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及阳明后学与东林书院发展考略
2017-05-30伍金霞
伍金霞
[摘要]明代东林书院以“斗士”形象而闻名,政治上斗阉党,学术上则以反王学最为著名。在东林书院的各类文献记载中,王学基本以“末流”“邪学”形象出现。然而,认真考据明代东林书院的修复、兴盛历程,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首先,东林书院的成功修复与阳明、阳明后学的支持分不开;其次,东林书院的学术传承,无法真正绕开阳明学,其书院制度亦多受益于阳明、阳明后学的书院建设理念与成就;第三,东林书院陷入党争之时,不少阳明后学奋力奔走挽救,东林党人与阳明后学之间不乏相互欣赏者。两者的矛盾其实仅止于学术立场,在其他方面极为融洽,因此,疏理、澄清二者的关系至为重要。
[关键字]王阳明;阳明后学;东林书院;讲会制度;学术传承
中图分类号:B24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354(2017)03-0017-08
在讨论与评价明代东林书院时,政治与学术是最重要的两大方向。其首任主盟者顾宪成有联曰:“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即是证明。政治方面,东林书院以“反阉党”成名,而学术方面,则以“反王学”斗士的面貌出现。需要说明的是,东林书院虽然一开始即以反“王学”作为标签,但并非针对阳明本人,而是所谓的“王学末流”。对“王学”的批判,始于顾宪成,在书院未修复前,他便已开始批判“无善无恶”,书院修复之后,他更是在各种场合不厌其烦地重复阐述这一点,以期打击阳明心学,弘扬程朱理学。因此,从东林书院相关的各类文献资料来看,其与王学的关系,说水火不融并不为过。但鲜为人知的是,在明代整个东林书院的发展进程中,都不乏王门中人的身影(包括阳明本人),邓洪波教授所著的《中国书院史》中有如下论断:“自正德八年至万历张居正禁毁书院之际,王守仁本人及王门后学,都曾有过经营东林书院以‘倡明斯道的努力。”?譹?訛本文试根据邓教授这一观点,梳理阳明及阳明后学在明代东林书发展过程中所作的努力,以期说明二者的争端仅止于术观点,而在“倡明斯道”的问题上,二者立场一致。
一、续传统:阳明作《东林书院记》
王阳明自正德二年(1507)往贵州途中经过长沙,游岳麓书院,深感朱熹、张栻两位讲学于书院的学术大师的价值,由此开始了他长达二十多年的书院讲学生涯,特别是他在以巡抚身份平定农民起义之后,更是大感“破心中贼”之重要,于是大力倡导书院教育,除了讲学之外,他还着手大量新建和修复书院,并为大量书院撰写诗文,以支持书院的修复与发展,东林书院便是其一。正德八年(1513),阳明受邵宝与高文豸之托,为东林书院作记:
东林书院者,宋杨龟山行生讲学之所也。龟山没,其地化为僧区。而其学亦遂沦入于佛老训诂词章者且四百年。成化间,今少司徒泉斋邵先生,始以举子复聚徒讲学于其间。先生即仕而址复荒,属于邑之华氏。华氏,先生之门人也。以先生之故,仍让其地为书院,用昭先生之迹,而复龟山之旧。先生则自述其废兴,而以记属之某。当是时辽阳高君文豸来令兹邑。闻其事,谓表明贤人君子之迹,以风励士习,此吾有司之责。?譹?訛
阴阳的《东林书院记》明确记载,答应写此志,乃是认为“以风励士习,此吾有司之责。”足以可见他教民化俗、“破心中贼”之心切。后有记载称,阳明所作之《东林书院记》,实际并非杨龟讲学之所,而是邵宝在书院原址上修复不果后,移地重建。此点在严瑴所作的《两东林辩》中讲得甚明确,龟山讲学处在东林禅院右偏,而阳明所记的东林书院则在伯渎之上:
孙少宰柏潭先生《东林庵纪》略曰:考邑志,龟山讲诵故在东林禅院右偏,而王文成所记东林书院在伯渎之上,东望梅村二十里而遥,此则又与弓河之东林相去辽绝。?譺?訛
在《东林书院志·沿革》中,亦提及邵宝所修复的东林书院并非龟山原址:
……至正德间邵文庄公(宝)读书保安寺。寺在城南二里许,中有精舍亦称东林。时华比部补庵公(云)为文庄门人,以文庄学宗龟山,因构一堂亦曰东林书院,而乞王文成为记。记中所述之东林乃文庄授业处,实非龟山讲堂也。?譻?訛
故而,在《东林书院志》一书中,阳明所作记被称为《城南东林书院记》。在前面冠以“城南”,除了说明两个书院位置不一样之外,另一个原因则是为了“正本末”,即正两个东林书院的本末,亦正理心学在儒学中的本末。
以书院言,则城东之东林本也,保安之东林支也。?譼?訛
地固不可混而可,道尤不可析而异也。然则道不择地,今夫保安之东林其亦可以创为初,而旅春秋释菜之仪与?曰:非也。营洛告丰,祭川先河,典有训矣。苟支与本并建,譬支子不祭之谓何。是故,予欲明两东林之辨,正以表此一东林之为重也。?譽?訛
“道尤不可不析而異也”,所谓本与支,表面讲书院之“本末”不能乱,实则意在说明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在儒家道统中的本末。邓洪波曾就此事进行总结:
有鉴于王学末流之弊,东林诸君皆思起而救之。重建东林院舍时,他们回避正德以来王守仁及王门后学建设东林的努力,故意将《东林书院记》改作《城南东林书院记》,意在绕过阳明的存在,而将自己的行为上接于杨时,此其一。其二,直接开展对王学的批评。?譾?訛
可以说,东林后学对于阳明《东林书院》记的态度,是由其自我定位所决定的,他们以儒家正统自居,力辟心学“无善无恶”之说,以求昌明伊洛之统。但这种定位并非一以贯之,至少从文献来看,一部分的东林前辈并没有这种明确的“正本末”意识,在书院重建的努力中,阳明此记,曾多次被书院的修复元老、后来的主盟者之一的高攀龙提及,如在写给沈一贯(字龙江)的信中,曾正面颂扬阳明此文对于东林书院的意义:
……某等窃惟东林之废也久矣,幸邑乘之文在,故文庄公得以寻其绪而续之。文庄之葺,废也久矣,幸阳明先生之文在,故某辈得以寻其绪而续之。?譿?訛
在写给当时常州知府欧阳东凤的修复申请书中,亦提及:
东林书院见于王文成公之记者,不论矣。?讀?訛
两封信中虽都只有寥寥数言,但都肯定了阳明此文对于承接东林传统的作用,若无阳明此文为证,后人或不知邵宝曾续东林传统,而后来者亦不能寻其绪而续之。高攀龙对于阳明此文的推崇,并非只是借助阳明声望,推动修复,而是将其纳入了东林书院传承的一部分,他于《东林会约序》中提及:
吾锡故未有讲学者,有之自宋龟山杨先生始,今东林其皋比处也。自元以来,芜废久矣。复之于邵二泉先生,王文成之记可考也。嘉隆以来,又芜废矣。复之于顾泾阳先生。?譹?訛
高攀龙的几次提及,用语很考究,如“幸阳明先生文在”、“王文成之记可考也”等,都意在说明邵宝所重建的东林书院所存年份不长,影响不大,若非有阳明所作《东林书院记》以资可考,极易淹没于历史洪流之中。故而邵宝所建书院虽非龟山讲学之所,但邵宝此举在东林书院的传承中,仍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因其“倡明斯道”、恢复龟山之学的心思与后来者是一以贯之的。且,有文献证据表明,邵宝和阳明,或并不知有两东林之别。邵宝曾作《毗陵道南书院记》:
道南书院曷为而建也。为祀宋龟山先生文靖杨公中立而建也。……公学于程门,远自伊洛,至常而留焉。谓泰伯延陵之墟也。而邹周三公又与有故,故周旋延陵勾吴之间,与诸生讲道者十有八年。……越绍熙之初,郡始立祠。绍定淳祐间,继祠益严。至胜国时,乃有龟山书院之创,而其圮也久矣。?譺?訛
此乃邵宝所著与东林书院相关诸篇文章中唯一提及的具体地址:“谓泰伯延陵之墟也。”而阳明所作记中显示的地址亦是“书院在锡伯渎之上,东望梅村二十里而遥,周太伯之所从逃也。”?譻?訛说明邵宝所认为的东林书院,确是在伯渎之上。清代的《江南通志》记载:“邵宝尝作书院于泰伯渎之上,而或以此地为是,于是知县郑普遂作文靖木,主祀之庵中。”?譼?訛亦说明邵宝极有可能认为东林原址即是在泰伯渎之上。据此推测,阳明受邵宝影响的可能性极大。据相关文献显示,阳明著《东林书院记》的正德八年(1513年),阳明并未到过无锡。其全年行程如下:
八年癸酉,先生四十二岁,在越。
二月,至越。
先生初计至家即与徐爱同游台、荡,宗族亲友绊费能行。五月终,与爱数龙期候黄绾不至,乃从上虞入四明,观白水,寻龙溪之源;登杖锡,至雪宝,上千丈岩,以望天姥、华顶;欲遂从奉化取道赤城。适久旱,山田尽龟圻,惨然不乐,遂自宁波还余姚。
冬十月,至滁州。
滁州山水佳胜,先生督马政,地僻官闲,日与门人遨游琅琊、瀼泉间。?譽?訛
《王阳明年谱》对阳明正德八年的行程记载十分详尽。阳明先是由京师至越,之后在越与朋友同人游玩大约半年多,之后赴滁州(今安徽省内)任,终正德八年,阳明都未曾踏入无锡范围内。可以得出结论,阳明著《东林书院记》时,并未亲至书院,亦不知原东林书院具体的地址,他于《东林书院记》中所记流变、地址等,都是根据邵宝和高文豸提供的资料整理,并不知邵宝后来所建书院与原书院地址不符。这种情况古有范例,范仲淹作《岳阳楼记》时,人并未亲至岳阳,而是滕子京随信寄了一幅《洞庭晚秋图》。《岳阳楼记》中的所有具体资料,如地址、朝向、建筑样式等,均是按照滕子京信中描述而作,但这并不妨碍《岳阳楼记》扬名天下。阳明所著《东林书院记》亦是如此,东林书院自龟山建立以来,经过数代人的传承,已不再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而是天下学子对于儒学信念的传承。阳明所秉承的理念,正是如此:“闻其事,谓表明贤人君子之迹,以风励士习,此吾有司之责。”?譾?訛继贤人君子之迹,教化后人,是阳明、是邵宝、也是顾、高所以要修复东林书院的最主要的原因,至于东林前后地址是否一致,都是细枝末节。秉此理念,其后几十年,不断有学者为重建东林而努力,其中亦不乏阳明后学的身影。
二、秉理念:王门学者助力书院修复
在王阳明、湛若水的积极倡导下,书院教育得到极大发展,两人的门生中多显贵,他们带头提倡书院,社会影响很大。《东林书院志》附录《沿革》中记载:“嘉靖十三年督学闻公人诠,始有光复故址之议。”?譹?訛这是阳明之后,直接与东林书院相关的另一位王学重要人物。闻人诠是阳明的学生,时任提督南畿学政,在老师的影响下,积极发展地方教育,修复书院。《无锡地方资料汇编》中记载:
明朝嘉靖十三年(一五三四年),在王守仁、湛若水、罗洪先、唐顺之等一批学者相继召开讲会,建立书院的推动下,提督南畿学政闻人诠首次议恢复东林书院。?譺?訛
在闻人诠的提议与倡导之下,当时的无锡知县郑普于原址上建龟山祠:
东林庵在无锡县城东隅箬叶巷,元至正十年,建明洪武初邑人朱子华施地以广之,成化万历相继重修,初宋杨时讲学地,故名东林。邵宝尝作书院于泰伯渎之上,而或以此地为是,于是知縣郑普遂作文靖木?譻?訛,主祀之庵中。后始迁之崇正书院,及顾宪成及高攀龙创复东林,乃为道南之祠,以祀焉,今在庵之南。?譼?訛
《东林书院志·附录·建置》中亦有记载:“先是嘉靖中,邑侯郑公普即东林遗址为堂祀先生,而以喻尤李蒋四先生配,不久辄废。”?譽?訛严瑴所作的《重修道南祠记》还记载:
先是嘉靖中邑侯郑公已建龟山书院于弓河之上,邑乘载之。不久辄废,至是重建东林书院,为肄业之所,而又因其地之东偏,特祠以奉先生。?譾?訛
这似乎说明,在龟山祠修复前,郑普还曾修复过龟山书院,这是一段被忽视的历史,在东林传统中,常以邵宝直接顾高。究其原因,大约有两点,一是持续时间不长,随着郑普的调任,修复不了了之;二是未留下相关的修复证据,邵宝重建的书院存在时间也不长,但因有阳明作记为证,便可纳入东林传统。郑普此次修复虽未引起重视,却也从侧面说明闻人诠“议复东林书院”的倡导有着实际效果和影响力的。且之后的数十年间,试图恢复东林书院的呼声从未消失。高攀龙在写给欧阳东凤的信中明确记载了另外两次努力:
东林书院见于王文成公之记者,不论矣。嗣后督学者三议兴复,一见于闻公名人诠,一见于耿公名定向,一见于谢公名廷杰。檄文具在而皆不果。?譿?訛
邵宝之后至顾、高修复之前,其中曾有三次兴复,一为闻人诠,上已有说明。另外两次为耿定向与谢廷杰。这两次议复的呈请出自同一人之手,均由当时无锡的一名儒生盛鎜呈请,在《东林书院志》中有完整的《前盛公敭玄请复书院原呈》,《原呈》前附有说明:
庆、历间,敭玄两具呈,学使者皆披允修复,而卒不果。或因工费浩大,难于举行。且戊寅年即物故。此亦其徒有志而未伸之事也。役虽不就,愿则可嘉。附录原呈,以彰厥善。?讀?訛
两次呈请,“学使者皆披允修复”,但由于各种原因“而卒不果”。但是作为接收官员,耿定向和谢廷杰两人的态度均是较为积极正面的。盛鎜的第二封呈请中提到:
隆庆元年八月内,鎜等具呈钦勅提督学校宗师耿老大人。蒙批。看得前项书院即系名贤遗轨所存,义当修复。
万历元年九月。具呈谢宗师批本县查议速报。?譹?訛
由上可知,隆庆元年(1567年)时,盛鎜所请已得到耿定向的批复,且从盛鎜的措辞中可以看出,耿定向对于先贤遗留的书院,认为“义当修复”,表明其态度十分正面积极,只是款项筹集出现问题,以至六年之后仍未动工。后谢廷杰是否同意虽未有结论,但盛鎜所写:“具呈谢宗师批本县查议速报”可以看出谢廷杰是十分关怀书院的重建的。与闻人诠一样,耿定向与谢廷杰皆王门中人,耿定向为阳明弟子王艮所创泰州学派干将;谢廷杰视阳明为师,他先修整了阳明先生的祠庙(绍兴的王文成公祠),不久又收集整理了阳明散落于各处的文字集录,刊印了三十八卷的《王文成公全书》,是几百年来后人研读阳明最全面的著作。此事在盛鎜之子盛淳追忆父亲的诗作的小序中,亦有提及:
先子敭玄门下士,追称文玄子。好古博学,文章行谊卓然于时,为四方名公所器重。会耿宗师倡明斯道,先子黾钥勉以从。因念吾锡东林为杨龟山先生讲学处,遂图修复,于隆庆丁卯、万历癸酉两具呈学、院,蒙批允行。将会同志鸠工聚材,蕲竣厥业,不幸于戊寅之三月先子世,修复雅意竟成虚愿。?譺?訛
这其中有个细节,即小序中所言:“会耿宗师倡明斯道,先子黾钥勉以从。”因此可知,盛鎜多次请求修复东林书院,是受耿宗师“倡明斯道”的影响,同时念及东林为杨龟山先生讲学处,故图修复。从此可见阳明后学对于东林书院重建所产生的影响。当然,这些只是东林书院在顾宪成、高攀龙重建前的小插曲,向来不为人所注意,所以邓洪波教授在《中国书院史》中将盛淳忆父诗作的小序全文揭示在书中,一方面感叹盛鎜为重建书院作的贡献鲜为人所知,一方面亦肯定王门中人对重建东林书院的努力:
这次长达十余年的努力,足以表明王门后学对东林书院的重视。?譻?訛
自正德八年至万历张居正禁毁书院之际,王守仁本人及王门后学,都曾有过经营东林书院以“倡明斯道”的努力。?譼?訛
此事虽鲜为人知,但无锡相关的地理类书籍册亦有所记载,《无锡地方资料汇编》中记载:
无锡县儒学生员盛盘在隆庆元年(1567年)和万历元年(1573年)又连续两次呈请恢复,两任督学耿定向、谢廷杰也都批复同意,但因故未成。?譽?訛
由是可知,王门中人虽未曾直接为修复书院使力,然他们的呼吁以及为修复书院所提供的助力仍不能忽视,其“倡明斯道”的理想,亦被历史所记录。虽或受资金受限、或因时局而未成功,但他们恢复东林书院,与顾、高二先生重建东林书院传统的目的是一致的。亦可知,东林书院之重建,乃是集几代人数十年如一日的努力之所成,其中亦不乏王门中人身影。在“倡明斯道”、弘扬儒学的问题上,王门中人与理学后人是一样的。
三、述渊源:讲学制度、师承等均与王学相关
上面主要从修复与重建的角度疏理了阳明及其后学对东林书院的影响。可以说,如果不是阳明、湛若水及其后学对于书院讲学几十年如一日的提倡与支持,东林书院的几次议复难以进行。从邵宝、郑普、盛鎜甚至到最后修復成功的顾宪成、高攀龙,无一不是在阳明提倡书院讲学的大背景下进行。郑普和盛鎜的重建与呈请,则直接与王学干将闻人诠、耿定向的倡导有关。
顾、高重建之后,顾宪成以阳明“无善无恶”作为主要批判对象,但其交往的人中,如邹元标、方学渐等,均为阳明后学中坚力量。故而,东林书院与阳明心学虽在学术观点上有分歧,但在其他方面,如讲会制度的传承,甚至学术的传承上,都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心学与理学本同属儒学,而阳明心学又是于程朱理学的基础发展出来的,故而并不奇怪。二者本自同根分出的两枝,东林书院虽以反王学作为学术根本,但实际上,他们赖以发扬书院的讲会制度与学术传承等,都有王学的影子。
首先是讲会制度的传承。讲会制度虽然始于南宋,但真正兴盛,则是始自阳明。肖永明教授在《阳明心学与明代书院讲会的兴盛及制度化》一文中,考证了阳明对讲会发展的积极作用:
对于书院讲会的制度化,阳明心学学者促进作用甚大。早在嘉靖四年(1525)九月,王阳明在归余姚后,就十分重视讲会活动组织章程的制订,力求使讲会活动成为经常性的有固定日期的活动。……他还对诸生参加讲学的态度提出了要求,以保证讲会的效果。?譹?訛
阳明对于讲会的推崇还影响到了阳明后学:
王阳明促进书院讲会制度化的努力为门人、后学所继承。嘉靖五年(1526年),阳明门人刘邦采在安福创惜阴会,规定“间月为会五日”。王阳明去世后,其门人弟子后学也在各地举办了经常性、制度化的讲会。……到崇祯初年,王门后学沈国模筹建姚江书院于余姚,阐扬阳明致良知之学。姚江书院有关讲会的制度已相当完备,讲会日期、程序、礼仪、后勤供应等都有涉及。?譺?訛
足见,在阳明与阳明后学对于讲会的推崇下,讲会已形成了较为完备的制度,在他们的推广下,讲会林立于东南各地,并发展出讲会式学院,从而促进了民间讲学之风,使讲学成为明代书院文化传播的主要方式。国风于《文脉的传承》中说:“他们把王阳明以来的讲会传统制度化,推行各种类似宗教领会的典礼,设立‘门籍、‘稽赴会之疏密,验现在之勤情,有相当的规律和规模。”?譻?訛虽然东林中人并不承认,认为讲会乃是“仿白鹿洞规为讲学会”。?譼?訛但东林书院的讲会制度正是以阳明学派的讲会制度为基础,并发展出自己的一套规则而来,有学者总结得相当全面:
东林书院的教书活动,主要继承和发展了王阳明学派的讲会方式,但亦有自己的特点:第一,定期召开学术讨论会,“探性理之要,询治道之源”。……第二,在讲会过程中,经常和以诗歌,使之“洛荡凝滞,开发性灵”,活跃思想。……第三,这种讲会,比当时的官学,在学术思想上活跃得多,既论学又论政。……第四,他们主张学问须“质诸大众之中”。……第五,东林讲学与治国治民结合,把探学理与询治道统一起来。……第六,东林讲学,善于博采诸家之言,取长补短,不固执门户之见。?譽?訛
实际上,这些被认为是东林书院讲会发展出来的新特点,王门讲学亦有所涉及,只是东林书院因政治原因而使得这些特点明晰起来。向来事物都是正反两面发展,东林书院因讲会而惹怒权贵与阉党,却也因此名传千古,黄宗羲评价其为:“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譾?訛真可谓是“成也讲会,败也讲会。”
其次是学术传承。东林书院重建后,“力阐‘性善之旨,以辟无善无恶之说,海内翕然宗之,伊洛之统复昌明于世。”?譿?訛东林书院隶属程朱理学,其学直承杨时,故以昌明伊洛之统为目标。但实际上,对于东林书院的学术传承,另有“东林之学源于薛”的说法,这主要是由于对东林书院有重大贡献的“东林八君子”中,顾宪成、顾允成、薛敷教?譹?訛三人都曾受教于薛应旂。《明史稿》中记载:
宪成姿性绝人,幼从武进薛应旂游,授以《考亭渊源录》,遂有志圣学。?譺?訛
《明儒学案·东林学案·端文顾泾阳先生宪成》中,也记录了这一段渊源:
……原洛曰:“举子业不足以竟子之学,盍问道于方山薛先生乎?”方山见之大喜,授以《考亭渊源录》曰:“洙泗以下,姚江以上,萃于是矣。”?譻?訛
薛应旂,字方山,是明代著名的学者,师从阳明弟子欧阳德,以“致实尚实的良知说”为学术特点。薛应旂嘉靖年间为白鹿洞主,而邵宝中进士后亦曾调任江西提学,有功于白鹿洞,奉祀先贤祠,故也有“东林发韧于白鹿”之说。白鹿洞书院自来被视为朱熹学术的传承基地,但进入明朝之后,程朱理学因渐渐僵化而式微,阳明心学兴起,正德十六年(1521年),王阳明集合门人弟子于白鹿洞书院开坛讲学,自此之后,白鹿洞书院渐渐由传播理学转向转播心学。薛应旂是正宗的王门传承者,黄宗羲《明儒学案》中如此评价他:
薛应旂,号方山,武进人。嘉靖乙未进士。……先生为考功时,置龙溪于察典,论者以为逢迎龙溪,其实龙溪言行不掩,先生盖借龙溪以正学术也。先生尝及南野之门,而一时诸儒,不许其名王氏学者,以此节也。然东林之学,顾导源于此,岂可没哉!?譼?訛
龙溪乃是阳明弟子王畿,薛方山作浙江提学副使,为考功时,曾罢黜王畿,以致王门后学不许其称王门中人,但也从侧面说明,薛方山实则自许为王门中人。且薛方山虽对心学有所批评,对于某些王学末流之弊有所修正,但他“私淑”阳明,并继承了阳明的心外无理说,认为心即道,道具于心。?譽?訛故其学仍是本于阳明。黄宗羲所谓:“然东林之学,顾导源于此,岂可没哉!”意在说明顾宪成虽一生与王学斗争,然其学实源于薛方山,而薛方山之学实源于阳明,若追溯源头,东林之学与王学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其三,东林书院禁毁其间,王门中人屡施援手。东林书院兴盛期间,不泛阳明后学的讲学者与听学者,讲学者如江右王门邹元标,听学者如王学的殿军人物刘宗周等,这表明王学与理学实际上并不如表面上那般水火不融,私下的学术交流亦较为频繁。而书院禁毁之后,东林党人被大肆迫害,其间,阳明后学中有能力者均积极营救或为其辩护。如王学殿军刘宗周,曾上疏为东林党人辩护,《明史·刘宗周》中记载:
东林,顾宪成讲学处。高攀龙、刘永澄、姜士昌、刘元珍辈,皆贤人。于玉立、丁元荐,亦较然不欺其志,有国士风。是故摘流品可也,争意见不可,攻东林可也,党昆、宣必不可。?譾?訛
当是时,朝中有昆党、宣党。宗周因此疏而被党人所伐,被逼告归。除刘宗周这种正面为东林人士抗辩行为之外,亦有曾樱这种暗里营救东林人的行为,《明史稿·曾二云先生传》记载:
曾樱,字仲含,师事邹元标。……无锡高攀龙,江阴缪昌期、李应升被逮,樱助昌期、应升赀,而经纪攀龙死后事,出其子及僮仆于狱,为文祭之。?譿?訛
这种在危难中相互扶持、求助之事想必有很多,此处只择一二,意在说明,东林书院虽高举“程朱大旗”,对“王学”大加批判,但实际上在顾、高时期,两者并没有如后世所认为的泾渭分明,以高举批判阳明“无善无恶”的顾宪成为例,其于《南岳商语》中盛赞阳明为“一代豪儒”,在《题千里同声卷赠方本庵》中,称“余宪成私淑本庵方先生有年矣。”?譹?訛更不用说他本身师承薛方山了。从顾宪成、高攀龙的态度足以看出,东林前贤虽反“王学”,不过以“王学末流”为目标,但对于王学本身,及王学中的有识之士,东林前贤仍持较尊重的态度。且从上文可以看出,无论在讲学制度建设、学术传承甚至于朝堂政局上,东林书院均与王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四、结 语
东林后学由于严格的自我的定位(儒学正统)与历史使命(昌明伊洛之统),决定了他们必然对当时的显学王学予以大肆批判,加之在阳明过世后,王学发展趋于泛滥,给了理学以发展之机。然而,东林后学与他们所批判的阳明后学最后“流于纵逸放诞”一样,他们对于阳明及阳明后学的评价亦流于偏激,他们通过否定阳明及阳明后学在东林书院发展中的作用,以使顾、高修复的东林书院可上接于杨时,直承伊洛之统。然而,陆王心学与程朱理学,同源而出,后学虽以道统分而论之,也不过是儒门内部的学派立场争执,而在“倡明斯道”、“发扬孔孟之学”的立场上,二者殊为一致,这也是为何在重建东林书院,发展书院讲学的问题上,两者能合作无间的原因。
由东林后人所著的各类有关东林书院的文献中,多以王学为“末流”,将东林书院塑造为“反王学”的大本营,但实际上,除了学术立场外,两者在书院修复、学术传承甚至于朝堂政治等领域,均是相互扶持、互为支撑的关系,特别是在东林书院修复之初,王门中人利用其学术与政治势力,多方为重建东林书院而奔走呼号;其后的东林书院建设,又沿袭与借鉴了阳明所提倡的讲学制度;政局倾覆之下,东林受祸,王门中人多方营救。以上都说明,后世以“反王学”为學术标签的东林书院,在实际的历史发展中,这种争端只限制于学术立场上,而在其他领域,二者关系融洽。
(責任编辑:刘 丽)
A Research on the Development of Yangming and Yangming 's Post - learning and Donglin College
Wu Jinxia
(Yuelu Academy of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00)
Abstract: The Donglin College in Ming Dynasty is famous for its image of "fighter",who fought against the eunuch party politically.But it is well-known that this colleage is academically anti Wang's academic achievement. As can be observed from various literature records in the Donglin College , Wang's learning almost emerged with the two main learing of "late flow" and "evil ". However, After a rigorous research of the process of Donglin College's restoration and thrive in Ming Dynasty,we can discover that it is associated with the Wangs in the many aspects of College's restoration, system construction, academic heritage and so on.So their relationship is not like what we thought as being antagonistic to each other .
Keywords: Wang Yangming; The latter academic achievement of Yang Ming; Donglin College; Lectures system; Academic herit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