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索亚历险记（节选）

[美]马克?吐温著 成时译

早晨，汤姆醒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坐起来，揉着眼睛，四下张望。这下他明白了。黎明的天色灰暗，透着凉意。林子里弥漫着深沉的静寂和安详，给人一种甜蜜的安泰与和平的感觉。没有一片叶子在颤动，没有一丝声音干扰大自然的沉思。一滴滴露珠凝在树叶和青草上。那堆火上蒙了一层白灰，一缕淡蓝的烟笔直上升。乔和哈克还在睡觉。

这时，林子远处一只鸟儿叫了，另一只鸟应和；马上有一只啄木鸟发出了啄木声。渐渐地早晨的凉爽而朦胧的灰色亮成了白色，随之各种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显出了生机。大自然摆脱了睡意，开始活动，这种奇妙景象在这个沉思着的孩子面前展现。一条小绿虫子从一片带露水的叶子上爬过来，时不时地抬起它的三分之二的身体在空中“四处嗅着”，然后再爬啊爬——因为按汤姆的说法，它在量叶子的长度哩，当这条虫子按它自个儿的主意爬近他的时候，他定定地坐着，如同一块石头。随着这小东西时而朝他爬来，时而又似乎想往别处去，他的希望也时高时低。最后，它翘起身子，苦苦思索了一阵，毅然决然地跳下来，落到汤姆腿上，开始了在他身上的旅行，他乐得整个心都在笑——因为这就意味着他将有一套新衣裳 ——毫无疑问，是一套花哨的海盗制服。这时，一队蚂蚁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干起它们的活儿。其中一只气概非凡地用手抱住一只比它大五倍的死蜘蛛，使劲搬运，一直把它拖上一根树干。一只背上带褐色斑点的花大姐爬到一片草叶尖上，高得让人看了头晕。汤姆弯下腰凑近它说，“花大姐，花大姐，快快飞回家。你家着了火，孩子们没人管！”它于是一展翅飞走了，回去看个究竟——汤姆对它的反应毫不惊讶，因为他早就知道这种昆虫最容易相信火灾的传言了；它们头脑简单，他曾不止一次地利用过。接着来的是一只金龟子。顽强地滚着一个屎球，汤姆碰了碰它，看它把腿贴住身体收起，装死。

这会儿，鸟儿已经叽叽喳喳叫得很欢了。一只猫鹊——一种北方的学舌鸟——落到汤姆头顶的一棵树上，自鸣得意地模仿着它的远邻颤着声儿唱。忽然，一只樫鸟尖叫着像一道蓝色闪电一样冲下来，停在一根汤姆几乎伸手就可触到的树枝上。它脑袋歪向一边，抱着如饥似渴的好奇心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一只灰松鼠和一只长得像狐狸似的大家伙急匆匆地跑过，不时地停下，观察着这几个孩子，并冲它们叫，因为这些野物大概从未见过人，简直不知道该不该害怕他们。这时候，大自然已经完全苏醒，开始了活动。阳光像一支支长矛射进远近密密匝匝的叶丛，几只蝴蝶扑扇着翅膀也来凑热闹。

汤姆叫醒其他两个海盗，三个人大叫一声往外跑。不到一两分钟，他们已经脱光了衣服，在白色沙洲边清澈的浅水里追逐、嬉戏打闹了。他们毫不想念远处这片浩荡的河水那一边沉睡着的小镇。也许是一股游移不定的水流，也许是稍稍上涨了的河水把他们的筏子带走了；不过这只会叫他们高兴，因为筏子一漂走，正如他们和文明之间的桥梁给烧掉了一般，断了后路。

他们回到了营地，精神大振，满心欢喜，饥肠辘辘。不一会儿他们又使那堆火熊熊燃烧起来。哈克在附近发现了一股冰凉、清澈的泉水。他们用宽宽的橡木或是山核桃木叶子做成杯子，舀来尝了尝；他们觉得这泉水加上那野生树叶的甜味足以充当咖啡的替代品。乔切好了早餐吃的腌肉，汤姆和哈克让他稍等一会儿；他们走到岸边一个看去颇有希望的角落里，投下钓线；几乎马上就得到了报偿。乔还没等急呢，他俩就带着几条漂亮的石首鱼、两条鲈鱼和一条小鲇鱼回来了——多得够一大家子人吃的。他们把腌肉跟鱼放在锅里一起煎，尝过之后大吃一惊，因为从来没吃过如此鲜美的鱼。他们不明白：捉到淡水鱼之后，烹调得越早，鱼的味道就越好。而且，他们也很少想到：露天睡觉、户外运动、河中洗澡，再加上饥饿这一大堆作料，可以凑成一盘何等可口的调味汁。

早饭吃过以后，他们躺在树荫底下，哈克抽起烟。接着，他们出发去林子里探险。他们高高兴兴地走着，踩着已在腐烂的树木，经过纠结在一起的矮树丛，行进在气度庄严的森林之王中间，这些树王全身从上到下披着藤蔓的华服，他们不时会碰上有青草作毯、有鲜花作装饰的宜人的角落。

三人见到许多赏心悦目的东西，却没有什么让人感到惊讶骇异的。他们还发现，这个岛约有三英里长，四分之一英里宽，离它最近的河岸与它相隔一条还不到二百码宽的水道。他们差不多每隔一小时都要游一次泳。因此回到营地时已是下半晌了。

三人都已饿得没力气钓鱼啦，但他们就着冷火腿照样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躺到树荫底下聊天。可是，聊不了一会儿就泄了气，接着干脆停下了。笼罩着林子的寂静和肃穆，以及那份孤独的感觉，开始影响他们的兴致。三人开始沉思起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爬上心头。这渴望很快有了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原来他们开始有点儿想家啦。连“血手”费恩都在想念他睡过的门阶跟空桶啦。但是，每人都为自己的意志薄弱而感到羞愧，谁都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

有好一会儿，孩子们似乎听到远处有一种特别的声音，就像平时并不在意的时钟的嘀嗒声有时你会听得很清楚一样。可这神秘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使人不得不注意到它。孩子们吃了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每人都侧耳细听起来。先是一段长时间的静寂，深深的连续的静寂，然后是从远处慢慢地飘来一阵深沉而又郁闷的隆隆声。

“什么声音？”乔压低嗓门叫道。

“我也想知道。”汤姆也轻轻地说。

“这不是打雷，”哈克贝利用一种战战兢兢的声音说，“因为雷声——”

“听！”汤姆说，“听——别说话。”

他们等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才又听见那同样的闷闷的声音扰乱了这严肃的沉默。

“咱们过去看看。”

他们跳起身来，朝镇子那一边的河岸快跑。分开岸上的灌木丛，往河那边望去。一只小蒸汽渡轮在离村子约一英里的下游河面上，顺着水流在漂。宽宽的甲板上好像挤满了人。在轮船附近，有好多小艇在划，或是随着流水漂浮。但孩子们无法确定船上的人在干什么。忽然汽轮喷射出一大股白烟，白烟扩散、升起，成为一朵懒洋洋的云，又一声闷闷的颤声传到了孩子们的耳中。

“我知道啦！”汤姆叫道，“有人落水啦！”

“不錯！”哈克说，“去年夏天比尔·特纳淹死的时候，他们也这么干过。他们用一尊炮在水面上放，这么着就使他浮了上来。还有，他们往一条条面包里灌水银，让面包在水上漂浮，哪儿有人淹死，面包就在哪儿停住！”

“是啊，这我也听说过，”乔说，“我就是闹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叫面包这样干。”

“嗨，主要并不是面包，”汤姆说，“我想主要是因为在面包漂出去之前对面包念的咒。”

“可人家什么都没念呀，”哈克说，“我看见过，他们没念咒！”

“哈，那就怪了！”汤姆说，“不过，说不定他们是在心里念的。准定念过咒。这谁都明白。”

其余两个孩子都觉得汤姆说得有道理。因为一条面包，无知无识，派它去干这样一桩大事，要没有咒语指引，哪能指望它有如此聪敏的表现？

乔说：“我此刻要是在那边有多好！”

哈克说：“我也是啊，谁能告诉我淹死的是谁，我愿意把家私给他！”

孩子们继续倾听，观察。突然，汤姆灵机一动，叫道：“哥们儿，我知道谁淹死了啦—— 是咱们啊！”

三个人顿时有了一种成了英雄的感觉。这可是个天大的胜利啊；他们失踪了，人家在哀悼他们；一些人为他们伤心落泪；不由得想起当初亏待过这些可怜的、失踪了的孩子，心中悔恨交加，可是如今悔恨又有何用？最妙的是，这三位“死者”成了全镇人的话题，他们干的这件光彩夺目的坏事引起所有男孩的羡慕；这太好啦。做海盗毕竟还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