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时间

毕飞宇

除了上学，我用在观看手艺人劳作上所消耗的时间大概是最多的了。如果赶巧是一個星期天，我能看一天。手艺人劳作有什么好看的呢？似乎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有些话是需要反过来说的，不看手艺人干活，你又能看什么？你又有什么可看的呢？我看东西有一个特点，喜欢蹲着，就在当事人的对面。到了吃饭的时候怎么办呢？也好办，回家盛好饭，在碗边上堆一些菜，然后，端着饭碗，蹲下来，一边吃一边看—我很少在家里的饭桌上吃饭，每一次都是端着碗，边吃边晃悠。现在回忆起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的父母怎么从来就不管我呢？是的，除非有人告状，我的父母几乎就没有管过我。我真的就是一只蜜蜂，家就是我的蜂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乡村和城市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在时间。城里头的时间不够用，乡下的时间用不完。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看手艺人劳作呢？最大的原因是我的时间用不完。可是，你不能说我一点儿收获也没有，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发问。许多人在发问这个问题上有些害羞，问不出口。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秘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喜欢别人向他提问，他高兴的。孟子说：“人之大患在好为人师”，我不知道“好为人师”是不是人的“大患”，我就知道“好为人师”是人的本能，大部分人都好这一口。

我也玩小聪明的，这是我的“观看”不至于招人厌烦的重要原因。因为看得多了，我多少知道一些门道，我知道下一道工序手艺人需要什么工具，我会提前给他预备好。这里头有一种十分让人欣喜的默契。大人高兴，孩子也高兴。这有点像外科手术的手术台，主刀医生一摊巴掌，器械护士就把工具拍在他的掌心了，那是长期、严格训练的结果。

我和手艺人之间当然不存在长期、严格的训练，但是，人的内心自然有他的逻辑，除非他在做梦。当你通过你的眼睛，在你的内心建立起他人的逻辑的时候，这就可以称作“观察生活”了。所谓“了解生活”大概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解生活”不是从了解自己开始的，“了解生活”必须要从了解他人开始。可是，“他人”是一个浩瀚的、无边的世界，所以，生活极其复杂。谢天谢地，“我”只有一个，如果说，生活就是“我”和“他人”的关系，那么，站在“我”的角度，生活又是极其简单的。

我至今热爱劳动，也喜欢观看别人的劳动。观看别人劳动是一件非常沉闷的事，可我从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句话原本是不错的。可是，对我来说，“退而结网”固然重要，“临渊羡鱼”也一样重要，不是吗？做一个“临渊羡鱼”的人吧，我保证你的内心会涌起数不清的浪花。

请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对我来说，鱼我所欲也，浪花亦我所欲也。

我孤独的小眼睛一直盯着这个好看的世界。

“好看的世界”，这个说法吸引人了。什么是“好看的”世界呢？我的回答会让你不愉快，“好看”其实也是“沉闷”—为了把这个问题说清楚，我还是来谈一谈阅读吧。

我在年轻的时候特别爱读小说，但是，许多作家，比方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狄更斯、哈代、福楼拜，我时常是“跳着”读他们的。所谓跳着读，不是我边跳边读，而是有选择地读。我只是沿着“故事”读，一旦和故事无关，比方说，场景描写、劳动描写，我就要“跳”过去。嗨，说过来说过去，许多经典小说我只读了一半。我相信许多人和我是一样的。我就是觉得那些场景描写和劳动描写过于沉闷了，那些作家愚蠢哪，他们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描写那些呢？我要是作家我就绝对不会那么干。

后来我真的做了作家了，我真的没那么干。然而，没过多久，我就有了一个热切的愿望，我希望我的小说是可信的。可信，这是一个问题吗？是的，这是一个问题。我把我读过的那些小说翻出来，再读，这一读吓了我一大跳：小说的可信是通过人物的可信建立起来的，人物的可信是通过人物的劳动建立起来的—这“劳动”和人物的职业、身份紧密相连。我知道了，那些“沉闷”的场景描写和“沉闷”的劳动描写不可或缺。伟大的作家从不愚蠢，伟大的作家是可以从容地面对那些“沉闷”的，因为生活就是这样。那个真正愚蠢的家伙是我自己。

我在《手艺人》里将分别介绍木匠、瓦匠、弹棉花的、锡匠、篾匠、皮匠和剃头匠。我估计这一篇是沉闷的。没关系，你可以“跳过去”。如果你愿意，十年之后你再来读这一篇，我会在你的书房里头等你，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