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离长江源头有多远
2017-05-30王宗仁
王宗仁
1996年金秋,刘翠办理了家属随军手续,从八百里秦川来到昆仑山下的格尔木。他们在格尔木家属院里的被窝刚刚暖热,陈二位就接到了要去江源兵站任副站长的命令。二位对格尔木大站的一位领导说:“我已经一百四十三次翻越唐古拉山到西藏了。”领导听了笑笑说:“我知道在咱们青藏线上,像你这样的闯山人不会太少。那你就把这一百四十三次当作新的起点,继续攀登吧!”当晚,二位把自己要去江源兵站工作的事告诉了刘翠。刘翠听后许久不说话,只是低着头连看也不看丈夫一眼。原来刘翠哭了,她抹着眼泪说:“别的我都不担心,就是这高山病折磨着你,不知你身体能不能吃得消。”二位安慰她:“高原不比内地,来这个地方工作的人谁能没个头疼脑热的!不要紧,我多加小心就是。”“江源兵站的海拔多高?”“接近五千米!”“我跟你一同上山,有我在你身边,一切会好一点的。”“你尽说傻话,那儿海拔太高,上级有规定,不许家属小孩长期居住。去了有危险的!”刘翠不吭声了。
格尔木是青藏线上各兵站的大本营。因为线上海拔高,缺氧、严寒、荒凉,家属们难以安家,所以部队特地在海拔二千八百米的格尔木修建了家属院,军人的妻子带着孩子住在那里,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守空房。她们把这叫做“随军不随夫”。
陈二位上山后的最初日子,山上山下不通电话,也不通邮,他常常把对妻子的思念通过口授给下山的战友传递给刘翠。可想而知,这种原始的“通信”方式,能传达多少真爱?刘翠终于难以遏制对丈夫的思念,决定上山一趟。按照与二位约定的上山日期,刘翠一早就站在格尔木路口拦车。一辆又一辆上山的车从她眼前疾驰而过,却无一辆停下。好不容易有一位老师傅刹住了车,他吊着脸不热不冷地问刘翠:“姑娘,你上山是看老爸吧?”刘翠彬彬有礼地回答:“师傅,我早就成家了,老公在江源兵站工作,我找他去。”老司机反问道:“你知道江源兵站有多远吗?”刘翠摇摇头。老司机说:“你总该知道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长城的故事吧,就那么遠!”但是,看到刘翠的脸上刻着坚强的表情,司机“狠狠心”就让她上了车。
按陈二位估摸一千多里路,刘翠在当日的傍晚六点来钟就能到兵站。五点钟还不到,陈二位就站在兵站的大门口等候了。七点钟……天已经麻麻黑,还不见刘翠的影子。进进出出的陈二位有些心急了。他回到站上,点着一支蜡烛放在窗台上,细心的刘翠即使没有在大门口碰见他,进站来一看见这烛光烁烁的窗口就会知道这儿便是自己的家。陈二位点好蜡烛又回到大门口,这时刚好从格尔木方向驶来一辆汽车,停在营门旁,他赶忙上前一看,却没有见到妻子,空喜欢了一场!但是从司机口里得到了一个令他六神不安的消息:离兵站三十公里处的地方,有一辆汽车翻了车,一帮人正在忙忙乱乱地鼓捣车呢!这消息犹如五雷轰顶,二位立即让站上的司机发动好车子,向山下飞驰而去,半个小时后,果然看到那辆翻了的汽车,妻子并没有坐那辆车,他才放心了!就在陈二位乘车下山找妻子的当儿,刘翠来到了兵站。当时已经是十一点钟了,整个源头小镇被一片刺刀也戳不透的夜色和寂静笼罩着。刘翠黑灯瞎火地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兵站,她是第一次来长江源头,根本不知道兵站在哪个方位。她在好心的司机帮助下,住进了一家小旅舍,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盼天亮。她想起司机师傅说的那个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天下的女人为什么都这么多情而命苦?
陈二位不知道妻子已经到了长江源头,仍然心神不安地走出走进等候着刘翠。他点在窗口的蜡烛早已燃尽,只留下一堆蜡泪,他又续上一支,窗口继续闪烁出多情的烛光。夜色渐渐地被他踏破变淡。东方吐出了曙光……长江源头的晨曦中,这对夫妻终于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高山反应对二位身体的袭击和二位对高山反应的抵御,从他上山之日起就一直拉锯似的进行着。那是他上山后的第二年春天,病情明显加重。当时他正在车场迎接一个到站的汽车连队,突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随之而来的便是呕吐,头痛,四肢无力。卫生员和车队的同志合伙将他搀扶到客房,正为他焦急、犯愁时,他马上就清醒过来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高原的军人们都是这样,成年累月跟高山反应拼斗,有些人退下来了,甚至永远地倒下了,有些人照样站立着,面不改色。
涌满刘翠心间更多的则是酸楚。她问:“你每次犯病时都吃些啥?有多大饭量?”二位答:“什么都不想吃,吃不下去。半碗稀饭和几根咸菜都是硬塞进肚里去的。”
就是从这一刻起,刘翠萌发了要上山为丈夫送饭的想法。她做的是二位百吃不厌的陕西风味“嫂子面”。二位是吃着这种饭长大的,参军后一度吃不到了,馋得他在梦里都吃了好多回。后来刘翠随军来到了格尔木,只要有机会她总不会忘记给二位做“嫂子面”。二位说,端起“嫂子面”,我就闻到了八百里秦川的麦香,就听见了亲切的乡音。特别邪乎的是,他说吃了“嫂子面”,他身上的每根神经都香酥酥地舒坦,百病不沾身。这天,刘翠按照做“嫂子面”讲究的“薄、筋、光、煎、稀、汪、酸、辣、香”九字要领,精心做好,然后,装进特地买来的保温桶里,登车上路,直奔长江源头。二位吸溜吸溜地吃了妻子做的“嫂子面”,浑身舒舒服服地出了一身热汗,他抹抹嘴,显得少有的动情,说:“翠,你猜猜,我现在最想说一句什么话?”刘翠白了他一眼,说:“什么话?还不是想说吃饱了,喝足了,有精神了,再好好地在江源兵站干几年!”二位忙说:“不,我现在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谢谢你,嫂子!”刘翠羞得脸都红了,上前用小拳头捶着二位说:“你这个死鬼,昨日黑里还要我叫你大哥,现在又将我叫嫂子,你这家伙,真没个人样!”
从此,刘翠真的变得很忙乎了,做家务,照管孩子,差不多每周还要上山给二位送“嫂子面”。昆仑山离长江源头依旧千里迢迢,可她却觉得并不遥远,早别昆仑,晚到源头,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二位面前时,一路上的疲劳和牵挂顿消一净。这时的她和他,都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生活得最充实的人,最幸福的人!世上的许多事情说起来总是那么的奇特而又奇怪。也许你永远都弄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但是它确确实实存在着。自从有了刘翠的“嫂子面”垫肚后,陈二位的高山反应大为减轻,头不晕不疼了,食欲大大增加了……
2001年夏天,陈二位经上级批准要转业了。他当了二十年兵,其中有十九年是在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部队基层单位摸爬滚打的。用他的话说,沾在他衣褶里的高原雪,下山后一个夏天也化不完。我相信他讲这话时心情是很不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