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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史辨派第一人:顾颉刚

2017-05-30汪修荣

阅读(书香天地) 2017年9期
关键词:钱伟长古史顾颉刚

汪修荣

在中国史学界,特别是20世纪20至40年代的史学界,顾颉刚这个名字如雷贯耳。1923年,30岁的顾颉刚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一夜之间暴得大名,成为史学界一颗新星。大名鼎鼎的胡适热情洋溢地称赞道:“……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一个中心学说已替中国史学界开了一个新纪元了。”半个世纪后,当代著名学者余英时也评论说:“顾先生‘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之说之所以能在中国史学界发生革命性的震荡,主要就是因为它第一次系统地体现了现代史学的观念。”1926年,顾颉刚出版其史学巨著《古史辨》(第一册,先后出版七册),再次轰动史林,《古史辨》的出版,标志着一个新的史学学派古史辨派的诞生,顾颉刚也当然地成了这一学派的创始人。

“江南第一读书人家”

顾颉刚1893年5月8日生于苏州悬桥巷顾家花园,祖父为他取名诵坤。顾家是苏州有名的书香世家,康熙皇帝下江南时,曾特地题写“江南第一读书人家”赠之。由于数代单传,所以顾颉刚一生下来就成了掌上明珠,家里不仅希望他能传宗接代,更希望他能延续顾门书香。年仅两岁时,祖父就迫不及待地教他识字。顾颉刚果然是一颗读书种子,从小就对书感兴趣,六七岁时已认识几千个字,“能读些唱本小说和简明的古书”。被老妈子抱上街时,两边的招牌他都能一一认出,令街上行人大为惊叹。

母亲因为患肺结核很少照顾他,小时候最疼他的倒是祖母。3岁那年因为尿床被母亲赶下床,从此一直跟着祖母睡,直到结婚乃止。幼时祖母怕他受到伤害,一直让人抱着他,不让他下地,吃饭也让人喂,碰到吃鱼,一定要把刺挑净了才给他吃……娇生惯养的结果是,顾颉刚生活自理能力极差,6岁上私塾时还不会端碗,一辈子都不会吃鱼。祖母在生活上对他十分宽容,但在读书上却特别严格。一次天下大雨,顾颉刚想逃学,祖母却严厉地说:就是下铁,你也得去。由于没有什么玩伴,童年的顾颉刚把兴趣都转移到了书本上,从中寻找自己的乐趣。当年观前街一带有20多家旧书肆,书很便宜,他常把吃零食的钱拿去买自己喜欢的书,一年下来居然可达五六百本之多。祖母对顾颉刚一生影响极大,在《玉渊潭忆往》中,他回忆说:“我的一生,与我关系最密切的是我的祖母。简直可以说,我之所以为我,是我的祖母亲自塑铸的一个艺术品。”

1906年初,苏州第一所高等小学开办,入学作文是《征兵论》,顾颉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同时考取的还有叶圣陶。进入初中以后,除了课堂上的内容,每天晚上祖父还要给他亲授《尚书》《周易》,家庭环境对他后来走上治学之路影响很大。顾颉刚说:“我的祖父一生欢喜金石和小学,终日的工作只是钩模古铭,椎拓古器,或替人家书写篆录的屏联。我父和我叔则喜治文学和史学。所以我幼时看见的书籍、接近的作品,都是多方面的,使我在学问上也有多方面的认识。”(顾颉刚《我与古史辨》)除了家学,少年顾颉刚还经常向旧书肆的老板请教版本学、目录学,像《四库总目》《汇刻书目》《书目答问》之类的书,在十几岁时已翻得烂熟。12岁那年,顾颉刚作了一篇题为《恨不能》的文章,表示“恨不能读尽天下书”。

和许多人一样,少年顾颉刚也曾做过一段文学梦。中学时代,他和叶圣陶等几位好友成立了一个诗社,因为叶圣陶最具文才,便做了社长。顾颉刚开始还很热心地跟叶圣陶学习写诗填词,后来发现自己没有文学的 “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灵感),自称“怀了创作的迷梦约有10年,经过了多少次的失败,方始认识了自己的才性,恍然知道我的思想是很质直的,描写力是极薄弱的……从此不敢再妄想‘吃天鹅肉了。”于是决定弃文从史。

1913年3月,顾颉刚从报上看到北大的招生广告,便与同学一起前往上海考点报考,结果以第九名的成绩考取北大预科。4月底去北大报到时,毕业生还没有离校,学校暂时安排他住在前门外西河沿旅店。从小,顾颉刚基本上都是在读书求学中度过的,平时长辈管教极严,一次亲戚吃东西时他多看了两眼便遭到祖母一顿毒打,所以内心一直十分压抑和孤独,这时离开家庭,就像鸟儿飞出了樊笼。此时学校没什么事,住处旁边又都是戏园子,票价又便宜,于是顾颉刚天天去看戏,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戏迷”。后来开学了也沉迷其间不能自拔,常常上午课间去买票,下午去看戏,有时连课都不上,自称“全北京的伶人大约都给我见到了”。由于沉迷于看戏,又生病休学,再加上他选的农科中数学和制图两门课都非他所长,最后顾颉刚未能按时从预科毕业。本来按规定,预科没毕业的学生是不能参加升学考试的。于是他急中生智,临时给自己取了个“颉刚”的名字,1916年夏,顾颉刚以“自修”身份考入北大哲学系。

古史辨派创始人

进入北大哲学系是顾颉刚一生的转折点。

这段时期有三个人对顾颉刚影响很大,一个是章太炎,一个是胡适,还有一个便是王国维。

接触章太炎,是缘于同学毛子水的介绍。顾颉刚平时很佩服毛子水的治学与为人,毛子水又竭力向他介绍自己的老师章太炎,于是顾颉刚便对章太炎十分倾慕。1913年冬,听说章太炎在化石桥共和党本部讲学,顾颉刚便和毛子水一起冒着大雪去听讲座。章的讲座内容涉及小学、文学、史学和玄学。顾颉刚一向自视甚高,自称从蒙学到大学,接触教师无数,没有一个令他佩服,这次听了章太炎的课却大为折服,“觉得他的话既是渊博,又有系统,又有宗旨和批评,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教师,我佩服极了。”可是毛子水却对他说,这是章先生对初入门者讲的最浅的学问,这一来顾颉刚对章太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好景不长,由于章太炎反对孔教会,讲学不到一个月,就被袁世凱关进了监狱。虽然师从章太炎的时间很短,但顾颉刚的收获却是巨大的,“从此以后,我在学问上已经认清了几条大路,知道我要走哪一条路时是应当怎样走去了。”“这一个觉悟,真是我生命中最可纪念的,我将来如能在学问上有所建树,这一个觉悟决是成功的根源。”“从此以后,我敢于大胆作无用的研究,不为一班人的势利观念所笼罩了。”(顾颉刚《北京岁月》)

另一个对顾颉刚产生重大影响的人是胡适。顾颉刚真正与胡适接触是大学二年级。这时胡适刚从美国学成归来任北大教授,给学生讲授中国哲学史。他没有沿袭传统的方法,从唐虞夏商开始,而是直接从周宣王以后讲起。顾颉刚回忆说:“这一改把我们一班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胡适授课一反常规,开始许多人不以为然,但渐渐却感到新鲜而有说服力,听课的人越来越多。当时顾颉刚与学国文的傅斯年同住一室,经常交流心得,便对傅斯年说:“胡先生讲得的确不差,他有眼光,有胆量,有断制,确是一个有能力的历史家。他的议论处处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说而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的。”他还建议傅斯年去听胡适的课。傅斯年本是黄侃的高足,听了胡适的课后,对胡大为折服,从此成了胡适的信徒。

胡适的课堂让顾颉刚第一次领略到了西方先进的科研方法,开阔了视野,虽然胡适仅年长他二三岁,却对胡十分佩服,视为自己的老师。“那数年中,适之先生发表的论文很多,在这些论文中他时常给我以研究历史的方法,我都能深挚地了解而承受;并使我发生一种自觉心,知道最合我的性情的学问乃是史学。”“我的《古史辨》的指导思想,从远的来说就是起源于郑、姚、崔三人的思想,从近的来说则是受了胡适、钱玄同两人的启发和帮助。”(《我与古史辨》)从这番话可以看出,是胡适把顾颉刚引上了史学之路。

1920年暑假,27岁的顾颉刚从北大哲学系毕业,留校任图书馆编目员。次年1月,北大成立研究所,沈兼士和马裕藻邀他担任助教,并兼任《国学季刊》的编辑。顾颉刚当时接受这一工作,主要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可以看书,从事研究工作;另外也可以藉此挣钱养家。这段时间,他潜心阅读了罗振玉和王国维的著作,从罗、王二人身上获益良多。“他们的求真的精神,客观的态度,丰富的材料,博洽的论辨,使我的眼界从此又开阔了许多,知道要建设真实的古史,只有从实物上着手,才是一条大路,我所从事的研究仅在破坏伪古史系统方面用力罢了。”后来他多次在书信和日记中称:“在当代的学者中,我最敬佩的是王国维先生。”甚至做梦都梦到王国维,“数十年来,大家都只知道我和胡适的来往甚密,受胡适的影响很大,而不知我内心对王国维的钦敬,治学上所受的影响尤为深刻。”“总以为他是最博而又最富于创造性的。”顾颉刚曾专门给王国维写信,表示愿“追随杖履,为始终受学之一人”。

顾颉刚对王国维的崇敬可由一事看出。王向以忠于清室著称,曾任清宫“南书房行走”,做过溥仪的老师。溥仪出走后,王国维便丢了饭碗,处于失业状态。出于对王的尊敬,顾颉刚给胡适写信,希望胡适能把王介绍到清华国学研究院。经过胡适的推荐,王国维果然被请到了清华研究院,但王国维始终也不知道此乃顾颉刚之功。

师从胡适等人后,顾颉刚更加用功,每天都读书到凌晨三四点,虽然学业大有长进,但天长日久却落下了失眠症,并且终生未愈。1922年,祖母突然病重,想到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祖母,顾颉刚决定辞职回苏州尽孝。失去工作后,生计顿成问题,无奈之中,只好向胡适求援,胡适考虑到苏州离上海近,便介绍顾颉刚为商务印书馆编《中学本国史教科书》以增加收入。编历史书时,顾颉刚把诗、书和论语中的问题进行了整理,但他却对尧、舜、禹的先后地位产生了疑问,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规律性问题:这些传说中的人物,越是出现得晚,排名反而越靠前。结合以前读史及看戏过程中产生的种种类似疑问,顾颉刚得出一个大胆假设:“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

同年12月,钱玄同给顾颉刚写了一封长信,讨论经部的辨伪问题。顾颉刚回了一封长信,除了讨论钱信中的问题之外,还把他一年来逐渐形成的有关古史的见解也写在了里面,希望得到钱的应和。但两个月过去了,钱玄同音讯全无。恰好此时胡适来上海治病,请顾颉刚负责《读书杂志》的编辑工作,因久不得钱的回信,顾颉刚便把与钱在信中讨论古史的一段文字发在了《读书杂志》第九期上,第一次公开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一发表,“竟成了轰炸中国古史的一个原子弹”。紧接着,第十期上就发表了钱玄同的回信,他表示完全赞成顾颉刚的古史观。与此同时,刘楚贤、胡堇人等人则来信反驳,从而在史学界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论争。赞成的,称他“烛照千载之前,发前人所未发”,反对的则骂他“想入非非,任情臆造”。

“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点:

第一,“时代愈后,传说中的古史期愈长”;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大”;第三,“我们在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至少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

这一学术观点的提出为顾颉刚赢得了巨大的名声,顾的学术地位至此可谓一鹤冲天。但找他麻烦的也大有人在,特别是来自学术圈以外的麻烦。当时顾颉刚正在为商务印书馆编《中学本国史教科书》,此观点一出,山东参议员王鸿一即提交专案弹劾此书,认为它“非圣无法”,要求查禁。戴季陶也给教育部写信,认为顾颉刚的历史教材竟然怀疑禹有无其人,实在是太过荒唐,容易误导学生,不应作为中学课本,应予以取缔。当时的国务会议上还有人提议应对这样的书予以重罚。该书发行了大约160万册,以一本一元罚款计,要罚160万。如果真的罚款,对商务会是灭顶之灾。商务总经理张元济听到这个消息后连忙直奔南京,找国民党元老吴稚晖斡旋,最后终于化险为夷。

顾颉刚早期曾提出过一种大胆的假设:“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禹为动物,出于九鼎”,这个假设后来他自己也放弃了。这本是一种正常的学术讨论,后来却被一些人曲解为“禹是一条虫”,并借此讥讽顾颉刚。陈立夫在一次演讲中故意说:“顾颉刚说,大禹王是一条虫呢。”以此博听众一笑。1940年,时任教育部政務次长的顾毓琇来访,闲谈间,问及禹的生日有没有考证。顾颉刚说禹是神话中的人物,有无其人都不一定,更谈不上生日。不过川西一带少数民族习惯把六月六日作为禹的生日。这本是两人之间的闲话,不料后来却被陈立夫曲解利用了。陈立夫在一篇文章中称:“大禹治水是我国工程史上的第一件大事,现在禹的生日已由顾颉刚先生考出来了,是六月六日,所以我们就定这一天为‘工程师节。”(《我与古史辨》)

从1926年《古史辨》第一册出版,至1941年,共出了七册,汇编350篇文章,计325万字,是史学界一大盛事。《古史辨》的出版,正式奠定了顾颉刚作为古史辨派创始人的地位。在从北大毕业后不到6年的时间里,顾颉刚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助教一下子擢升为研究教授,成了史学界一颗最闪亮的新星,这在当时是罕有其匹的。

甘把金针度与人

抗战前,学术界喜欢把有名望、地位高的教授称为“老板”,当时北平学术圈内有三个人被称为老板,一个是胡适,一个是傅斯年,还有一个就是顾颉刚。由此可见顾颉刚当时学术地位之高。

与胡适和傅斯年相比,顾颉刚可以说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纯粹的学者。他认为:“一个学者决不应当处处都以传统的是非为是非,做学问是不好专看人们的面色的,看人们的面色来做学问,学问总不可能做好的,总不是真学问的。” (蔡尚思《顾颉刚先生治学的几个特点》)存疑是顾颉刚治学的一大特点,“对待书籍亦要留心:千万不要上古人的当,被作者瞒过;须要自己放出眼光来,敢想,敢疑。”“一个人的进步,根本在这个人有疑惑的性情。”(顾颉刚致妻殷履安信,见顾潮《我的父亲顾颉刚》)受家学影响,顾颉刚读书一向多而杂,但他读书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在书上加批注,并每每把读书时的见解疑问等等心得写成读书笔记,一生共写读书笔记200多万字,他的许多文章都是根据读书笔记加工而成的。但他的研究和思考并不因为文章的发表而终止,常常是有了新的发现后不断修改、完善,有时甚至完全推翻重来。20世纪40年代,顾颉刚在自己的寓所挂了一块匾,上书“晚成堂”三个大字,以此鞭策自己。

顾颉刚早年受过严格的文言写作训练,后来仍习惯用文言写作,如果要用白话文发表,就先用文言写一遍,然后再译成白话文。这样一来,一篇文章通常要写两遍。他在致蔡尚思的信中说:“……弟幼年习文言文甚久,作文言文反容易,白话则必须易稿数四。”

作为一代学人,顾颉刚对不同意见表现出了少有的宽容,不仅能够容忍不同的见解,而且还特别欢迎别人批评他的观点,与他争论。他的史学名著《古史辨》就是争论的直接产物。他在《读书杂志》上发表致钱玄同的长信后,刘、胡二人反驳他,他十分高兴,来函照登,并在致胡适的信中说:“我最喜欢有人驳我,因为驳了我才可逼得我一层层地剥进,有更坚强的理由可得。”离开中大后,他还把自己的文章寄给中大学生,请他们批评讨论。他并不因为自己的成功而自满,反而时时反思自己的研究。1927年1月,他在致傅斯年的信中说:“我所发表的文字,都是没有论定的,有许多自己承认是臆想。”这等胸襟,没几人能有。

1936年秋,时任燕大历史系主任的顾颉刚因需要经常往返于北平研究院和燕大之间—两地相距30余里,为了节省时间,便买了一辆二手小汽车作交通工具。据说当时北大教授中只有两人有小车,顾颉刚便是其中之一。

作为名教授,顾颉刚长于研究,却拙于教学。对此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当年在北大和燕大等校上课时,顾颉刚总是穿宽大长袍,戴一副白色金边眼镜,微驼着背,显得不苟言笑。虽然旅居北京多年,却仍然脱不了一口浓重的苏州口音,再加上有点口吃,所以上课时一般学生都不易听懂。因此上课时他便扬长避短,很少侃侃而谈,除了发给学生大量资料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写板书,通常写满三四黑板,下课的铃声也就响了。这一点他的朋友钱穆也有同感:“颉刚长于文,而拙于口语,下笔千言,汩汩不休,对宾客则讷讷如不能吐一辞。闻其在讲台亦惟多写黑板。”虽然顾颉刚不善讲课,但他的板书内容却是精心准备的读书心得,很有见解,对学生很有启发,所以时间一久,大家也就认可了他这种独特的教学方法,觉得货真价实,别具一格。

顾颉刚平时虽不苟言笑,却也并不摆架子,对学生就像对待朋友,完全是平等交流,从不以名压人。1930年谭其骧进燕大历史系读研究生,选读顾颉刚的《尚书研究》,顾认为《尚书》的写作年代应是在汉武帝之后,论据是《尚书·尧典》里说“肇十有二州”,而到汉武帝时才设十三刺史部,其中十二部以州为名。谭却认为十三部不是西汉,而是东汉的制度,便给顾写了一封信提出异议。顾第二天便回了信,对他的一些观点表示赞成,对另一些观点则表示反对。谭其骧晚年回忆说:“信中的措辞是那么谦虚诚恳,绝不以权威自居,完全把我当作一个平等的讨论对手看待。这是何等真挚动人的气度!”

顾颉刚上课从不把自己的观点直接灌输给学生,而是给学生印发一堆资料,让学生自己去研究判断,自己下结论,他认为这样对培养学生的独立研究能力很有帮助。他考试也与众不同,他不要求学生死记硬背,而是要求学生学会找资料,进行独立的研究和思考,并鼓励他们创新。考试时通常采用开卷的方式,让学生把试卷带回去做,但不许抄他的观点,凡抄袭他观点的试卷分数都极低,凡是提出自己见解的,即使是与他唱反调,只要能自圆其说,往往能得高分。他的目的就是要学生鸡蛋里挑骨头。顾颉刚认为有的事可大题小做,但做学问要小题大做。他的学生徐文珊回忆说:“这鸡蛋里找骨头的方法是我得自顾师的最得力的教育,一生享用不尽!”

顾颉刚爱才惜才是有口皆碑的。有的课选修的人少,他就让学生到家中上课,目的是充分利用家中的图书资料。在北京时,他家里有五间大屋都摆着书,最多时有五六万册,他全部对学生开放。碰到学生提问,他就从架上抽下一本讲解,由于对各类书烂熟于心,想要什么书他随时都能找到,这一功夫令学生叹为观止。顾颉刚不仅把自己的资料对学生公开,治学方法也毫不保留。顾颉刚要算同时代教授中编辑出版物最多的人之一了,是名副其实的出版家。“在他班上的学员,他往往指定题目,供应资料,教导写作方法,文成以后,亲加修改,水平较差的文章,他不辞辛苦为之补充润饰成篇,仍用其本人名义,为之刊登。”(吴丰培《顾颉刚先生的“人生一乐”》)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样地使许多有志有为的人,都得到他的适当的名誉和地位,岂不是人生一乐?”在广州中大时,他就一直利用办刊物出书的方式对学生进行奖掖扶持,“他们没有研究的题目我就替他们想,他们找不到材料我就替他们找,他们做的文章辞不达意我就替他们改。”因此在学生中很有威望,培养了一批学人,班上一个很喜欢打扮的女生在他的指导下居然也走上了研究之路,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他离开中大时,学生们都依依不舍,有一个学生干脆就跟着他北上了。

关于他的爱才,还有几个故事。童书业最初在江西省图书馆附设的校印所任校对员,连中学都未毕业。1934年他把自己的《虞书疏证》寄给顾颉刚,向他请教,顾颉刚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才,热情邀请他到北平协助工作。1935年6月,童书业到北平时,顾颉刚亲自到车站迎接,并安排他住在自己家中,每月從自己的薪水中付给他几十元工资,后来童书业也成了一名历史学家。

國学大师钱穆的出道也与顾颉刚有着相当大的关系。1929年顾颉刚回苏州养病时,偶然读到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书稿,大为欣赏,当即对钱穆说:你不合适在中学教书,你应该到大学教历史。随后即推荐钱穆到燕大,并请他为《燕京学报》撰文。不久,钱穆就撰写了一篇名为《刘向歆父子年谱》的文章,该文章在伪造经书问题上完全与康有为唱反调。虽然顾颉刚是康有为的拥护者,但他接到钱穆的文稿后却毫不以为忤,并且还为文章改了更合适的名字。此文在《燕京学报》一发表,立刻引起轩然大波,钱穆也因此一举成名。顾颉刚不久后又力荐钱到北大任教,在致胡适的信中,他说:“我想,他如到北大,则我即可不来,因为我所能教之功课他无不能教也,且他为学比我笃实,我们虽方向有些不同,但我尊重他,希望他常对我补偏救弊。”这样卖力荐人的,在学术界并不多见。数十年后,钱穆回忆起这件事,仍然充满感激之情:“颉刚不介意,既刊余文,又特推荐余至燕京任教。此种胸怀,尤为余特所欣赏。”(钱穆《师友杂忆》)

钱穆的侄子、著名科学家钱伟长早年进清华物理系也得益于顾颉刚的大力帮助。钱穆的长兄英年早逝,钱伟长一直跟随钱穆读书,钱伟长的名字亦系钱穆所取。1931年9月,钱伟长以优异成绩考入清华,历史国文成绩优异,历史更是考了个满分,但物理数学考得很不理想,其中物理只考了18分。受钱穆影响,钱伟长准备读历史。不久后,“九一八”事变爆发,热血青年钱伟长一改初衷,想转学物理,走科学救国之路。清华物理系一向门槛很高,以他的成绩绝无希望被录取,钱穆也不同意他放弃历史。无奈之中,钱伟长想到了顾颉刚,请他去做叔叔的工作。顾颉刚对钱伟长的想法十分赞成,最终帮他说服了钱穆。当时的情况很有戏剧性,一方面是物理系主任吴有训坚决不收这个低分考生,另一方面历史系主任陈寅恪则在到处寻找这个历史满分的考生。顾颉刚与钱穆商量,由他去做吴有训的工作,让物理系收钱伟长;钱穆则去做陈寅恪的工作,让他放弃钱伟长。经过这样一番努力,钱伟长终于如愿以偿进了物理系,后来在物理学界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晚年钱伟长回忆起当年顾颉刚对他的帮助时,感激地说:“今天我之所以能从事科学工作,顾先生是帮了很大的忙的。”(顾潮《我的父亲顾颉刚》)没有顾颉刚,也许就没有科学家钱伟长。

成名给顾颉刚带来了极大的荣誉,也给他造成了负担。过多的社会活动对他后来的治学产生了负面影响,使他很难像以前一样潜心研究,为此他感到非常痛苦。他后来与好友傅斯年失和,也多半为此。1948年,他被推选为中央研究院人文组院士,同年10月,该院召开首届院士大会,邀请他参加。对学者而言,这是一个极大的荣誉,也是许多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但他却拒绝出席,理由是—“所欲有大于此者”。

也许一般人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这就是顾颉刚。

(摘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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