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乡愁源于来势凶猛的现代化
2017-05-30任剑涛
任剑涛
说到乡愁,一般会认为是一种对家乡心怀的愁绪,一种恋家、想家、依赖家的微妙感觉。实际上,乡愁所包含的内容非常复杂,可以从几个角度去理解。
第一层含义,乡愁是离家之人心中的离愁別绪。如今中国迅速城市化,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得转变生活观念、离开熟悉的土地、告别熟络的人物,离愁别绪也就伴随日常生活而产生。每年春节之际,是中国人“乡愁感”重回现场最重要的时刻。人们这时特别想回家看看熟悉的事物,把离愁别绪化解于节日的喜庆之中。
第二层含义,在物化空间和生活习性上,乡愁是对生活所熟悉眷恋之地、所期望之所的一种无所寄托的感觉。这样的乡愁可能更与人的生命有关。我们是社会的人,怎样在社会中找到熟悉感、依托感、安全感、幸福感,使我们没有离愁别绪,是生活能够安定幸福的一种标志。这时乡愁就成为我们对所熟悉的生活、物理空间的怀念,进而成为心理空间上想谋求灵魂安顿的期望。
第三层含义,乡愁是人精神生命的最高寄托。我们总会在熟悉当中免除对某种不可把握的未来,尤其是向死而生的结局的那种不安乃至畏惧感。对于人生来讲,哪里是我们灵魂和精神的寄托之地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乡愁当然是一种现代性的产物。在农业社会,人们几乎终身居住在同一个地方,与非常熟络的少数人打交道,也就很少有离愁别绪。但现代工业社会是一个普遍流动的社会,人们在整个世界范围内谋求生存、追求发展、实现理想,安土重迁已是昨日情景。人们不得不随时进入一个不熟悉的环境,感受到陌生的人群和不能够了然于心的职业。因而灵魂上的无所寄托和精神上的张皇失措,脱离了熟悉的物理空间而产生的忧惧、徘徊、无奈、无望和对生命的强烈期望,各种情趣相混杂,强化了我们在现在处境当中的落寞感和忧虑感。
当代中国人的乡愁,源于现代化转型的艰难困苦以及现代化的来势凶猛。人们在被迫地、普遍地、人数众多地卷入现代化和城市化洪流时,我们情感的挑战也来得更为剧烈。现代化在某些国家表现为一个渐进的过程,而对中国来讲,城乡分离是如此剧烈,现代化进程是如此艰难和曲折,无形中强化了乡愁。中国艰难的现代化所催生的普遍而挥之不去的深层乡愁,不仅来自于我们谋求生存所遭受的巨大挑战,也来自于转型的农村丧失了生存和发展的机会、空间和资源,人们不得不被迫从农村转向都市。中国大都市以上聚下的优势,绝对不是乡村社会所能够想象得到的。现代化物理空间的骤变,无形中更强化了某种现代化焦虑而带来的乡愁。
进一步讲,中国的现代化还不是健全的现代化,个人所获得的公平发展机会、社会发展中所获得的平等和尊重、进入新的物理空间所获得的新老居民的融洽,都不太令人满意,这使我们难以融入一个期待人生发展的新空间。我们在新空间所遭受的排斥,使我们曾经生活在家乡的那一种熟悉安定和完全可以放心地融入其中的生存状态荡然无存,只能像雨打浮萍一样随意漂流。
再者,现代化无论是在发达国家还是中国这样迅速发展的国家,都让个人直接面对陌生社会、面对整个国家权力、面对组织结构。现代化把每个人都置于单个人必须应付一切事物的紧张当中。一个人不得不去应对他可能在乡村社会中不用去应对的种种陌生事物,这种陌生事物的应对还必须上升到专家水平,才能满足被现代化洪流席卷时心里所怀有的那种期待,但做到这一点难乎其难!
在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乡村社会向都市社会转型之际,如果想要化解都市社会发展的紧张矛盾,必须在公共政策、个人的生活目标和人生理想等诸多方面寻求一个大致的平衡。
这种平衡可能首先涉及到整个社会现代化转型当中的人生谋划问题。所谓人生谋划,就是说我们不要对失去的生活有一种想回头看的眷顾,我们必须要直面城市社会转型进而来进行人生谋划,而不是在怀念过去的乡愁中安顿我们的精神世界。
第二种平衡是要在公共政策上来回应乡村城镇化、农业工业化、农民市民化这样一种转轨的政治需求。就是说在政策安排上不能歧视农村、农民和农业。只要他们愿意进入城市,就应该获得与城市居民同等的待遇。相反,如果他们在城市居住,觉得城市化进程给生存发展带来不利而要重回农村,那么乡村本身的自主发展空间、发展资源配给,以及在公共政策制定上都应当给重返乡村者提供发展路径和发展空间。
第三种平衡是要去弥补或者说缩小都市生活与乡村生活的巨大差距,让人们觉得在乡村生活依然可以怡然自在。如果像麦克法兰所描述的那样,英国的乡村生活与伦敦的都市生活差距并不如此巨大的话,也许就能够缩小人们对城乡生活巨大差距的认知,也许就可以减小人们对大城市趋之若鹜的动力,而使得城乡之间的自由流动、融洽生活和共同发展成为可能。只有人们对大城市和小城市的生活谋划有了非常平静的了解、处置和对比,不至于事无巨细都到大城市去解决,使得大城市紧张无比,而小城、乡村空心化,这样才能基本化解我们的生存发展的张力。
(摘自《新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