰好反映豫章郡治离庐山、宫亭湖都不远。
豫章郡治之北有山名曰龙沙。《太平御览》卷三十二引《豫章记》曰:“龙沙在郡北带江,沙甚洁白,高峻而陂,有龙形,俗为九日登高处。”有人认为龙沙在南昌老城西北三里许的赣江之滨,即现名“下沙窝”的地方。事实上,南昌的下沙窝固然有沙,但并不以白沙著名,而是多黄色、粉状的泥沙。而且这里地势太低,不足以成为登高之处。这个龙沙,倒是很像都昌县南、鄱阳湖中的松门山,现属于永修吴城镇管辖。松门山富含矽砂矿,矽砂呈现颗粒状,有玻璃光泽,白色或无色透明,洁白晶莹。{1}松门山也是古鄡阳平原的制高点,迄今依然屹立在鄱阳湖中,形状宛如一条龙,称为“龙沙”非常贴切。如果豫章郡治就在鄡阳平原上,城里人选择在这里登高是合理的。另外,豫章郡城有“松阳门”,也可能是“松门山”得名的来历。
《太平广记》卷四百七十一有《宋氏》一篇小说,出自《稽神录》,宋代杨伯岩《六帖补》引用这则故事,云出自《搢绅录》,大抵都是唐朝的传奇小说。故事说江西军吏宋氏在星子(即今星子县)买大鼋放生,数年之后,又途经这一带,“泊船龙沙”,遇上大鼋显灵来告,说它“已得为九江长”,“后数日,鸣山神将朝庐山使者,行必以疾风雨,君儿当以此时死。”庐山使者就是指星子的宫亭庙神。故事中的“龙沙”,显然不可能距离星子太远,更不会在水路两百多里外的南昌。如果“龙沙”就是松门山,与星子很近,就与大鼋显灵来告的细节吻合,表明宋氏这时还没到星子。
白玉蟾《修真十书·玉隆集》卷三十四也提到了“龙沙”:“真君垂迹,遍于江左、湖南北之境,……如龙沙侧之磨剑池,池上沙壁立,略不湮塞。”后代人常以为这个“龙沙”就是南昌附近的沙洲,然而沙洲是变化无常的,更不可能出现固定的“磨剑池”以及“池上沙壁立”的状况。“龙沙”只能是座山,有陡峭的山壁,上面有植被,故而山脚有泉水,可以用作“磨剑池”。如果“龙沙”是松门山,不但符合“磨剑池”、“池上沙壁立”的状况,也与许逊频繁出没于鄱阳湖边并斩杀蛟龙、祛除水患的情况吻合。而“龙沙侧之磨剑池”的描述,或可表明松门山麓以往是陆地。同治《新建县志》卷六十八记载“龙沙古墓”,引《水经注》云:“昔有人于此沙得故冢,刻篆题云:‘西去江七里半,筮言其吉,卜言其凶。今此冢没于水,所谓筮短龟长也。”{1}这恰好可以表明松门山麓后来被水淹没了。
散布在豫章郡治周边的文化,染上了浓重的湖泊文化色彩,而宫亭庙对豫章郡治的影响极大。梁朝释慧皎《高僧传》卷一记载,安息国太子安世高将宫亭庙神度化之后,“舟侣扬帆,蟒复出身登山而望,众人举手然后乃灭,倏忽之顷便达豫章。”“倏忽之顷”便从宫亭湖到达豫章,似可反映宫亭庙离豫章郡治不远。东汉时,栾巴任豫章太守,废除淫祀,率先废掉了彭蠡湖边的宫亭庙。《后汉书·栾巴传》记载“百姓始颇为惧,终皆安之。”宫亭庙神的崇拜,对豫章郡治影响很大,所以栾巴要把它毁掉,反映豫章郡治离宫亭庙并不远。又《搜神记》记载三国之时,顾邵为豫章太守,禁淫祀,“历毁诸庙,至庐山庙,一郡悉谏,不从。”可见宫亭庙神对豫章郡各级官员影响很大,所以顾邵想毁宫亭庙(即庐山庙),就会导致“一郡悉谏”,即遭到下属官员的强烈反对。于此可见,从汉到晋,宫亭庙的故事均盛传于豫章郡,反映豫章郡治就在宫亭庙神的“管辖”范围之内。如果豫章郡治远在南昌,则宫亭庙神就不会对这里有什么影响,作为太守的栾巴、顾邵,也就不会把毁庙当成头等大事来做了。
东晋时,太守范宁在豫章郡治大兴土木,修建学校,曾派人到庐山伐木。《法苑珠林》卷十九引《冥祥记》:“晋庐山七岭,同会于东。……晋太元中,豫章太守范宁将起学馆,遣人伐其山。”豫章太守范宁派人在庐山砍伐木材,运往豫章郡治,不管如何都要进入彭蠡泽,沿着水路来去。如果豫章郡治位于鄡阳平原,则从庐山取材料是相当便利的。若豫章郡治远在南昌,范宁完全可以在南昌附近的山中砍伐树木,没有必要舍近求远,从彭蠡泽进入古鄡阳平原,又沿着曲折的河道将木材运到南昌去了。
从东汉末到两晋,发生在豫章郡周边的水战极为频繁,也与彭蠡湖水域密切相关。
《晋书·卢循传》记载,义熙六年(410),卢循率领叛军自赣水而下,进攻江州,“遂举众寇南康、庐陵、豫章诸郡,守相皆委任奔走。镇南将军何无忌率众距之,兵败被害。”《晋书·安帝纪》记载:“壬申,镇南将军、江州刺史何无忌及循战于豫章,王师败绩,无忌死之。”《宋书·武帝纪》:“镇南将军何无忌与徐道覆战于豫章,败绩,无忌被害。”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水上决战,参战双方均投入了主力,但何无忌的战船较小,而卢循的战船较大,故而何无忌遭遇了惨败,自己也被杀死。《晋书·何无忌传》记载:“俄而西风大起,无忌所乘小舰被飘于东岸,贼乘风以大舰逼之,众遂奔败。”各种史料均记载这次水战发生在豫章,亦即豫章郡治附近;在古鄡阳平原存在的情况下,很难想象何无忌从寻阳(今九江市)出发,沿着彭蠡泽进入曲折的河道,一直上到南昌,在水浅、风小、江面并不辽阔的赣江上与卢循决一死战。只有在彭蠡泽上展开决战,才是最为合理的。
何无忌战死之后不久,刘裕率水军沿江而上,发动反攻。《宋书·武帝纪》记载:“循闻大军上,欲走向豫章,乃悉力栅断左里。大军至左里,……即攻栅而进。遁兵虽殊死战,弗能禁。”《晋书·卢循传》记载:“循欲遁还豫章,乃悉力栅断左里。裕命众攻栅,循众虽死战,犹不能抗。裕乘胜击之,循单舸而走,收散卒得千余人,还保广州。”唐代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二曰:“宋武帝大破卢循于左里,即彭蠡湖口也。”卢循在都昌左里一带用栅栏截断水面,企图挡住官军,好让自己退回豫章,正说明左里离豫章郡治很近。如果豫章郡在南昌,卢循完全可以选择离南昌更近、水面更窄的地方设立栅栏;在左里设置栅栏,对于防卫一百多公里以外、又隔着古鄡阳平原的南昌而言,几乎没有意义。又据《太平广记》卷二百九十五引《述异记》,晋安帝义熙六年,“卢循遂率众直造长沙,遣徐道覆逾岭至南康,装舰十二,艟楼十余丈。舟装始办,大雨一日一夜,水起四丈,道覆凌波而下。”可知卢循这十二艘战船,是高达十余丈的庞然大物,吃水很深,若无大水,难以下来,他也是借着赣江突然涨水的势头才顺流而下的,若在平时,这么大的船根本动不了。又据《宋书·武帝纪》,刘裕为了对付卢循,也“大治水军,皆大舰重楼,高者十余丈”,用大船来对付大船,如此一来卢循就占不到便宜了。刘裕反攻时,时值十二月,双方都不可能在枯水季节进入赣江河道中决战,所以只能在彭蠡泽中开打。卢循初战失败之后,想保住这支大型船队,也就需要守住豫章郡治。卢循在第二次战斗中被刘裕打败,就只好丢弃这些大船,“单舸而走”,即坐小船逃跑了。
三、钓圻邸阁与豫章郡治
汉代的豫章郡治,一直延续到东晋末至南朝宋初。有助于考察豫章郡治的文献,莫过于雷次宗的《豫章记》。雷次宗(386—448),南昌县人,生活于东晋末至南朝初期,尚能亲见豫章郡治,而其《豫章记》也是对早期豫章郡治记载最多的一种地方志。但《豫章记》全书已佚,只有一些条文保留在各种征引文献里,而且很难确认是否经过改动。
就征引《豫章记》的情况来看,《水经注》最早引之。隋代杜公瞻《编珠》引两条,《北堂书钞》亦引之。唐代《艺文类聚》引四条,又《晋书·张华传》、《文选·别赋》注并引用之。北宋時期,地理书、类书亦多有征引。《隋书·经籍志》记载《豫章记》只有一卷,而《宋史·艺文志》记载的雷次宗《豫章古今记》有三卷,已非《豫章记》原本,而是经过唐五代人增益的作品。{1}一般而言,越早引用的,当然越能反映文献的原貌。但考虑到鄡阳平原在南朝初期已沉陷为湖泊,导致这一带的人文地理模糊不清,因此后代引用《豫章记》,均有可能因为“地理错位”而对《豫章记》产生误解。即便是北魏时期的郦道元,也难免产生这种误解,更何况他又未能到南方进行实地考察。
事实上,“传抄错讹”和“地理错位”极大地干扰了后人对汉晋豫章郡城的印象。例如在雷次宗的《豫章记》中,“郡城”与“南昌”是有明确区分的。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辑录《豫章记》二十一条,{2}其中记载“郡城”、“郡北”、“郡江”、“郡南”、“郡东南”的名物有八九条,而记载各县的条目均加上县名。宋代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二十六引雷次宗《豫章记》:“(风雨山)在南昌,山高水湍,激着树木,因霏散远洒如风雨,数里中通洪崖先生井。”洪崖井在今南昌市西郊,雷次宗说它“在南昌”而没有说它“在郡城”,表明“南昌县”与“郡城”应当是有明确区分的。然而这种区分在后代消失了。如《水经注·赣水注》记载了豫章郡治周边的十几处古迹,基本上来源于《豫章记》。杨守敬、熊会贞根据《水经注·赣水注》的描述,将豫章郡治定位在南昌城区,而后指出徐孺子墓、南塘、谷鹿洲均在南昌城南,度支步、津步、王步、南昌左尉廨、龙沙均在南昌城北,城西二十里为散原山、风雨池、鸾冈,城东有大湖,城南有南塘。椒丘城、钓圻邸阁则较远,在南昌城北接近昌邑的地方。然而在上述古迹中,只有散原山(即今梅岭)能够确定在南昌周边,其他古迹是不是在南昌,都很难确定。其中不排除先入为主地设想南昌就是“郡城”,进而把《豫章记》所云“在南昌”与“在郡城”的山川风物混为一谈,将它们全部系于南昌县条下。由于汉晋豫章郡城很可能随着鄡阳平原的沉陷而早已消失,这种混杂到后来也就很难得到辨析,因而被视作理所当然。经过唐五代人增益的《豫章古今记》,同样存在这种可能性。
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六记载南昌县,其中掺杂了不少南昌县之外的山水,如松门山、上缭水,两者属于今永修县,历史上从未归属过南昌县;宫亭湖在今星子县,更是与南昌无关;担石湖在南昌东北,“水路屈曲二百六十里”,也到了今都昌县左里一带。如果“郡城”在鄡阳平原,这几个地方就在郡城周边,顺带记载倒是合理的;若郡城在南昌,这种记载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可以推测,对松门山、上缭水、宫亭湖、担石湖的记载,应当来源于雷次宗《豫章记》,它们本来是郡城周边的山水,而后代人则将这些山水统统挪到南昌县,这就出现了《太平寰宇记》的混杂记载情况;不过这种情况又反过来表明,将郡城周边的山水全部挪到南昌是行不通的。
根据《豫章记》的记载,豫章郡治周边有句鹿州、钓圻邸阁、椒丘城。若予以详细考察,可发现这三个地方与南昌城毫无关系。
《水经注》卷三十九云:“赣水又迳谷鹿洲,即蓼子洲也,旧作大艑处。”这段文字源自雷次宗《豫章记》,但明显作了改写,其中“即蓼子洲也”即非《豫章记》原文,而是郦道元的注释文字。即便去掉这几个字,仍然不是《豫章记》的原文。如四库全本《北堂书钞》卷一百三十八引雷次宗《豫章记》曰:“句鹿州在城之西南,去城百步,可二里是■舟鹿 大艑之处也。”然而这也是经过明人删改的文字。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三十五,现存唐代虞世南的《北堂书钞》,是明万历间常熟陈禹谟增删之后的版本,可靠性很差,而其他版本都已不存。不过,《北堂书钞》引用的这段文字,其原本却很幸运地残存在明朝万历年间朱谋玮所注的《水经注笺》中。朱谋玮是宁献王朱权七世孙,为饱学之士,藏书甚多,所作《水经注笺》,“无论在校勘和笺注方面,在明刊各本中都是首屈一指的。”{1}朱谋玮《水经注笺》引《北堂书钞》云:“豫章城西有■舟鹿 洲,去度支步可二里,是吕蒙作句鹿大艑处。”{2}清人王谟《江西考古录》卷五“谷鹿洲”条引用这几句话,也明确说明出自“朱谋玮笺引《北堂书钞》”。根据这段文字,“句鹿洲”、“度支步”均在“豫章城西”,它為我们指示豫章郡城的所在地提供了很好的依据。
三国时,孙权部将吕蒙偷袭驻守荆州的关羽,曾将大批兵马藏在“句鹿”船舱内,偷偷运送到荆州,而在甲板上摇橹的士兵,则扮成商人,关羽因此失察,遭到偷袭而惨败,事见《三国志·吴志》。根据《豫章记》,豫章郡治城西(或西南)的句鹿洲,就是吕蒙当时制作“句鹿”船的地方。
“句鹿”是一种大型的战船,制作句鹿船必然要靠近大江大湖,才便于下水。有人认为,句鹿州在今南昌市沿江路抚河桥以南,{3}这里是古越人著名的造船基地。事实上,在鄡阳平原存在时期,南昌附近可能也有一些湖泊,却与古彭蠡泽隔绝。据《左传·昭公二十四年》记载,“楚子为舟师以略吴疆。……越大夫胥犴劳王于豫章之汭。越公子仓归王乘舟,仓及寿梦帅师从王,王及圉阳而还。”楚国攻打吴国时,越国出动舟师与楚军会合,并给楚王赠送了大型的船只。如果越国人在南昌建造庞大的船只,就要经过水位不定、迂回曲折的赣江,行驶100多公里,才能到达彭蠡泽,与沿江而下的楚国军队会合,这很不合理。同样,吕蒙偷袭关羽时,武昌以下的长江两岸均已在孙权的掌控之内,吕蒙自己又兼领寻阳令,何必舍近求远,跑到南昌去打造战船,再将它们驶出来偷袭荆州?如果在距离长江很近的彭蠡泽边制造战船,不但更为合理,而且行驶大型的楼船也更为容易。所以句鹿州在豫章城西南,就反过来表明豫章城不应当在南昌,而应当在古鄡阳平原上,离古彭蠡泽很近。
距离“句鹿洲”两里左右的“度支步”,又称“度支府”,为度支校尉治所,晋时陶侃在这里设立“邸阁”,因地名“钓圻”,故又称“钓圻邸阁”。
《水经注》卷三十九:“赣水又历钓圻邸阁下。度支校尉治,太尉陶侃移置此也。旧夏月,邸阁前洲没,去浦远,景平元年,校尉豫章因运出之力,于渚次聚石为洲,长六十余丈。洲里可容数十舫。”元陶宗仪《说郛》卷五十一之雷次宗《豫章古今记》说:“度支府,在郡城西临江,晋度支校尉所立也。府舍之处,领户三千五百,今福向钓矶也。在椒丘城,下流一百六里。有乡邸阁,度支尉所居之处,太尉陶侃置也。”“晋陶侃,字士衡,寻阳人,少丧父,母贫孤,求济于泽,尝坐此石而钓,累年不移,其石今有痕在钓矶,后仕晋为太尉。”{4}
关于“度支步”的记载,大抵来源于《豫章记》,因辗转传抄或改写,各种版本都有些差异。“度支步”之“步”的意义略同于“埠”,相当于水边的转运码头。一作“度支府”,则指这里是晋朝度支校尉的府衙所在地。“邸阁”一作“村阁”,一作“幼阁”,皆误,“乡邸阁”即“向邸阁”,“向”为“昔日”之意。“钓矶”一作“钓圻”,一作“钩圻”,“圻”可作“岸”解。后来又演变为“钓矶”,意思略有不同。总而言之,“度支步”、“度支府”、“邸阁”、“钓圻邸阁”指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王国维《邸阁考》说:“古代储蓄军粮之所,谓之邸阁,其名始见于汉魏之间。”“邸阁其十分之八,皆临水为之,此因便于运输之故。其邸阁大抵有城,其主邸阁事者,则三国时谓之督,晋时或以度支校尉主之,其藏粟多者至三十余万斛。”{1}邸阁即相当于后代的漕仓,指建于临水之处以便水运的粮仓。“度支校尉”是掌管财物调度、物资供应的官员,在他的治所一般都筑有城池,设有粮仓,从陶侃开始,将度支校尉的治所迁到了“钓圻”。刘宋时,“钓圻邸阁”相沿不废,《宋书·臧质传》:“湓口、钩圻米,辄散用之。”杨守敬《水经注疏》引《隋书·食货志》:“外有钓矶仓,为大贮备之处。”指出“钓矶仓”即“钓圻邸阁”,则似乎到了隋朝尚且存在,只是名称略有改变而已。
关于“钓圻邸阁”在何处,历史上有很多说法。
一说“钓圻邸阁”在新建县西北。清代承霈等纂修同治《新建县志》卷六十八道:“赣水西北经度支步,晋度支校尉立府之处。旧志云:在府城西五里。陶侃尝宿此,夜间闻唱筹声,问土人,云吴时此地为度支廨。府志云:即福向钓矶也,有乡幼阁,系陶侃置。侃少孤贫,渔于泽,尝坐此石而钓。”《大清一统志》卷二百三十:“度支步,在新建县西北。《水经注·赣水》:北历度支步,是晋度支校尉立府处,步即水渚也。《县志》:度支步在县西北五里。”据此说法,“钓圻邸阁”在新建县西北五里。
一说“钓圻邸阁”在都昌县西南,《大清一统志》卷二百四十二又说:“钩圻邸阁,在都昌县西南。《水经注》:赣水迳椒邱城下,又历钩圻邸阁下,度支校尉治,太尉陶侃移置此也。邸阁前聚石为洲,长六十余,丈洲里可容数十舫。《通鉴》:宋孝建元年,臧质之江州,擅用湓口、钩圻米。胡三省注:湓口米,荆湘郢三州之运所积也。钩圻米,南江之运所积也。”
一说“钓圻邸阁”在湖口。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八十三:“或曰:湖口,即古之钩圻。《水经注》:赣水历钩圻邸阁下,而后至彭泽。刘宋时,南江运米,皆积于钩圻,是也。今江西之运凡四十余万石,悉自湖口以达于江。所谓粮运资储仰此气息者,非乎?”
《读史方舆纪要》卷八十五:“湖口县,府东六十里。……钩圻城在县治西。《水经注》:赣水历南昌椒丘城下,又历钩圻邸阁下,而后至彭泽。刘宋时,南江运米皆积于钩圻,是也。”
在这三种说法之中,湖口说明显是错误的,因为“钓圻邸阁”在豫章郡城西,而湖口一带不会有豫章郡城。杨守敬《水经注疏》说:“其地在今新建县之东北,都昌县之西南。或以今都昌南五里之钓矶山当之,误矣。”在杨守敬看来,“钓圻邸阁”或在都昌县西南,或在新建县东北,这两种说法其实是可以统一起来的,因为都昌县就在新建县东北,而新建县就在都昌县西南,两县的交界处就在今鄱阳南湖的水域中,也即古鄡阳平原的中心位置一带。因为“钓圻邸阁”在“郡城西临江”,所以郡城也就在都昌、新建交界处的鄱阳南湖中。
有人因“福向钓矶”四字,以为“钓圻”是汉朝隐士梅福的“钓矶”,在南昌青云谱,如清代杨大鹍《青云谱道院游记》:“定山桥青云谱者,相传梅福钓处,去城二十里许。”{2}然而据同治《都昌县志》卷九记载,梅福为西汉末著名隐士,曾任南昌尉,王莽专政之后,弃官归隐,“初隐治东灵隐寺,闻五都山有洞幽胜,徙居之,后又迁会稽,变姓名为吴市门卒,莫知所终。邑人思慕之,因名洞曰梅圣洞,而山曰梅洞山。”梅洞山在都昌县城东面的三汊港境内。
“钓圻”与梅福的关系可以撇开不论。根据《豫章记》,“钓圻”是陶侃早年曾经垂钓的地方,传说因陶侃在上面坐得太久,所以“今有痕在钓矶”。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一:“钓矶山者,陶侃尝钓于此,山下水中得一织梭,还挂壁上。有顷,雷雨,梭变成赤龙,从空而去。其山石上犹有侃迹存焉。”据此看来,“钓圻”与陶侃垂钓的关系是明确的。
人们对“钓矶”的具体方位有不同见解,但一般都认为在都昌境内。同治《都昌县志》卷一:“陶侯钓矶,旧志:在石壁。谨按:即钓矶山。”同治《都昌县志》卷十六:“钓鱼台,即钓矶山,……以其临湖,有巨石如台,昔陶公钓尝坐此,后人因指为钓鱼台。”陶侃原为鄱阳人,后迁到寻阳,而都昌先属鄱阳,后属寻阳,说陶侃在都昌钓矶垂钓,后来于此建造“钓圻邸阁”,这是合理的。如果“钓圻”在南昌,就不近情理了,因为从未有陶侃在南昌居住并垂钓的说法。
与“钓圻邸阁”相关的,还有椒丘城。《水经注》:“赣水迳椒邱城下,又历钩圻邸阁下。”从这一叙述看来,椒丘城、“钓圻邸阁”均在赣水边上,“椒丘城”居上游,“钓圻邸阁”居下游,两者相去不远。《豫章古今记》说:“在椒丘城下流一百六里,有乡邸阁。”一上一下的方位与《水经注》所说吻合,但相距“一百六里”,则过于遥远,或为“一十六里”之误。《太平寰宇记》说“椒丘城”在南昌之北,“水路屈曲一百四十八里。按雷次宗《豫章记》云:建安四年,孙策起兵,破刘勋于寻阳,军欲谋取豫章太守华歆所筑也。”《明一统志》:“椒丘城,在府城北一百四十里,汉建安中孙策筑。”“水路”且在“南昌之北一百四十里”的地方,也应当就在都昌、新建交界处的鄱阳南湖水域中。
《三國志·虞翻传》注引《江表传》记载,汉献帝建安四年(199),孙策袭击庐江,击败庐江太守刘勋,得船千艘;又击败黄祖及刘表的援军,得船六千艘,于是“盛兵将狥豫章,屯于椒丘”,当时豫章太守为华歆,孙策叫虞翻去劝降,虞翻对华歆说:“今守孤城,资粮不足,不早为计,悔无及也。今大军已次椒丘,明日日中迎檄,不至者,与君辞矣。”于是华歆连夜写好投降文书,第二天就让人送到孙策的军营之中。
孙策凭借着数千艘战船,直下彭蠡泽,进逼豫章,并在椒丘山筑城,其中反映的事实有二:(1)数千艘战船,需要非常辽阔的水面,如果沿着古鄡阳平原的河道曲折而上,逼近南昌,则这个大型船队变成了一个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一字长蛇阵”,一旦遭到敌军拦腰攻击,就进退失据,一败涂地了。若上到南昌的船只太少,又不足以对敌军形成威胁之势。因此,这大量的战船应当还在彭蠡泽中,而孙策所筑的椒丘城,也不会离彭蠡泽太远。(2)虞翻要求豫章太守华歆“明日日中迎檄”,华歆“乃夜作檄,明日遣吏赍迎”,也即第二天早上派人出发,中午时分就到了椒丘城。如果豫章郡设在南昌,距离椒丘城水路有一百四十八里,按照古代行船的速度,早上出发,在中午时分赶到是极为困难的。这反映豫章郡距离椒丘城很近,充其量只有几十里。《永乐大典》卷八○九一《豫章志》说“南昌府城”的昌门,“是孙伯符遣虞仲朔来与华府君相语处”,然而又说“椒丘城,在郡北下流一百四十里”。在这种情况下,孙策派虞翻到郡城昌门外去劝降,乃是很不合理的。综合起来,椒丘城离古彭蠡泽(宫亭湖一带)不远,孙策的大型船队都应当在彭蠡泽中,而椒丘城离豫章郡城也不远。《太平寰宇记》记载椒丘城在南昌之北,水路一百四十八里;又记载松门山在南昌之北,水路二百一十五里,如此椒丘城距离松门山只有六十七里,而豫章郡城也就应当在不远处的鄡阳平原上。在这次战役中,孙策指挥水军到达豫章郡治附近,形成了对豫章城的攻击之势,华歆如果弃城而逃,就很容易遭到截击,如此也就不得不投降了。
根据朱谋玮《水经注笺》所引的《豫章记》原文,可以判断句鹿洲、钓圻邸阁、椒丘城均在豫章城西南的赣江边上,且相距很近,成为指示豫章郡治的重要地点。如果有一个地方在南昌城,则三个地方必须全部在南昌城附近,如此一来椒丘城在南昌之北“水路屈曲一百四十八里”必须改为在南昌城外;钓圻邸阁在新建、在都昌、在湖口的三种说法必须全部否认,而改为在南昌城外。但从文献的角度来看,却从未有椒丘城、钓圻邸阁在南昌的说法。如果豫章郡治位于鄡阳平原上,句鹿洲、度支步、椒丘城都在城西南不远处的赣江边上,距离古彭蠡泽很近,则与三者相关的事实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四、余 论
1982年,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与都昌县博物馆在都昌四望山一带发现了古城遗址,通过多年的探索,大致取得了以下成果:(1)整个泗山村呈半岛状,深入鄱阳湖的中心,而古城遗址位于半岛的东南角,面向东南,控扼着水上的交通要道;遗址的西面和北面有一系列小山峰,呈半包围状态,小山峰之间开阔平坦,很适于建城。(2)古城遗址已探明面积约10万平方米,呈长方形,南北长500米,东西宽200米,在城址最南端的城头山还留存有土城墙,长20米,高2米,宽4米。在古城东南角城头山下,传说叫“瓦屑坝”,即瓦砾堆积的地方,表明很早以前这里是建筑集中区,现已淹没于鄱阳湖水之中。因此,古城遗址的确切面积,还有待探究。(3)古城遗址内文化堆积层深浅不一,有的达一、二米。几何花纹砖、卷云纹瓦当、万岁瓦当、绳纹筒瓦及各种器形的陶片俯拾皆是。在修筑圩堤时,一些窖藏的“五铢”铜钱、四乳蟠螭铜镜等相继出土,均系西汉产物。1968年在这里发现一窑藏,出土一箩筐汉五铢钱。还有不少人在城址内东侧淘到金屑,普遍有剪斫痕迹,有的大如算盘子。还有人在城址处挖得铜盆等器皿。(4)在城址西北端的山丘、高地上,布列有大量的砖室汉墓,已遭破坏。附近几华里内的山岗或高地,还发现有不少汉墓群,多为东汉砖石墓,用对角纹或网纹砖砌成。{1}
根据上述情况,考古工作者认定泗山村古城遗址就是鄡阳城,但新的问题亦由此产生。鄡阳城是一个普通的县城,建成于汉代,废弃于南朝初年,规模不可能很大。《永乐大典》卷八○九三《鄱阳志》:“古鄡阳县城,西北水路一百二十里。王记载:周三百步,东西南三面接连平林城,高一丈二尺,厚七尺,微有濠堑。汉高祖六年置,王莽改名豫章,永初三年废。”王记,是指唐代王德琏的《鄱阳记》。鄡阳城周回不过三百步,然而泗山村古城遗址已查明的面积达到10万平米,周长1400米以上,还有未查明的城区面积不计在内。密集的文物分布,显示已查明面积属于城内的核心地带,非核心地带可能还不在其内。由此推测,泗山村古城遗址绝不止是一个县级的鄡阳城,还有一个更大的古城位于此处。在遗址发现大量的汉代钱幣、铜镜、金屑以及汉代古墓等,也不是一个县城所能拥有的。据王德琏《鄱阳记》,鄡阳城在东西南三面“接连平林城”,可知这个“平林城”从东西南三面形成了对鄡阳城的半包围之势,比鄡阳城要大得多,而两座城池实际上连为一体,与四望山古城遗址的分布情况比较吻合。因此可以初步推断:古鄡阳城遗址,实际上也应当包括古豫章郡治遗址,这是一个“郡县合一”的古城遗址。
根据《豫章记》记载,汉代豫章郡治的西南面就是赣江。而在枯水季节的卫星云图上,可分明看出赣江主河道就在四望山的西南面,水流浑黄而浩大,与周边的湖水迥然有异。宋元时期,鄱阳湖南部水域已经形成,但大部分还属于浅水区,故四望山西面的赣江河道仍然是主要的航道。据《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四十二记载,建炎四年(1130)九月一日,“李成寇江州,(吕)颐浩乃驻军于饶州四望山。”南宋诗人杨万里有诗《明发四望山,过都昌县,入彭蠡湖》。《大清一统志》卷二百四十三:“四望山寨,在都昌县东南六十里鄱阳湖中,宋元时置巡寨于此,又县西矶山下旧有大矶山寨,俱久废。”这些记载俱反映四望山西南面是赣江主河道,宋元时期仍为水上必经之路,时常驻军于此。后来鄱阳湖南部湖水持续上涨,人们可以抄近路航行,从四望山附近绕弯就没有必要了。隋唐之际,林士宏起兵反叛朝廷,规模甚大,占据了豫章郡,直至唐高祖武德五年(622)才被彻底歼灭。林士宏占据的豫章郡城,可能是故城而不是新城。唐高宗时鄱阳人王德琏作《鄱阳记》,说鄡阳城东西南三面接连“平林城”,此“平林城”可能就是平定林士宏叛乱之后,唐朝人对豫章故城的一个别称。
据前述分析,汉代豫章郡以古鄡阳平原及赣江—古彭蠡泽水道为中心,柴桑、彭泽、历陵、海昏、鄱阳五个县密集分布在这一中心区域,豫章郡治又居于数县之中。而鄡阳县城遗址所在的四望山居于古鄡阳平原的正中心位置,在地形上成为平原的制高点,并且控制了进入古彭蠡泽的最后一段赣江主河道,与汉代豫章郡治的地理位置颇为吻合,也与秦汉以来发生在豫章郡治附近的战事和文化吻合。从这些情况来看,古鄡阳城遗址很有可能也是汉代豫章郡治的所在地。
《汉书·地理志》记载,王莽时将鄡阳县改名豫章县,或者暗示鄡阳县乃是豫章郡治所在的“首县”。汉晋之时,在豫章郡治发生的大事很多,常与鄡阳平原及周边的鄱阳、彭泽、海昏、历陵等县有关,而位于鄡阳平原中心的鄡阳县,却很少见到记载,这应当是豫章郡治“遮蔽”了鄡阳县的结果,或可表明鄡阳县与豫章郡治设立在同一个地方。
豫章郡设立于西汉初期,延续到东汉。东汉末年,豫章郡为孙策、孙权所占据。三国两晋时期,从豫章郡陆续分出了鄱阳郡、临川郡、庐陵郡、安成郡、南康郡等,豫章郡的地位急剧下降,城池的建设也应当戛然终止。泗山村古城遗址的文物堆积层,基本上集中在两汉时期,或应当与这一点有关。
(责任编辑:吴启琳)
Abstract: The ancient Qiaoyang is Yu Zhang county central area in Han dynasty, county are gathering here, war frequency, Yu Zhang county shall set up here, too.Early in Southern Dynasties, the ancient Qiaoyang plain geological subsidence occurs, a southern poyang lake waters, Yu Zhang county, then migrate to Nanchang, lead to Yu Zhang county become hidden.Through setting, Yu Zhang in Han dynasty's county lake culture atmosphere, in large-scale water war, surrounding the Yu Zhang county around the place names such as a series of investigation, it is not difficult to know that Yu Zhang county governance set up in Qiaoyang was the fact that, while the ancient Qiaoyang activation of site most likely is the ancient city ruins of the unity of counties.
Keywords: Ancient Qiaoyang plain;Yu Zhang county governance;The ruins of Qiaoyang manufac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