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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旧影颐和路:南京政府的精英社区

2017-05-30刘瀛璐

阅读(书香天地) 2017年6期
关键词:颐和汪精卫于右任

刘瀛璐

到了南京,从总统府出发,沿中山路向西绕过南京大学鼓楼校区,再往北一拐,就到了颐和路,不过十几分钟车程。梧桐敛去喧嚣,延伸出布满民国建筑的寂静街区,恍如隔世。不同于习惯了在游客面前“抛头露面”的总统府,颐和路公馆区更像“养在深闺”。2014年底,继午门、外滩18号等项目之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中国第15个亚太地区文化遗产奖颁给了颐和公馆区,姗姗来迟,却实至名归。

“民国建筑看南京”的说法,早已有之。从1927年到1949年,南京国民政府花了22年的时间在此安家落户,又匆忙离去,带不走的官邸、宅第与都城一起,进入历史。朱自清说:“逛南京就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

建设模范新首都

孙中山钟情南京,从《建国方略》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三种天工,钟毓一处,在世界之大都市,难觅此佳境也。”但在国民政府定都之前,南京城“水不清,灯不明,路不平”,破败不堪。“建设模范首都”提上日程后,自六朝、南唐、明初以来的第四次建筑高潮在南京城高调展开。

1928年,国民政府专门成立首都建设委员会,蒋介石任主席,孙科和孔祥熙任主任。凭借刚刚与美国建立的外交关系,又聘请美国建筑师墨菲、古力冶为建筑顾问,安排清华留美学生吕彦直(中山陵设计者)为其助手,共同主持制定《首都计划》。序言中写道,编制该计划的目的,并非要将首都建成“发号施令之中枢”,而是“文化精华之所荟萃”;既“本诸欧美科学之原则”,又要兼顾“吾国美术之优点”。

耗时一年多,1929年12月31日,《首都计划》正式公布,包括人口预测、功能分区、交通计划方方面面。尽管由于后期经费不足和抗战爆发,许多内容没能实现,却奠定了今天的城市格局。视“居住为人类生活之大端”,《计划》将南京住宅划分为四个等级。第一等级建别墅和花园洋房;第二、三等级建公寓、普通楼房;第四等级为棚户区。到1933年,只有第一住宅区按计划实施,一批样式新颖、风格别致的花园洋房陆续建成。能进入“高级社区”的住户,除了政府要员,便是外国使节,非富即贵,人们自然将这里称作公馆区。公馆区位于江苏路、宁海路、北京西路、西康路和宁夏路之间,总面积69万平方米,想象一下72万平方米的故宫,颐和路公馆区的大小也就不难得知。区内道路多用风景名胜命名,颐和路为中轴,琅琊路和牯岭路与其十字相交,赤壁路、珞珈路、灵隐路、天竺路、普陀路、莫干路、宁海路穿插其中,将颐和路公馆区自然分隔成片。获得文化遗产保护奖的就是第十二片区。

20世纪30年代,一批欧美留学建筑师归国,一时间各种建筑流派竞相登场,仅在颐和公馆区内,西班牙式、法国孟莎式、英国都铎式、美国乡村别墅式等等建筑风格纷纷出现,这里不仅成了达官贵人买房置地的首选,也成了海归设计师的处女秀场。造就了整个颐和路公馆区1700多户宅院,几乎没有任何一家风格重复的盛况。可想建就要拆,民众因为不满补偿地价,反对拆迁,常常聚众抗议。市长、警察厅长亲自下令警察带走“最凶悍者八人”讯问,而工程照常进行。并威胁,今后再有示威者,将“以妨害公务论罪,送由法院依法惩处”。有些人趁机做起了房地产生意,建起一组别墅供出租,当时除了美、英、日、法、苏等大国自建大使馆,多数外国使馆都是租用私人公馆使用。

考虑到高级住宅区“服务对象”之重,更关乎国民政府的“面子”問题,《首都计划》对第一住宅区提出明确规划建设要求,高端、大气、上档次是必需的:只占南京总户数4.6%的社区,平均每户建筑面积不得小于400平方米;院落作为组成社区的基本单元,必须一面临街,方便又安静;住宅不得相连;旁院宽度最少5米,后院深度最少8米,前院深度最少7米;楼宇高度不得超过3层,或11米;路旁铺草植树,以增景致;区内有完整的供水与排水系统,警卫室、车库、水电、冷暖和卫生设备齐全。当时自来水供给十分紧张,到1937年,全市还只有3800多户能用上自来水,而这一区的自来水很早就直接入户了。此外,按照《计划》,学校、商店、银行、邮政局、电报局、娱乐场所、菜市场、警察局,都在必备“配套设施”名单之上。

1935年《首都志》记载,首都新住宅区,已经不见“昔日荒烟蔓草景象”。青砖黛瓦,深院洋楼,梧桐树掩饰着黄色的院墙,几年之内,颐和路公馆区初现规模。但这种热情和建筑盛况也仅仅持续了十年,1937年日军占领南京,汪伪政权下,《首都计划》的调整和编制不痛不痒,城市建设也只能用来粉饰太平。

一条颐和路,半部民国史

1932年元旦,陈诚与宋美龄干女儿谭祥在“励志社”举行婚礼后,入住普陀路10号。此次安家由宋美龄资助,屋内家具也是宋美龄亲自监工,地板是美国进口红松木,不蛀不蚀越擦越亮。1945年抗战胜利后,陈诚被派到东北战场,但已无力回天,国民党内声讨陈诚败绩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有人提出“杀陈诚以谢天下”。1948年,陈诚前往上海治疗胃疾,整理行装时,站在院中,细细打量着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别墅,得失成败,涌上心头。从上海去往台湾后,普陀路10号,陈诚再也没能回来。在颐和路公馆区的家家户户中,这样的故事,随时都在上演。

“一条颐和路,半部民国史”的说法,并不夸张。当时《北洋画报》刊载“今日之南京,官儿多,衙门少;要人多,住房少。因要人多,住房少,各部长各委员,乃不得不在沪设置宅第,奔波沪宁。”定都南京后,新贵云集,各省主席、各战区司令、建交国家的公使人员,都在择地建宅。颐和路公馆区,生而逢时。

入住公馆区的人物,在民国史上都有迹可循。汪精卫住在颐和路38号,隔壁34号是国民党中央军“八大金刚”之首顾祝同的家;蒋介石专门为“文胆”陈布雷物色的宅院,在颐和路6號,但陈只住了一年,就举家迁往重庆;特务头子毛人凤住在珞珈路3号,张学良曾被关押至此;1949年,国共谈判期间,“山西土皇帝”阎锡山不敢回太原,请求李宗仁拨了颐和路8号暂为居住,7天后仓皇而逃;汤恩伯任陆军副司令兼南京警备司令后,以妻之名,花了2500万国币购得珞珈路5号作为汤公馆。竺可桢、黄仁霖、郑介民、周佛海等等角色,都在颐和路公馆区置办了房产,有好邻居,有死对头。短短颐和路,民国小剧场,上演一出出恩怨交错,悲欢离合。

与国民政府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大使级有31个,公使级有18个,大大小小49个大使馆或公使馆,分布在颐和路、宁海路、江苏路等路段。这些建筑多以当时欧美流行的摩登花园小洋楼风格为主,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外部宽敞,内部实用。异国风情交相辉映,成了第一个使馆区样板。西康路33号的美国大使馆,由三幢造型相同、规模相等的西式楼房和三幢西式平房构成,每幢楼房建筑面积936平方米。由于美国在国共对立双方中充当调停人的角色,美国大使馆也就成了世人瞩目的焦点,门庭若市,很多大人物来此斡旋谈判。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1950年2月18日,美国政府最后一名外交官培根离开南京返回美国。

解放初始,人去楼空,公馆多成无主之地,一度被荒废,被政府接管改造后,一部分分配给军政官员居住,另一部分做了江苏省省级机关办公用地。20世纪80年代中期,有关部门开始出台政策对其修葺。如今,多数院落或铁门紧锁,或有卫兵守卫,很难入内。院墙之后的主人故事,也随之封存。

汪精卫公馆:

“开伪国伪党伪民之大业”

南京解放之前,国民政府组织接收委员会,准备对汪精卫“政府”本身以及个人财物进行全面接收。清点后,与汪精卫相关之房屋,约有6处,分布在颐和路、琅邪路和西康路,狡兔三窟,其中以颐和路38号最为有名。汪精卫在南京,最早借住在中山北路“孙科楼”。堂堂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自然不愿寄人篱下,很快汪便打通关系,从银行贷款,在中山门外修建了一幢别墅,院内还修有游泳池,起名“咪咪”。好景不长,抗战一爆发,别墅和“咪咪”就炸毁在了日军的炮火之下。

1940年3月,在日本庇护下,汪精卫建立傀儡政权,搬到了西康路和颐和路交界處。公馆分东、西两边开门,东开门是颐和路38号,西开门是西康路46号。这处西洋风格的宅院1936年建成,占地1543平方米,小庭院,三层楼,钢筋混凝土结构,外观富丽堂皇,室内陈设考究。公馆平常铁门紧闭,四周岗哨林立,防范森严。院内有一车库,可以停3辆汽车。一楼作会客室、办公室;二楼有四间卧室,中间设会客厅;三楼为主人卧室。

房子本是汉奸褚民谊的家,因褚的妻子是汪精卫岳母的养女,褚自称与汪精卫“葭莩之亲”。攀上高枝,褚民谊得以在抗战前任行政院秘书长,叛国投敌后,又任汪伪政府“行政院副院长”“外交部部长”等要职,为报答提携之恩,将公馆献给汪精卫一表忠心。

住进了新家,但汪精卫心里并不安生,他投敌卖国,自知不被待见,生怕遭人暗算,进出门时总是卫士、侍从、警察前呼后拥。1941年除夕,汪精卫在伪国府大厅举行“团拜会”后,回到家中,踌躇满志,吩咐秘书备好红纸,效仿朱元璋写春联,以示“与民同乐”。一时想不出好句,妻子陈璧君提议“新立政府,是为继承总理遗志,你就写点三民主义吧。”汪精卫公馆前便贴了这样一副春联:“立民族民权民生之宏愿,开为党为国为民之大业”。第二天,发现被人改成:“立泯族泯权泯生之所愿,开伪国伪党伪民之大业。”从此,汪精卫再也不提写春联一事。

日军在他住进这座豪华公馆后,也对其加强了“保护”。颐和路38号对面,驻扎了20多名日本宪兵。不远处的颐和路21号,是汪伪特工总部所在地,靠近当时的日本南京宪兵司令部(今江苏路39号),一旦有什么活动,双方配合联系非常方便。汪公馆的关系网,尽在掌握之中。

这里既是汪氏夫妇居所,又是汉奸的巢穴。周佛海在日记中曾写到,他三天两头要到38号来,有时是应汪的召见,有时是主动前来汇报。渐渐,一个以公馆女主人陈璧君为首的“公馆派”和以周佛海为首的“CC派”形成,明争暗斗愈演愈烈。

尽管“来的都是客”,但公馆内发生的一些事也给汪精卫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创伤。汪60岁生日时,登门祝寿的人络绎不绝。汪伪警察总监苏成德谄媚献上一尊汪精卫石膏像,紧张之余失手将石膏像跌碎。满座大惊失色,汪精卫大哭:“完了!完了!我的一切都完了!”之后一场寿宴不欢而散。汪公馆也随着身名俱裂的主人的离去变得冷落萧条。

公馆区的门口,今天大多挂有介绍,写明是谁的故居,颐和路38号,却只有门牌号,对于房主未谈一字。透过树木郁郁葱葱,灰白色的小洋楼隐约可以窥见,风光不再。抗战胜利后,陈璧君被关押,汪公馆作为“逆产”由国民党战地服务团接收。因为离西康路33号美国大使馆很近,被改作美军军官俱乐部。

马歇尔公馆:

失败的“调处”

1945年11月,马歇尔来华,与张群、周恩来组成“三人军事小组”负责军事调停,张治中后来接替张群出任国民党代表。1946年5月4日晚,宁海路5号,马歇尔公馆,略有秃顶的马歇尔将军守候在公馆门厅前,等待周恩来的到来。

沿宁海路走到最北端,两旁种满洋槐,遇见一座苏州古典园林风格住宅,就是马歇尔公馆。周围几条小街上,都是洋味十足的房子,唯独这一座,是典型的苏州古典园林建筑。这里原本为金城银行所建私人别墅,后为外交专门委员会主任张群的宅第。1936年建成,1937年1月,以法币65000元的价格出售给美国代理方。江南园林式的歇山屋顶,围墙上开有漏窗,隐约可见内部翠竹青松。但外观古典,内里现代,是设计者将中西式相结合的一种尝试。公馆占地2780平方米,建筑面积749平方米。主楼是两层共11间的中式仿古建筑,配有豪华坚固的防空洞一座。楼前庭院宽敞,院内小路用红、黑、白三色鹅卵石铺成鹰、狮、虎和鸟四种图案,至今保存完好。

马歇尔入住之前,日军占领南京后,這里曾是“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部,保护许多人在大屠杀中幸免于难。1937年11月23日,时任国民党中央政治局委员会秘书长,外交专门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张群,邀请所有在南京的外国人在宁海路5号公馆举行了一次会议。南京市长马超俊、卫戍司令唐生智等人出席。会上决定以后每晚八点半到九点半向外国人通报最新情况。此后不久,张群便将公馆交给德国大使馆使用。11月29日,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成立,选举拉贝为主席,德国大使馆将楼房转交给安委会使用。为了预防日军骚扰,拉贝在宁海路5号院大门上钉上了有他名字的木牌,悬挂起德国国旗,在院内草坪上,铺上了安全区区旗。12月13日,日军攻入南京城的当天,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分会在此成立,美国传教士约翰马吉为主席,拉贝、魏特琳等人为委员。当年这里有三部电话,铃声通宵不断。

1945年,马歇尔以杜鲁门特使身份来华,1947年1月回国出任国务卿。两年期间,以“调处”名义参与国共谈判,宁海路5号一度成为国共两党和谈代表频频出入的场所。谈判早期,马歇尔“不偏不倚”的姿态受到双方欢迎,调解之下,国共很快签署停战令。但1946年7月,内战全面爆发,马歇尔不得不宣布调停失败,“三人委员会”“军调部”也都随之解散。

回国前,马歇尔为他的一位副官与金陵女子大学的一名学生主婚,他说:“这是我在中国完成的唯一任务。”

于右任公馆:

民国“艺术中心”

民国元老于右任,在南京有多处公馆,其中重要的有两处,一处位于中山北路,另一处位于宁夏路2号。

于公馆门朝东南,占地面积2835平方米,建筑面积662平方米。院内建有三层洋房1栋,平房6栋,共计31间。一楼有门廊,二楼有露天阳台,三楼有老虎窗采光,室内铺木地板。人字顶,琉璃瓦,钢门钢窗。这处房屋本是商人冯云亭购地建造。1930年,冯云亭离开冯玉祥的部队,到南京经商,从事房地产买卖。抗战爆发后,回到南京,重操旧业,宁夏路2号就是其房产之一。现在,这座庭院是南京军区某高级干部的住房,同样的铁门紧锁,深不可测。

1946年,于右任带领检察院回到南京。国民党上演“五子登科”丑闻,其中房子尤其是抢夺对象,于右任的几处房产都被占用,只好用120万元的价格租下宁夏路2号,租期自1946年到1948年底期满,但到期后于并没有迁出,一直住到南京解放。

于右任好客,愛好书法、作诗,登门求字的人络绎不绝。原本冷清的宁夏路2号也借着于右任的关系,热闹起来。二楼的书房中,到处是笔墨和按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待写的纸张,于右任每天晨起的主要任务就是写字。民国公馆中,这里算是“艺术中心”了。

1947年,于右任69岁生日,按照传统习俗,要提前举行70壽庆。蒋介石亲自到宁夏路2号为其祝寿,却扑了一场空。原来,于右任门生要在上海为其举办庆寿,于提前一天就离开了南京。了解了情况,蒋介石悻悻在于公馆签名祝贺“有髯者耆,兴于关西;君子之德,国之风范,赠君之言,祝君千香。”

南京解放前夕,周恩来带口信给于右任,希望“于先生在南京不要动,我们派飞机接你来北平”。隔天早晨,几名国民党特务突然闯入于公馆,将其带往上海。随后在蒋介石的逼迫下,于右任去了台湾,妻子和长女留在大陆。抵台后,于右任多次提出辞职不获批准,身体也时好时坏。1964年,他在台湾去世,一首《望大陆》留给后人缅怀至今:“葬我于高山之上兮,忘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苦。”

诚如叶兆言所说:“中国古老的都市,也并不就只有南京这一座,但是真正像南京城那样历经沧桑,发生过那样强烈的变化,那样值得后人怀旧的城市却不多。”除了王谢风流,秦淮旧梦,从故纸堆中走出的南京,藏在颐和路的梧桐深院里,更加寂寥。

(摘自《南京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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