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与“伯乐”陈师曾
2017-05-30杨建民
杨建民
齐白石名满天下,几乎无人不知。可他生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颇为落寞的。他自己在一首题画册诗中说:“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说的就是他在北京卖画时的情形。
到北京时的齐白石,已经近60岁。在北京定居,拿什么“吃饭”呢?“以卖画刻印自活。”书画刻印,名气非常重要。齐白石不是那种“活络”人,绘画走的又是朱耷(“八大山人”)那样的“冷逸”路子,所以卖画生意实在清淡。按他后来对人的讲述:“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
可是,真正认识齐白石内在才华的人,即使“仅有”,还是有的。这其中,陈师曾是最重要的一位。
遇“伯乐”结为莫逆
齐白石到北京后,在琉璃厂南纸铺挂了绘画及刻印的润格。在这里,陈师曾看到了齐白石的印章,十分赞赏,便特地到齐白石此时所居的法源寺去寻访。陈师曾当时在画坛享有盛名,对他的来访,齐白石自然高兴。他赶紧从行箧中,取出自认为可以代表水平的“借山画卷”请陈师曾鉴赏。细细看后,陈师曾认为,这些作品“画格是高的”,可还有不够精湛的地方。他随即题了一首诗,表达对齐白石的欣赏和期望: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陈师曾确实有眼光,他在齐白石作品中,看出了其所画内容及运笔许多得自个人对自然的观察,“各有妙处”,可“世人”却“能似不能非所闻”,故此不大喜欢。他从齐白石的画及刻印中看到了独到和创造,而这是艺术创作中最为珍贵、值得葆有和发扬的,因此鼓励齐白石“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看到陈师曾喜欢自己的印刻及画,并且读出了内在的蕴涵,齐白石受到极大鼓舞,陈师曾不必求媚世俗的看法正合齐白石之意。两人一见如故,遂成莫逆。
此后,齐白石常常去陈师曾家。陈的书室名为“槐堂”,在那里,齐白石陈师曾“谈画论世,我们所见相同,交谊就愈来愈深。”“槐堂”到底高阔,旧历六月依然清爽。内中墙壁上,挂着四川嘉陵一带山水画,这些地方齐白石也曾去过,看着便颇感亲切。
在“槐堂”与齐白石交谈,胸中富有的陈师曾极力发挥自己的画论。他认为,绘画应当生动,表现出思想和画家性灵,不应当仅仅形似,如照相一般。陈师曾画论中有:“宁朴勿华,宁拙勿巧,宁丑怪勿妖好,宁荒率勿工整,纯任勿真,不假修饰,才能发挥个性,振起独立精神,免掉轻美取姿,涂脂抹粉的世俗恒态。取法乎上,品格自高。”因为齐白石的作品凸显出这样的“朴拙”之气,所以陈师曾评价他的“画格”高。
品评间相互欣赏
对齐白石的印刻,陈师曾当时的评语是“纵横有余,古朴不足”。听了陈师曾的话,齐白石专在古朴上下工夫。在原有基础上,他根据东汉时许慎的《说文解字》,参考秦汉时期私印官玺,观摩汉魏时期碑刻摩崖文字,加上自己原有的木器雕花底子,融会贯通,终于形成其印刻上独具的刚健古朴风格。
当时齐白石的画,追摹“八大山人”路子,到了自以为“颇得神似”地步。可陈师曾认为,人应当自出新意,变通画法。听了陈师曾的话,善于创造的齐白石思路大开,经过努力,终于“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齐白石笔下的梅花,最先学宋代杨补之的画法。在家乡湖南时,一位同乡尹金阳画梅极有名,齐白石也参酌了其笔意,形成自己风格。陈师曾见到后认为:“工笔画梅,费力不讨好。”齐白石便改换了画法。陈师曾学问深而广,令齐白石信服;齊白石的长期底层生活阅历,也给陈师曾许多意想不到的启发。所以齐、陈二人的交往并非单线,而是双向互动。
对于陈师曾的画作,齐白石也别有见地。一次,一位湖南的刘姓朋友,因为与陈师曾家有关系,求陈为他画了一幅《家在衡山湘水间》。这位朋友拿来请齐白石加题。当时几位看画的人认为画的“不似湖南山水”。齐白石却认为,这些人不知道陈师曾的画,是大量观阅了前人的真迹,熔冶结合,形成“别派”。是真画家的手段,而不仅仅“图绘笔墨也”。齐白石识见,也确实高人一筹。
他们当时交往的情形,齐白石断续的日记及绘画题字中还零星有所记述。譬如他在一幅山水画上题词:“余重来京师,作画甚多,初不作山水,为友人始画四小屏……画法从冷逸中觅天趣,似属索然。即此时居于此地之画师陈师曾外,不识其中之三昧……”当时理会齐白石“冷逸”一路的,似乎仅陈师曾一人。
1921年,他们相识不久。六月初六,是文人们为“荷花”定的生日。这天,陈师曾邀请了一批画坛名家,以画荷花表示庆贺。陈知道齐白石“有所不乐从”,就没有请他。可过了十多天,齐白石却请了陈师曾及这帮画家,再一次以绘画庆贺“荷花”生日。看来,齐白石的性格,别人一时还难以把捉。过了两年的这天,为庆贺“荷花”生日,齐白石专门画了大小三十多幅荷花图。在他自己看来,大致都不错。可其中最好的,齐白石认为有四幅枯荷,分别题为:“当面笑人”“背面笑人”“倒也笑人”“暗里笑人”,被陈师曾取走。另外有小幅画册,齐白石认为“最佳”,可“人不能知”,却也由“师曾求去矣”。
陈师曾确实有很高的造诣和识见,他的眼光又常常与齐白石相一致,这便是他们相互欣赏的基础。
白石画“洛阳纸贵”
齐白石画作“洛阳纸贵”的一天终于到来。它的到来,与知己陈师曾的大力推手直接相关。
1922年,齐白石60岁了。这年春季的一天,陈师曾来找齐白石,说日本有两位著名画家荒木十亩、渡边晨亩来信,邀请陈师曾带上作品,参加东京府厅工艺馆的中日联合绘画展览。既是中日绘画联展,当然有代表性。在陈师曾看来,齐白石的画够“格”。故此请他预备几幅画,通过陈师曾带到日本去参加展览并出售。
齐白石后来说到这一段时,还连带了自己当时的情形:“我在北京,卖画生涯,本不甚好,难得师曾这样热心,有此机会,当然乐于遵从,就画了几幅花卉山水,交他带去。”
这一去了不得,齐白石的画作命运,由此发生重大转折。
陈师曾从日本回来后告诉齐白石,带出去的画已悉数卖出,收入特别丰厚。齐白石的画,每幅要卖到100银元,有一幅山水,只二尺长的纸,居然卖了250银元!这样的价码,在国内闻所未闻。陈师曾说,这次展览,吸引了世界多国人士,法国人选了齐白石和陈师曾的画,希望参加巴黎艺术展览。日本人视陈、齐二人艺术水准甚高,还要将他们的作品及生活情形,拍成电影……
这结果不仅齐白石想不到,国内绝大多数画家及收藏者也不曾想到。这之后,外国人到中国,买齐白石画的人多起来,这也转变了国内市场。当时出售书画的琉璃厂多家店铺,知道齐白石的画能卖到好价,都纷纷转头来约求;其他收藏家,也都来请购画幅……“从此以后,我卖画的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
对此,齐白石深深感知,这都是陈师曾这位有眼光师友提携的“深厚情意”,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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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京津画派
京津画派是指从20世纪初期开始,主要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以北京、天津地区为中心而形成的一个以保存和发扬国粹为基本宗旨的国画流派。
名称:京津画派
时间:20世纪
地域:北京、天津
代表艺术家: 金城、周肇祥、陈师曾、溥雪斋、刘奎龄、刘子久等
代表作品:《梧桐松鼠图》《千年结实图》《读画图》《泉声咽危石》《凝神》等
产生背景
随着中国近现代所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革,为适应新的社会审美需要,在文化知识界展开了对如何振兴中国画的激烈讨论与不懈探索。相对于康有为、徐悲鸿、林风眠等人用西洋美术革命中国画的主张,以金城、陈师曾等人为代表,即所谓“保存国粹”的一派艺术家,则主张延续国画中宋元及以前国粹传统,于中国画发展内部寻找振兴的动力。这派艺术家主要集中在历史文化传统保留较多的北京、天津地区,在“美术革命”的思想逐渐走向极端的时代背景下,形成了所谓“京津画派”。
“京津画派”及其艺术主张的形成有着特殊的历史与文化背景。北京作为元明清三朝首都,有着特殊的政治地位,数百年各方面的积累使它在经济、文化等领域都有着明显的优势。天津紧邻北京并受其辐射,各方面也处在从属于北京的地位。因此两个地区的艺术家往来密切,具有极强的关联性。而北京在辛亥革命后,其传统文化习俗依然得到较多保留,很多传统知识分子聚居于此,艺术上更是保留了“四王、吴、恽”以及宫廷绘画的遗风。1914年北京古物陈列所的成立,使得清宫收藏的历代书画珍品得以公开面世,京城不少画家大开眼界,于临摹古画的过程中奠定了自己的艺术风格。这在西学渐入,国学前途饱受质疑的历史背景下,提高了京津地区的画家对中国古代绘画艺术成就的认识,形成了与南方画家迥然不同的艺术革新思想。这对“京津画派”的形成在思想上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艺术特色与艺术团体
1920年由金城、周肇祥发起成立的中国画学研究会,成为“京津画派”形成的标志。画会以“精研古法、博取新知”为宗旨,开展研究、观摩教学活动,指导青年艺术家学习传统技法。其发起者金城同时也是“京津画派”的代表人物。他曾留学英国,自学绘画,长于山水,兼善花鳥、人物,其山水画笔致清秀,丘壑严整,存世作品多为摹古,功力深厚。在艺术主张上他提出:“师古人技法而创新笔,师万物造化而创新意”。这一画学理念在金城卒后仍为画学研究会的同仁继承。当时参加画会的还包括:陈师曾、贺良仆、徐宗浩、陶镕等人。其中陈师曾也是“京津画派”中不可或缺的代表人物。作为艺术家与艺术理论家,他的《文人画的价值》影响很大,文中观点没有延续革新就是学西画的路子,而是在继承和发展中国绘画传统上做文章,提出文人画之完善在于人品、学问、才情、思想四要素高度结合的观点,在美术革命派全盘否定文人画的背景下,理性地看到了中国文人画的价值,提倡保存了文人画中的精髓。这对“京津画派”所持的画学理论有着突出的贡献和影响。
此外,由于北京曾为清廷之所在,因此“京津画派”的画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为清宗室。他们在满清皇室后裔溥雪斋的倡导下组成了松风画会,成员也大多是当时居京的清宗室画家,包括溥心畲、溥毅斋、祁崑、惠孝同、溥佐、启功、溥松窗、恩智云、和季笙、叶仰曦、何镛等。松风画会的绘画创作有着较强的家族性,其风格继承了清宗室绘画温雅精丽的格调,但同时也吸取了国粹派提倡唐宋法规的思想,风格转见深厚和雅逸。该画会的艺术家一直活动到抗战爆发,是“京津画派”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此外,天津画坛的代表人物有刘奎龄与刘子久。刘奎龄擅长绘画走兽飞禽、花鸟鱼虫,长于工笔并吸收郎世宁的经验,走的是一条中西融合的道路。刘子久则是中国画学研究会和湖社的成员,擅长山水画。
发展与影响
“京津画派”在康、徐倡导的美术革命浪潮中,坚持了中国绘画的优良传统。其“保存国粹”的创作主张探索出另一条革新中国画的道路。20世纪以来,京津地区国粹派名家辈出,这与“京津画派”的贡献分不开。特别是中国画学研究会及其后的“湖社”等组织,培养了包括:刘子久、刘凌沧、赵梦朱、徐燕荪、黄均、王叔晖等一批青年画家。“湖社”在天津、山东、武汉、上海、汕头等地建立的分会,将“京津画派”的影响传播到中国更广泛的地区。使得日益走向极端的“美术革命”思潮得到遏制,保留并发扬了传统中国画中的艺术精粹,并将后来中国画的发展引向了更加理智与具有民族特色的道路。
(参考资料:赵权利,《“京津画派”研究》,《美术研究》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